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铜人距他还远的时候就尝试着去感受自己的内力,但他尝试了好几次,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个东西,休息许久的铜人也逐渐加快了脚步,苏枕寄这才着急起来。曾经苏和婉在教他玩暗器时传授过几句内功心法,他只是照做,却没有细究其源,此时才明白不求甚解的危害。
苏枕寄在铜人逼近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一路东躲西藏,但是暗室的确狭小,那根铜棒好几次迎头劈来,他都是险险躲过,纵然如此,也吓出了一身汗。况且也不可能次次都能有惊无险,苏枕寄的后背、肩膀、手臂处都挨了打,差点倒地爬不起来。
这是苏枕寄长这么大来头一次觉得一个时辰如此漫长,他宁可出去绑着沙袋继续做追逐的功课,也不想再面对这个无情无义的铜疙瘩了。
几番争斗间,苏枕寄发现自己竟然被那个铜人逼进了角落,这会儿是真的无路可退,可怖的铜棒对着他的眉心就要砸下来,苏枕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交叉双臂护在脸前,做出最无奈的自保姿态。
但是那铜人却突然停住了,铜棒悬在他的头顶不到一拳处,苏枕寄悄悄抬眼望去,见铜人定在半空中,立刻舒了一口气,瘫坐了下去。他想,应该是时辰到了,这场折磨总算是要结束了。
“站起来。”
乍然而至的声音把苏枕寄吓了个激灵,他甚至都没去想是谁在说话,赶紧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很听话地躲着铜棒站好了。
“让你用内力使铜人后退,你却只顾着躲藏,若是喜欢挨罚,就在这里待一天。”
苏枕寄这下听出来了,忙说:“不是的……师兄,我不会用内力,没有人教过我。”
安静了片刻,晦明说道:“现在你按我说的做,只准向前,不准后退,后退一步就加一刻钟。”
本来说好的一个时辰,苏枕寄都不知道到底被多罚了几次,反正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刚出了暗室立刻就地躺下了,连晦明走到了身侧他都没发觉。
晦明终于不再用那种严厉的语气和他说话,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水:“回去睡,今日不用做别的功课了。”
苏枕寄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说:“让我歇会儿……”
晦明便也不再催他,在他身侧盘腿坐下,静默片刻才说:“我听师父说过你娘亲,以为这些最简单的心法不需要多教。”
大概是觉得自己今日话说得太重,晦明便多解释了一句。闻言苏枕寄睁开了眼睛,却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反而问道:“师父是怎么说我娘的?”
晦明看向他,见他眼神急切,似乎也明白他的许多问话并非故意扮傻,便答道:“师父说,赤毒花曾经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美丽聪明,曾引得无数英雄心驰神往。赤毒花对任何人都含情带笑,却看不上任何人。”
他说着看向苏枕寄,说:“师父说,他很想知道你爹是个什么人物,能让赤毒花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甘心守着一个破旧酒馆。”
苏枕寄想到苏和玉在地道里和他说的最后几句话,知道她是情非得已,一时心内黯然,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晦明静静地看着他,说:“但是师父昨日告诉我,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了。”
苏枕寄再次抬起头,他听见晦明说:“能让赤毒花甘心归隐的,也许不是那个不知名姓的男人,也不是数年的追杀和仇恨,而是她有了更珍视的东西要去守护。”
这段时间苏枕寄很少能见到空禅的面,大多是师兄教导监督。刚开始的几天总是因为完不成功课而挨饿,后来大概是晦明摸清楚了他的能力,时而能让他完成个一两次,能吃到饭是其一,苏枕寄因为觉得自己有长进,也能高兴好一段时间。
真定府地处北方,冬季寒冷,鲜少降下冬雨,虽然寒意逼人,有时也能看见阳光。这天是个大晴天,没有呼呼作响的北风,是个难得的和煦天气。
到了午饭时间,晦明没看见苏枕寄人,想着他肯定是练功练累了,不知道在哪里就闭上眼休息去了。只是今天虽然晴朗,但到底已是寒冬,不是哪里都能睡觉的。
念此晦明便去找了找他,他走到苏枕寄时常练功的竹林旁,听见几声断断续续的竹哨声,他顺着声音找过去,看见苏枕寄盘腿坐着,他总是挂在脖颈上的柳哨此时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
“怎么不去吃饭?”
听到声音苏枕寄猛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神色又恢复如常,把柳哨藏了起来,站起身说:“这就去。”
晦明见他神色有些失落,便说:“天气寒冷,外面睡不得了,我想你有这种习惯,便出来找你,没想到今天倒是没有随意睡下。”
苏枕寄仰头看了看他,说:“是睡了,但是我做了个梦,就醒了过来。”
晦明问:“什么梦?”
苏枕寄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柳哨,说:“这个哨子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他说只要听见哨子的声音他就会来找我。”他说着笑了笑,说:“刚刚我梦见他,他问我为什么不找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哨子的声音了。我什么都没说呢,就醒了。”
晦明看着他,并没有言语。
苏枕寄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可能是睡迷糊了,醒了倒还像是在梦中,就想试一试,但是我忘记了,他是不可能听得到的。”
此时千里之外的柳昔亭终于回到了唤月岛,柳夫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柳问霁更是寸步不离,阖府上下的事情几乎都是柳小公子在照看着,他这两个叔叔虽然有时候爱捉弄他,但的确是能帮得上忙的。
快要过年了,家宴要筹备,下人要给封赏,柳府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妥当,柳昔亭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过完了这个年,算算日子约莫在开年二月柳夫人就要临盆了,柳问霁自然是十分紧张的,弄得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柳夫人被照料得很妥当,卓文二人担心出现变故,自然是不会轻易离开柳府,只是柳问霁仍然放不下心,恰好在一月中旬柳问霁就受到了神医宗施於的信,说要来唤月岛为夫人看脉。
宗施於便是柳问霁之前提过的,可以治好哑疾的那位妙手神医。柳问霁与他年少时便相识,情谊甚笃。宗施於听闻夫人有孕,便知道柳问霁定然总是提心吊胆,便主动提出要来看护夫人生产。
没过几日宗施於就来到了岛上,柳问霁拧了许多天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痛痛快快地陪着喝了许多酒。
听闻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到来,柳昔亭也借着拜见的机会仔细打量了他一遭€€€€他的年纪应当和卓青泓差不多,留了一缕长须,说话谈笑间也没有太多表情,总是冷冰冰的。
听着他们说笑,柳昔亭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他觉得阿寄走得太早了,若是晚一点,他的嗓子就能治好了。
念此不免觉得惋惜,柳昔亭又有些闷闷不乐,自己躲到了院子里练剑去了。
卓青泓本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但是这段时间为了让柳问霁放心,他便哪里也不曾去,于是每天逗逗柳小公子就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他太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柳昔亭了,果不其然看见他在练剑,也很敏锐地发现这位小公子似乎心情不是太好,便没有太靠近,远远地叫他,说:“怎么了这是?一脸的不高兴,谁惹我们公子爷生气了?”
柳昔亭才不想搭理他,就假装没听见,继续练自己的剑。
卓青泓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故意道:“不说算了,那我猜猜吧€€€€不会是怕你爹娘生了弟弟妹妹,就不疼爱你了吧?哎呀,他们若是偏心,你来我这里,卓叔带你出去逛逛,不比每日练剑好玩吗?”
闻言柳昔亭终于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去哪里逛?你又要带我去哪个花楼乱逛吗?”
卓青泓身形一动,就来到了他的身后,着急忙慌地要捂他的嘴,说:“你可别胡说八道,我几时干过这种事?你不要平白污蔑好人。”
柳昔亭不搭理他,转过身去,说:“你不是说不怕我告状吗?这么紧张干什么?”
卓青泓嘁了一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心里还是牵挂着那个小姑娘,想给人家把喉咙治好€€€€只是人家早就走了,你想也无益,何必把自己弄得闷闷不乐的。”
柳昔亭这次没有面红耳赤,也没有急于反驳,只是说:“我想一下你也要管。”
卓青泓听他这么说反而乐了,还没说什么,就见文知急匆匆地赶过来,说道:“青泓,可让我好找。我刚刚收到郑兄的信,说如烟姑娘出事了,性命垂危!”
第十九章 混乱
卓青泓听到文知的话脸色立刻就变了,神色都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文知忙上前来,把郑褚修的信拿给他看,说:“郑兄说是得罪了一位高手,那高手一掌打来,如烟姑娘又是手无寸铁之人,大夫说伤到了肺腑,只怕是撑不过去了。”
卓青泓迅速看了一遍信,眉头紧锁,说:“但是夫人生产在即,我们不能随便离开。”
文知看他十分为难,便说:“你与如烟姑娘这么多年的交情,应该对她是放心的吧?”
卓青泓抬眼看他,说:“你有什么主意?”
“不如只把如烟姑娘接过来,请宗神医看一看,旁人仍然不许上岛,你看这样,是否妥当些?”文知说。
卓青泓看了看文知,说:“我去和大哥商量一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说罢卓青泓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柳昔亭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凑过来问:“这封信上说的,是真是假?”
文知叹了口气,说:“应当是真的,郑兄的信中还放了一只玉钗,那是如烟姑娘最宝贝的一只,青泓看了就知道。”
柳昔亭见卓青泓这般紧张,又想起之前梳拢宴上听如烟说起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卓叔和如烟姑娘到底有什么交情,还没见他对什么事情这样上心。”
文知笑了笑,说:“说起这个,大概就要说到十五年前了。”
柳昔亭立刻算了一下,说:“十五年前,卓叔才十七八岁吧。”
文知说:“是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他常用的那把扇子上挂了个扇坠,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老物件了,送他扇坠的那个人,曾经和如烟姑娘感情颇深。那时青泓见她沦落风尘,受人欺凌,便出手相助,可惜太年轻,学艺不精,被冒出来的几个练家子打得找不着北,反而是得了人家姑娘的援手,才一路逃出去。”
柳昔亭纳罕了一会儿,才疑惑道:“既然那位姑娘这么厉害,怎么会落到那种境地呢?”
文知笑道:“那位姑娘可不是寻常人物,没打听到她师承何人,只知道是出来替师门抓叛徒的,所谓沦落风尘,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柳昔亭说:“卓叔这么精明的人还会被骗啊,我还以为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儿呢。”
文知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叹道:“那时知道了真相,不当一回事也就罢了,但人家送了东西,给了允诺,他到现在都不肯从那场梦中走出来。”
柳昔亭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说话。
文知又说:“那位神秘的姑娘到底是要回去的,如烟是真的被自己的父母卖到青楼的。那位姑娘临走嘱托青泓,请一定不要让如烟受委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也都不复往日模样,青泓却一直记得这个承诺。”
柳昔亭沉默了些会儿,才说:“既然答应了人家,如烟姑娘也一定是要救的,只是怕有人故意拿她做文章。”
文知也叹气,说:“宗神医来岛上不过才几天,如烟姑娘就受伤了,暗处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啊。”
柳问霁自然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于是卓青泓传信让郑褚修用小船送如烟来唤月岛,他亲自来接,除如烟外的闲杂人等不准接近唤月岛,包括郑褚修在内。
此时他也顾不上破绽不破绽的了,既然有人都能想出这么一招,只为了一探唤月岛,那他们也只能正大光明地拒绝外客了。
那边来得也是急急匆匆的,今夜月色朦胧,飘忽不定的浮云时而会遮住这唯一的光亮。一艘小船缓缓靠近唤月岛,在距离上岛还有一里之遥时遇见了等待多时的卓青泓。
卓青泓站在船头,也不等小船靠近,便身形一动,转瞬便来到了面前的小船上。这艘小船只点了一盏灯,船舱里躺着昏迷不醒的如烟,船舱外站着满面愁容的郑褚修。
卓青泓甚至顾不上和郑褚修客套,忙进去查看,稍微一看脉息便觉得大事不妙,立刻将人抱起,路过郑褚修身边时只说了一句:“郑兄就此留步吧,唤月岛现在旁人都去不得了。”
郑褚修没有多说,颇为谅解道:“那如烟就拜托你了。”
待柳家的船只渐渐远去,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光影,郑褚修仍然站在船头,自他身后又有几只小船缓缓而现。
卓青泓急匆匆赶了回去,柳问霁也特地深夜去请了宗施於过来,宗神医平日看诊全凭心情,也只有柳问霁能让他披星戴月地来为人看诊了。
柳问霁见卓青泓一脸凝重,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宗神医是这天下无人能及的妙手圣医,他既然来了,你就不要太过担忧。”
卓青泓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自然不担心宗神医的医术,只是如烟这事来得太过蹊跷,我心内实在不安。”
柳问霁说:“这倒是我的不是,我日日太过紧张,把你们也弄得心神不宁。”
卓青泓摇了摇头,说:“现下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吞雪剑为天下第一剑,柳家剑谱举世无双。大哥已经隐退数年,并不参与江湖纷争,却因为穆盟主一句退位让贤,再次卷入风波。大哥不觉得这些流言也来得十分蹊跷吗?柳家本就已在风口浪尖之上,这等吹捧无异于火上浇油。”
柳问霁默然沉思片刻,才说:“我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只能多加防备。”
说话间宗施於已经开好了药方,卓青泓转过身问道:“宗先生,她怎么样了?”
宗施於神色沉沉,说:“这掌法,实在太过眼熟,怕是神鹰教的人所为。”
“神鹰教?”卓青泓脸色一变,说,“先生确定吗?”
宗施於说:“神鹰教之人所练武功俱是邪功,这位姑娘只受一掌,几乎经脉尽断,纵然我有把握让她苏醒,苏醒后能否如常人般行走、坐卧,却是难以保证了。这种掌法并不立刻致人死地,而是断经脉震肺腑,如此阴毒手段,我只在神鹰教手中见过。”
柳问霁看向卓青泓,说道:“若此事是有人故意图谋,怎么会用上神鹰教?这等邪众,江湖上人人唾弃,我们又是怎么招惹上了他们?”
卓青泓嗤笑一声,说道:“想要柳家剑谱的人数不胜数,谁能保证他们就不想要?”他说罢转向宗施於,说道:“如烟姑娘就拜托先生了。”
宗施於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只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待送走宗施於,卓青泓说:“但凡与神鹰教交手之人,难有一个活口,幸好宗先生见识广博,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柳问霁轻轻叹了口气,揽上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出来说话。
两人走到庭院中,四下寂静,柳问霁才说:“宗先生有个女儿,今年该有三四岁了,前段时间失去了音讯,他写信向我求助,我也尽我所能拜托了各地的能人异士,只是到底没有任何消息。”
卓青泓露出惊色,说道:“都说神鹰教的邪功便是以幼女为药引,宗先生是怕……”
柳问霁摇摇头,说道:“时至今日,仍然没能打探到任何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相关事宜你不要主动向他提起,以免引他伤心。”
卓青泓点点头,叹息道:“如今我们也如一叶扁舟,只求自保,也不便多生事端。”
柳问霁说:“这段时间我总是心怀忧虑,对昔亭有些疏于关心,多亏了你们替我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