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最高一级的委托,便是苏枕寄刚刚看见的杨花一图;夏是一级委托,上画绿柳鸣蝉,反面有诗,为“绿槐高柳咽新蝉”;二级委托便是上次苏枕寄取走的梧桐一图,对应秋;最后一只木牌上画漫天飘雪,有诗为“燕支长寒雪作花”,对应冬。
而此时这张却是轻易不得见的春日绿柳,苏枕寄心内奇怪,问道:“春牌好多年不见,怎么今日突然挂了出来?”
老板仍然一副悠闲的模样,将他递来的玉佩收下,送过去一包金银,说道:“今日的春牌与往日不同,不必取牌,谁先完成,那酬金就算谁的。”
苏枕寄好奇道:“委托是什么内容?”
老板说:“这次要的是,吞雪剑。”
第三十三章 怀疑
苏枕寄本来就是从师父身边偷跑出来的,现在找了个客栈暂时住下了,今天离开长真当铺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径直回了客栈。他刚进客栈,抬头就看见苏和婉已到了楼上,倚着二楼栏杆就站在自己房门前,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
以前苏和婉总说他死脑筋,不懂变通,现在苏枕寄跟自己师父待久了,除了武功有长进,还学会了些新的本领€€€€往常但凡问到空禅和尚不想回答的问题,这个和尚十次有八次是立刻就睡着了的,还有两次是找不到人影。
于是苏枕寄看苏和婉这个架势,知道上次是劝,这次他若是再不听,估计是要用武力把自己扔回灵泉山了。
苏和婉就担心他要跑,刚看见他的人影马上就要来拿人,结果就见苏枕寄立刻掉头就跑,她从二楼一跃而下追出门的功夫,就不知道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她索性也不追了,就堵在房门口等他回来。苏枕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靠游仙阁的委任赚了不少钱,仍然对自己十分节俭,他要睡觉,晚上一定会回来的,绝不会另花多余的钱。苏和婉也纳闷,不知道他的钱到底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苏枕寄这些年轻功的长进最快,他现在一溜烟逃了没影儿,见苏和婉并没有追上来,想起师父当年说的轻功有大用处的话,此时深感认同。
苏州城内上了灯后,长街上仍然熙熙攘攘,甚是热闹。苏枕寄在街上随便游荡,准备夜深了再偷溜回去,路过糕点铺的时候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家留芳斋在整个江南地带都十分有名,也是苏枕寄每次来苏州必然要光临的店铺之一。
苏枕寄走进留芳斋时,对面的阁楼上正站着两个人,已经打量他多时了。
其中身穿碧色长衫,倚栏而立的那人正是柳昔亭。他自从成了越家独子,四处要打点的关系自然不少,况且他也有意结交各路英雄,宴会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他刚刚说要出来透透气,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在留芳斋门口徘徊了片刻,随后便走了进去。
柳昔亭紧盯着留芳斋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对身后随侍的庄晓吩咐道:“等他出来,把他的点心打翻。”
庄晓还没出口的半个哈欠生生被他惊了回去,惊骇道:“公子,人家怎么得罪你了?留芳斋的糕点很贵的。”
柳昔亭懒得多说,只说:“做得真一点,不能光是纸包脏,糕点也要弄脏。”
高高兴兴提着两包点心出来的苏枕寄不出意外地遭遇了飞来横祸€€€€他刚踏出留芳斋的门槛,就见两个人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吵些什么。苏枕寄没有凑热闹的习惯,赶紧就往一边躲,手中却突然一空。
苏枕寄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刚一抬头就见自己珍爱的桂花糕被人嗖地扔了出去,还听见那人喊骂:“我都说了让你躲着点!还不依不饶,看我不砸死你!”
苏枕寄的心痛还没跟上,就见另一包松黄饼也从自己脑袋顶上飞了过去。
两包尚有余香的糕点现在七零八落地躺在留芳斋门前的地面上,那两个大吵大闹的仆役还在他珍贵的糕点残骸上乱蹦乱踏。
“你们吵什么?”
这个声音一出,那两个仆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叫了声:“公子。”
柳昔亭看了眼满地狼藉,抬眼就瞧见苏枕寄已经被这一无妄之灾打击得满脸木色,到现在还一动不动,顿时回头看了一眼庄晓。
庄晓赶紧一摆手,意思是:这可是你让我干的。
苏枕寄听见貌似是这两个坏小子的主人家来了,抬头看见是张熟悉的脸,犹豫了一下,谴责的话竟然又咽了回去。
柳昔亭倒是先上前了,拱手道:“原来是苏兄,好巧。这……我家的下人不懂事,实在是不好意思。”
若是别人,苏枕寄觉得有必要让他替这两个毛手毛脚的仆役赔钱,但是转念一想,上次人家还送了自己玉佩,实在不好开口让人家赔钱。
于是苏枕寄咽下了这口怨气,用十分愤懑的语气说道:“没事,算了吧。”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要好几个晚上都做这个噩梦。
柳昔亭没有说什么,看着他愤愤不平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不着急,指使这两个仆役干坏事的庄晓倒是坐不住了,急道:“公子,真不赔啊?你看他那个样子,感觉气得不轻啊!你太过分了,夺人所爱!还踩了好几脚!”
柳昔亭终于把眼神收了回来,说道:“踩了好几脚不是你的杰作吗?”
苏枕寄本来是想抱着自己心爱的糕点,去找个凉爽的屋顶,耗到苏和婉离开自己的住处,然后回去睡觉。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凉爽的屋顶,和一肚子气。
他悲伤地躺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侧,赶紧坐起了身,就和柳昔亭的眼神撞上了。
他愣了一会儿,才问:“越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柳昔亭把两包糕点放在他身侧,说:“我的下人不懂事,冲撞了你,我当然要来赔罪。”
苏枕寄低头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他买的是什么,却已经闻到了糕点的香味,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
但是苏和婉曾经教过他,做人要客气一点,他就坐直了身子,说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柳昔亭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苏枕寄不知道他为什么笑,有些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柳昔亭笑了好半天,才说:“你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也是这么快人快语的,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苏枕寄哦了声,看他送完糕点还不走,就以为他也想吃,就动手拆了一包,递到他面前,说:“你尝尝,他们家的桂花糕很好吃。”
柳昔亭有点不敢吃他的东西,生怕他要护食,毕竟刚刚看他那个表情,还以为要气哭了。但是此时看他神情恳切,才试探着拿了一块,见他并没有不高兴,才松了口气。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掉了一块糕点,看着明月越升越高,柳昔亭才从自己身侧拎出了一壶酒,问他:“要不要喝一点?”
苏枕寄就接了过来,仰头喝了一口,递了回去,说道:“我很久没喝酒了,就不多喝了。”
柳昔亭看着他,越看他的眉眼越觉得熟悉,以至于光顾着回想,好半天都没说话,直到苏枕寄的目光移到自己脸上,他才回过神,忙喝了一口,说道:“无妨,反正今夜无事,你愿意陪我喝上两口,我也高兴。”
两个人说了些闲话,柳昔亭又说:“江南一带,留芳斋的糕点是做得最好的,不过我家的糕点师傅做得也不错,阁下若是不嫌弃,也可以来我府上坐一坐。”
苏枕寄笑了声,说道:“你们江南人,是不是府上必然要有几位糕点师傅才行?”
柳昔亭心中一动,问道:“阁下是已经去过哪位公子的府上做客了?”
苏枕寄迟疑了一下,才说:“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柳昔亭腰背挺得更加笔直,貌似不经意道:“前两年的苏州吗?那时候的确很多达官贵人家中都有名厨。”
苏枕寄说:“不是前两年,也不在苏州,算起来大概有十年了吧。”
柳昔亭握着酒壶的手指一紧,说道:“十年……的确很久了。”他说着故作轻松一笑,说道:“不知道阁下的那位朋友姓甚名谁?我家的小丫头也嘴馋得紧,吃惯了留芳斋反而不满足,若是谁家有好厨子,我也得过去替她拜访拜访。”
苏枕寄看向他,说道:“现在应该是找不到了。”
柳昔亭正想追问,苏枕寄却打断了这段话:“今天你的下人撞坏了我的糕点,公子替他们赔了,就算两清了。但是玉佩之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公子可以随时来讨。”
柳昔亭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知道阁下是暗器高手,用的飞刀十分别致,不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
苏枕寄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要?”
柳昔亭咬了咬牙,说道:“觉得新奇,随便问问。”
苏枕寄想了半晌,想起苏和婉说过,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旁人的,就只是看了看他,一时没有说话。
柳昔亭看他这个模样,心中便知是不方便说,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貌似玩笑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我有个朋友,他说曾见过这种小飞刀,但是这种刀一眼便知不是人人都有的,想来是阁下专属,他怎么能见过?还说使刀者是个小姑娘,这不奇怪吗?”
苏枕寄转过头看向他,说:“你的朋友?是什么人?”
柳昔亭也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说:“陈年旧友,许久不见,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苏枕寄听闻这话又别开头去,说:“也许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柳昔亭心中狂跳了一通,却听见他说:“大概也已不在人世。”
第三十四章 回忆
苏和婉已经在门前等待多时了,她也已经做好了要等很久的准备,结果子时都没到,就见苏枕寄慌慌张张地抢身上来,甚至都没给她骂人的机会,就一脸着急地把她拉进了房中。
苏枕寄完全忘记了苏和婉是来收拾自己的,还十分仓皇地向她求救:“婉姨,那个越公子好奇怪,他是不是认识柳家的人?”
苏和婉看他提起柳家,神色也肃然许多,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苏枕寄一脸的慌里慌张,将越公子说的话重述了一遍,继续紧张兮兮,问道:“我的刀……当初只给了他。婉姨,他会不会还活着?”
苏和婉定定地盯着他看,说:“你想说什么?”
苏枕寄还没意识到她的情绪变化,说道:“也许……柳家真的还有人活着,婉姨,我希望他活着。”
苏和婉别开脸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来堵你吗?”
苏枕寄高涨的情绪缓缓落下,此时看着她没说话。
苏和婉道:“游仙阁发布了新委托,现在几乎人人皆知€€€€他们在找吞雪剑。你忘记了十年前那群人找寻吞雪剑的嘴脸了吗?我不想你卷进去,你娘亲的大仇未报,你要为了别人让自己陷入危险吗?”
苏枕寄沉默地垂下了头,眼神移向自己尚未吃完的糕点,许久才说:“娘亲的仇我一日未忘,但是吞雪剑是柳家的……我不想它被别人拿去……”
“你想替他拿回吞雪剑,但是柳家人早就死绝了!别人不能拿,你就能拿吗?你几时改姓柳了?”苏和婉噌地站起来,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们的恩情我去报了,只是我势单力薄,没能救下他们,我侥幸全身而退,你呢?你就能确保你能毫发无伤吗?”
苏枕寄抿着嘴不说话,苏和婉又坐下来,语气和缓了许多,说道:“阿姐以前不愿意让你学武,就是不想你卷入纷争之中,纵使她有许多仇人,但在生死关头到来之前,她从来没想让你去替她报仇。但是如今你学了武,做得也很好,她会为你感到骄傲……但是我不想你沉浸在陈年旧事中不可自拔,故人已去,生者也应自重。”
她说完便要走,苏枕寄却突然开口:“她恨的人里,也有我吗?”
苏和婉正要推门的手一顿,猛地回过头来,说:“你说什么?”
苏枕寄垂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说:“我师父常说,我娘一定很疼爱我,才将自己的诸般深仇大恨都压下不提,不愿意施加给我分毫。”他说着终于抬起头,看向苏和婉,说:“但若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留下我呢?也许后来她不恨我了,所以才对我时远时近,让我琢磨不透。”
苏和婉问:“这些话也是空禅告诉你的?”
“这些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都记得。”
苏和婉手指有些颤抖,缓缓地走回来,看向他,说:“你记得什么?”
苏枕寄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有些痛苦地蜷缩起来,说:“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想杀掉我的,对吧?”
苏和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说:“你一直都记得吗?”
苏枕寄不说话,仍然垂着头。
苏和婉走到他身侧,说:“你既然记得……你却从来没有恨过她,是不是?”
她说着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许多苦痛,她是没有办法说给你听的。她在有你之前,就中毒已久,那是余毒发作,才会那样……”
苏和婉缓缓收回了手,说道:“如果你想知道她是否也恨你,我可以替她回答,你像她,是她的孩子,她为什么要恨你?”
她见苏枕寄仍然不说话,就叹了口气,说:“那个越公子……在苏州城内人缘极好,你又在新榜之首,他想要和你结交也是有可能的,你不要思虑过多。”
苏枕寄嗯了声,又说:“张员外的儿子高中探花,三日后要在张府大摆筵席,越公子给了我帖子,邀我同去,说这也是张员外的意思。”
苏和婉已经被他那么一通搞得心烦意乱,也没余力去劝导他了,就说:“想去就去吧。你酒量不佳,不要多喝。”
苏枕寄点了点头,又说:“那我能晚一点再回灵泉山吗?”
苏和婉胡乱应了,推门便走了。
张府宴会之日,苏枕寄按时到达了。他刚到就看见被人群围绕着的越隐杨越公子。苏枕寄见张府之内客人如此之多,便打算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吃完喜酒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