饿是真的很饿,但是张嘴讨饭这种事苏枕寄还是不太做的来,有些无奈地盯着晦明石像一般的脸看了半天。
大概是他的眼神十分恳切,晦明终于开口了:“想吃就自己去化缘,看着我做什么。”
苏枕寄有些颓丧地就地坐下了,说:“我张不开口……”
晦明仍是那么站着,盯着他看了片刻,开了尊口:“下不为例。”
苏枕寄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突然什么东西被遥遥掷来,苏枕寄下意识接住,发现竟然是个钱袋。
他捏起这个钱袋看了半晌,不解道:“师兄,这个不是我的。”
“是我的。”晦明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生硬道,“还吃不吃饭?”
苏枕寄惊讶了片刻,才看向他,十分真诚地说:“师兄,你也是个好人。”
那边的柳昔亭一行人在杭州又逗留了几天,这几日如烟姑娘牵线,卓文两人时常被那位郑褚修郑公子叫去喝酒。
说来也巧,三人头一次相聚时,卓青泓正欲引荐,却见文知突然站起身,笑道:“郑兄也在这里?”
卓青泓疑惑了些会儿,奇怪道:“怎么,你们认识?”
郑褚修也露出十分惊喜之色,说道:“卓兄有所不知,前段时间偶然见过,多亏了文兄出手相助,不然小弟就要死在山贼手里了。”
卓青泓拍了拍文知的肩膀,说:“这世上还真有这样巧的事情。”
这几人说到投机处,有时连白天黑夜都顾不上,情谊日渐深厚起来,郑褚修便再次提出想去拜访柳问霁。
这件事卓青泓已经和文知通过气,两人说辞总千变万化,却让人挑不出错处,郑褚修心内却疑窦渐深,因为前几年的唤月岛并非如此。柳氏夫妇是好客之人,只要有人引荐,下了名帖,多半都能见上一面,更何况卓文二人与柳问霁这般交情,不至于连个书生都不能带上唤月岛。
夜间郑褚修与如烟说起这件事,有些唉声叹气:“看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流,还是入不得人家高手的眼,竟然连张名帖都不能递进去。”
如烟宽慰道:“卓大侠可不是这种人,更何况公子你出生名门,旁人哪有轻视之理。”
郑褚修看着她,问道:“那你说,为何唤月岛如今却去不得了?”
如烟迟疑片刻,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现在江湖传言纷纷而起,东剑西刀的名头无人不知,如今那把刀已然病倒,想坐盟主宝座的那些人哪有好惹的,柳大侠不愿沾惹是非也是有可能的。”
郑褚修叹了口气,说道:“且不说柳大侠武功盖世,就是他的这两个拜把子兄弟都并非俗人,哪里对付不了几个心怀不轨的杂碎?”
如烟半坐起身,轻抚他的心口,说道:“那是自然,只是柳大侠对自己的夫人视若珍宝,恐怕不愿意让她也卷进这些江湖乱流之中吧。”
郑褚修握住了她的手,问道:“柳大侠的夫人,必然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
如烟笑了笑,说:“这便是我刚刚说的,他们不会轻视你的原因€€€€夫人从未学过武,曾经也是名门闺秀,为了这桩婚事,与家中再也不来往了。这等神仙眷侣的趣闻,江湖上谁人不知?公子倒是迷糊了。”
郑褚修若有所思,一时没有答话,如烟又轻声唤他,他才好像回过神,笑了笑,说道:“是我糊涂了,一心想要拜访柳大侠,忘记了人家的难处,是我的不是。”
柳昔亭不乐意去和他们一起吃酒,每日让阿四陪着,勤勤恳恳地去查账收账,他刚把账本整理好,那两个又是刚刚吃完酒才回来。
柳昔亭有些没好气,但仍然上前扶了一把,看向文知,说道:“怎么回回都是他喝这么多?你一点事也没有。”
文知笑说:“我又不是酒鬼。”
东倒西歪的卓青泓刚躺倒榻上,突然一抬手,说道:“说谁是酒鬼?”
文知笑了声,去给他倒了杯茶,说:“谁醉得倒在床上,谁就是酒鬼。”
卓青泓不争辩,伸手接了茶水,手也不见他抖,稳稳当当地喝完,刚把茶盅送回对方手中,他又一躺,说道:“听闻公子爷把我的帐都查清了,多谢啊。”
柳昔亭哼了声,说:“什么时候回去?眼见就要过年了,你还在外面鬼混。”
卓青泓嗯了声,说:“是得回去了。”
文知坐在茶桌边,说:“可惜了,郑公子是不能满足心愿了。”
“满足什么心愿?”卓青泓翻了个身,嗤笑一声,说出的话像是梦话,“唤月岛,现在谁也不准去,你可不要心软,管他是谁……”
第十七章 归程
这是苏枕寄来到灵泉寺吃到的第一顿饱饭,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感谢师兄,就被晦明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昨天说过,亥时没有回到寺中,要挨罚的。”
苏枕寄高高兴兴的表情骤然消失,眉毛也一耷拉,说:“我记得。”他说完有些惴惴不安,问道:“那今天要在什么时辰赶回去?”
晦明说:“今天不必了。按照师父的规矩,昨天说要罚,今天就要施行,不然你只会越积越多。”
苏枕寄听完心情立刻就不好了,有些悲伤地看了看他,说:“等一下再说吧,让我再吃两口,我怕这两天又吃不上饭了。”
晦明便也不再说话,静坐着等他吃完。可是苏枕寄心里多了许多忧虑,有些吃不下去,又问道:“会罚什么啊?师兄,罚完我的功课还是要照做吗?”
但是晦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说:“还吃不吃?”
苏枕寄立刻闭嘴,带着吃一顿少一顿的心情,开始埋头苦吃。
昨天深夜回到寺中,苏枕寄没能见到空禅和尚,今天早早的就往寺中赶,倒是有机会去拜见师父了。这一路上晦明虽然没有远远的只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但仍然不慌不忙、冷眼旁观苏枕寄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的模样。
天色擦黑两人终于登上了灵泉山,苏枕寄刚刚摸到寺门,就精疲力竭地想在门槛上休整片刻,但是人还没坐下去,就被晦明从背后推了一把背:“师父在等你,不要耽搁。”
虽身处寒冬腊月,但苏枕寄已是满头热汗,几缕额发贴在额头上,让他很不舒服。苏枕寄稍稍整理了一下,发现自己手心也尽是汗,问道:“我能先去洗把脸吗?”
晦明不语,脚步也不停,径直往空禅和尚的禅房走去。
苏枕寄暗暗叹了口气,为自己感到十分担忧。
进了禅房,就见空禅和尚毫无师长姿态地躺在藤椅上,看他们见礼也只是随意一摆手,说起话来仍是笑眯眯的:“晦明,你这个小师弟这两天表现如何啊?可有偷懒?”
苏枕寄听到这话在心里迅速回忆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未偷懒,但仍然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向晦明。
晦明还未开口,又听空禅说话了:“你盯着他看什么?心虚?”
苏枕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很迟钝地啊了一声,低下了头,说:“不是……”
空禅仍然笑眯眯的,像是只是为了逗逗他。不过还好,晦明并没有说他的坏话,苏枕寄听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空禅点点头,说:“功夫的确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必操之过急,你师兄看着没比你大多少,但是自小就习武练功,你的轻功不及他没有什么好丢人的。”
苏枕寄心情稍稍晴朗,看向他,说:“那师父,昨天……”
空禅抬掌制止他往下说,悠悠道:“话虽如此,既然说过要罚,你便去吧。明日的功课,你师兄会盯着的。”
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走出禅房的时候苏枕寄心情更加灰败,此时身上所加负重也已摘除,他仍然不知道晦明要带他去哪里,试图张嘴询问,但是晦明理都不理,苏枕寄不想自讨没趣,也就闭上了嘴。
灵泉寺看着其貌不扬,寺内也没几个和尚,但是这般东走西走,苏枕寄才发觉是自己小瞧了它。这寺内似乎有不少暗道,不知穿过了几条漆黑的长廊,他们才在一间紧闭的铜门前停下了。
听着铜门缓缓打开的沉重响声,苏枕寄越发不安,门刚打开入目便是一尊高大的铜人,大概有两人高,手持铜棍,屋外的人这般仰视过去更觉铜人巨大无比。
苏枕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躲,晦明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晦明自觉没有用力,苏枕寄还是痛得一缩。
他不明白为什么莫名挨打,就回头去看师兄,见他往日不见一丝神色的脸上此时满是明晃晃的不悦,苏枕寄更加疑惑,问道:“师兄,你是要陪我进去吗?”
晦明眉头一皱,说:“我为何要陪你进去?”
“那你怎么这么不高兴?”
晦明的眉头皱得更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不是故意发问,便说:“这尊铜人很可怕吗?”
苏枕寄又回头看了一眼,想了片刻,才说:“有一点……我刚刚……”
晦明却没有继续听他解释,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颇为严厉:“往后不论你看见什么,半步不准往后退。再有第二次,小心挨打。”
苏枕寄很迟钝地应了一声,因为今天师兄自掏腰包请他吃饭,他便忍不住觉得师兄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突然被这样训斥,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后晦明便收了那样的神情,说道:“进去吧,一个时辰后自然放你出来。”
苏枕寄不敢再问他,抬脚就要往里面进,晦明又说:“暗室狭小,那尊铜人会移动,你要用内力逼它后退,若是它与你的距离在三步之内,它的铜棍便会挥下来。”
苏枕寄点点头,临进门前又产生了一个疑问:“师兄,你刚刚说的挨打,是它打我吗?”
晦明今日第三次深深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无言以对,便语气生硬道:“闭嘴。”
此时柳昔亭一行人终于返回了唤月岛,临到岛上卓青泓还在喋喋不休:“我可没有带坏他,你不要去和大哥告我的刁状。”
文知背对着他站在船头,微微俯首和柳昔亭说话,两个人听见这话相视一笑。文知转过头来,说:“我若是告状,那可不是刁状,都是你实打实的罪证,我可是有证人呢。”
柳昔亭也看他一眼,很快又别开头。
卓青泓很是悠闲地摇着自己的扇子,扇尾的挂坠跟着一摇一摆。他闻言嘁了一声,说:“没良心,文知一回来你就不跟我亲了,之前还哭着喊着要我指点你剑法呢。”
显然柳昔亭是被他“污蔑”习惯了,也不辩驳,自顾自跟文知说话:“文叔,你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今年唤月岛总算是热闹些了。”
文知说:“我也日日想着能和你们一起过年,自己一个人待在外面,太没意思了。”
“哎,什么意思?”卓青泓终于坐不住了,也踱步到船头,试图加入对话,他站在了柳昔亭的另一边,说道,“我去年也不在唤月岛,怎么我回来没听见你说这种话?你是不是偏心?”
柳昔亭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又往文知的方向躲了躲,说:“你无聊不无聊。”
卓青泓笑着看向文知,说道:“你看见没有,你的好侄儿,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我告诉你,人家不愿意嫁给你,说不准就是……”
“你烦不烦!”一说这个事,柳昔亭立刻跳脚了,急冲冲地打断了他,“你再说,我就真的去跟我爹告状!”
卓青泓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你去告,你告我的状,我就天天在你耳边说。”
“你!”
“等等,等等,”文知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急切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替在下解惑?”
平日逗他都没什么关系,但是一听这个柳昔亭就气鼓鼓地钻进了船舱,再也不搭理人了。
卓青泓看着他赌气的背影,毫无悔过之心,还偷偷乐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公子爷情窦初开了,可惜喜欢的并非良人。”
文知忙问:“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我可曾见过?”
卓青泓摇摇头,将柳夫人将一老一少带回岛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察觉到的疑点也一一指出,问道:“你说奇不奇怪?但是公子爷不愿意听,我但凡提起,他就要跟我急。”
文知思忖半晌,才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人家毕竟都离开了,你就不要在他面前说起了,毕竟是他的心上人,哪听得了这种怀疑。”
卓青泓笑了笑,偷眼往船舱里瞧,说:“有些人放不下,我只是想帮帮忙,谁知人家不领情。”
文知笑而不语,盯着他手中没有打开的折扇,又抬眼看了看他,说:“自己都做不来的事情,就别去强求昔亭了。他还小,让他自己想想。”
卓青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自己扇尾挂着的那个早已磨损的木制香扇坠,愣了片刻,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慢悠悠地将折扇插在腰间,藏起了那枚扇坠,才说道:“我是深受其苦啊€€€€你说,十多年前的人,十多年前的事,真的有人能记得吗?”
文知笑说:“你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吗?”
“但是文知,”卓青泓的目光变得悠远,“人的一生太短暂了,我还有几个十五年?”
文知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江风,听他藏在风中的叹息。
许久,唤月岛的轮廓越发清晰,文知才说:“那你觉得,你遇见的就是良人吗?”
卓青泓转过头看他,哑然失笑,叹了一声:“好吧,我们的小公子是对的。”
第十八章 神医
苏枕寄在那间暗室待足了一个时辰,起先觉得铜人行动缓慢,他并没有当回事,而且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去用内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刚刚在门外本来应该问一问的,但是他总是有点迟钝,该问的一句没问,好像还把师兄弄得更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