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公子面上带笑,游刃有余地在众人之中周旋,目光一转便看见一个似乎有些无所适从的身影,便三两句话脱了身,主动上前来,拱手道:“感谢苏兄赏脸,张员外亲自拜托我,让我一定请你过来,我还担心你不肯来呢。”
苏枕寄被他吓了一跳,定了神才哦了声,说:“帖子我都收了,自然要来,只是……”
“是不是客人太多,有些吵闹?”越公子体贴道。
“也不是吵闹……”苏枕寄知道这是人家的喜宴,不能这么扫兴,便说,“只是我不擅长与人谈天喝酒罢了,越公子不用管我,我自己会找个僻静处待着的。”
他说罢就走,好像生怕那些围绕着越隐杨攀谈的客人也会拉上他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刚刚还在和柳昔亭聊天的一位身穿紫袍的公子哥走上前来,看向苏枕寄匆匆离去的背影,问道:“越公子在和谁说话呢?”
这位公子哥名叫薛阆,家中有上百条商船,是苏州城内做西洋的生意做得最大的,他自己又是个习武之人,他的长枪在苏州城内鲜有敌手,但是为人却温润内敛,更是个诗画俱全的有才之人。
平日里柳昔亭顶着越公子的身份,就与他交情颇深,此时见他问起,便说:“那是今年游仙阁的榜首,张员外托我请他过来。”
薛阆想起自己刚刚看见的景象,问道:“我听闻越公子见过他两次,好像都不太愉快啊。”
柳昔亭看向他,笑说:“不会是听寻桃那丫头说的吧?”
薛阆示意他进厅说话,边走边说道:“也不全是,这个新榜首平日倒是没听说过,好奇罢了。”
他顿了顿,又说:“游仙阁起初像是只做中间人,谁有事相求,便定金额请游仙阁帮忙,游仙阁抽取佣金,再将委托发布出去€€€€但是这几年,游仙阁的新榜变了规矩,不再以接受委任最多之人为榜首,而是按品级区分。这位新榜首,听说去年的夏牌,都被他摘去了,这位倒是看不上那些品级低的委托。”
柳昔亭笑道:“去年没有春牌,今年有了,不知道他还接不接。”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说道:“我记得你并不太关注使暗器之人,只喜欢找刀客剑客切磋,今日怎么想起问他?”
薛阆说道:“只是听说这位的轻功身法绝佳,像是有少林之风,我思慕少林武学已久,想讨教一二,只是不知道那位的脾气秉性如何,怕贸然询问,冒犯了人家。”
听他这么问,柳昔亭莫名想起那天晚上,苏枕寄接了他的糕点,说“原谅你了”时,那个表情神态,突然走了神,一时没有回答。
薛阆只以为他不太方便,又说:“本来想着越兄与他打过两次交道,才想问一问,若是不方便,我就再寻他法。”
柳昔亭回过神来,忙说:“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我也不太摸得准他的脾气,不敢随便应承。”
薛阆笑道:“这个我倒是听寻桃说了,她似乎对那位苏公子颇有意见,我那天问起,她就不愿意搭理我了。”
柳昔亭乐道:“这个丫头,是因为当初被人家打落了刀,至今还没找到机会赢回来,她当然不待见人家了。”
薛阆也笑,两人进了厅堂,刚落了座儿,就见新晋探花郎精神奕奕地走了进来,腰间还插着几支刚刚摘来的鲜花。
薛阆侧头和柳昔亭说话,薛家的小厮却找了进来,叫薛阆道:“公子,老爷找您呢,家中有急事,先回去吧。”
薛阆于是站起身,抱歉道:“那我就先走一步。”
苏枕寄这时已经给自己寻了个角落藏起来,刚刚被张员外拉住说了一会儿话,他深感不自在,想等到差不多就溜走,于是捏了几块糕点打发时间,吃着就看见隔了没多远坐着的越公子,见陪他同坐的人已经走开,他想到有件事情要早些告诉他,便悄悄挪了过去。
柳昔亭不知在思索什么,待苏枕寄坐在了身侧才回过神来。柳昔亭没想到这个人还能主动过来找自己攀谈,莫名的喜悦还没涌上眉梢,就看他小声说道:“越公子,我欠你的人情什么时候能还?”
柳昔亭愣了片刻,才说:“只是小事,你也不必一直挂在心上。”
“说了要还,就是一定要还的。”苏枕寄说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苏州,若我走了,就不知道再见是何时了。”
柳昔亭看他说这些话的神态,莫名想到了很久远的一些事情。只是那些话当初是用纸笔写下,如今是他亲耳听到。本该是大相径庭的两种处境,可柳昔亭就是莫名从他的眼角眉梢窥探到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相似之处。
第三十五章 陷阱
柳昔亭晃神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苏枕寄这种反应迟钝的人都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终于说:“这么匆忙吗?苏州城如此热闹繁华,不好好玩一玩再走吗?”
苏枕寄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说道:“再晚回去一段时间,我师兄就要亲自来抓我了。”
柳昔亭好奇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想问,苏兄是否师承少林高人?我见阁下的轻功身法颇有少林之风,只是不知道尊师是哪位?”
苏枕寄说:“我师父的确是个和尚,但是归隐多年,他也不喜欢别人叨扰,名讳我便不说了。”
柳昔亭也不再追问,只是偷眼看了他几次,手指不安地转着茶盅,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上次我和你提起的那个姑娘……你知道她现今葬在何处吗?”
苏枕寄本来无精打采地撑着脸,去听厅堂上的张员外致辞,突然听到他这么问还是吓了一跳。上次这位越公子实在问得紧,他就按照苏和婉曾经教过他的,只说自己曾有一个胞妹,七八岁时便被人偷走,这柄飞刀妹妹手中也有一支,只是自此以后从未见过,听说已死在流寇手中。
他那样说完,就见这位越公子神色不大对劲,好半天都没说话,似乎想追问什么,但像是张不开口一般,转身便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苏枕寄想起他那个模样,有些不太敢继续编了,便反问道:“你为何这么关心她?莫非你也见过?”
柳昔亭自然不会承认,只说:“听我的朋友提起过,心中惋惜,多问一句罢了。”
苏枕寄嗯了声,不想再继续编织谎言,便说:“逝者已逝,就不要挂怀了,也算给她一份安宁。”
他既然这么说了,两人便许久无话,直至宴会散去。
越府的马车早就等在门前,柳昔亭心事重重,忘记了邀他同乘,只是他们的马车刚走没多久,柳昔亭便感觉到车顶一沉。
他立刻握住了身侧的剑,就见左侧车窗的布帘被人一下掀起,苏枕寄似是倒挂在车身之上,只露出一个脑袋,急匆匆道:“越公子,马车借我一躲!”
他说完也不等人家应允,动作极快,待他钻进了马车之内,才听得外面驾车的人紧急勒马,叫道:“什么人!”
驾车的掀开车帘便看见里面除了自己家公子还多了个人,那人看见自己探头进来,还很呆气地勾起嘴角笑了笑。
柳昔亭叹了口气,说:“他若是来杀我的,等你来救,我尸身都凉了€€€€出去吧,是我的朋友。”
驾马的小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声便转回去继续驾马了。
苏枕寄此时也有些羞惭,往角落里挪了挪,说:“这条街我没有来过,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柳昔亭问道:“什么人还能把你搞得如此窘迫啊?”
苏枕寄叹了口长气,说道:“我就不该乱说话,刚刚一出门就看见我师兄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找过来的€€€€还好看见了你的马车,我这才如此匆忙地躲了上来。”
柳昔亭纳罕道:“那看来阁下的这位师兄也是个轻功高手,不然以阁下的轻功身法,如今有几个人抓得到你?”
苏枕寄说:“我的轻功是他教的,自然是逃不掉的。”
他这话说着说着就像告状,唉声叹气道:“师父也就罢了,平日里虽然喜欢戏弄我,但是不会真的揍我,师兄可不一样,他真的会动手。”
柳昔亭看他这副模样,竟然有些说不出口的柔软的情绪涌上来,但他很快就别开了脸,说:“那你先在这里躲一躲,随我去我府上坐一坐也不是不行,有我这个外人在,阁下的那位师兄应该多少会为你留几分面子。”
虽然苏枕寄心中想着,欠他的人情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桩,但是比起挨顿揍被拎回去,他决定还是继续欠越公子的人情好了。
待马车行至越府门前,苏枕寄先跳下了车,抬眼瞅见赶车的头上戴了一顶造型别致的西洋帽。
但是吸引住苏枕寄目光的并不是这顶帽子,西洋物件在苏州城并不算稀奇,他紧盯着的是小厮帽檐边上的那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羽毛。
柳昔亭下了车,见苏枕寄一动不动的,目光也移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苏枕寄这才回过神,说:“没什么,只是见他帽子上的孔雀羽毛很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小厮一听他这么说,颇为自得地摸了摸,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家那个卖鸡蛋的邻居,鸡窝里竟然养了只漂亮的孔雀,那天我刚好去他家里,见孔雀掉了一根羽毛,我觉得好看,就捡了回来,缝在了帽子上。”
苏枕寄一听,立刻问道:“你的邻居住在哪里?从羽毛来看,一定是只非常漂亮的孔雀,我也想去看一下。”
小厮乐道:“苏公子说笑了,他们家养了许多母鸡,满地都是鸡屎,臭气熏天的,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他一说完,就瞥见自家公子皱了皱眉毛,忙说:“就在城东,西中市大街的含茗茶楼后面,听见鸡叫,保准就是他家。”
苏枕寄哦了声,说:“多谢。”
柳昔亭见他这个模样,便问:“那还要进去坐一坐吗?”
果然,苏枕寄说:“进去倒是想要进去的,只是……越公子,我能从你家后墙翻出去吗?”
苏枕寄溜出越府便直奔西中市去了,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养鸡的后院。
他脚尖轻点,便轻飘飘地立于竹顶之上。但是巡视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院内是放养了不少母鸡,但是所谓的孔雀却连根毛都没看见。
苏枕寄便悄悄落入院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满地污秽,仍旧没看见孔雀的影子。他心内奇怪,还未等细看,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他忙侧身躲避,只听外面喊了几声,大概是以为没人,只再扣了几次门便没了声息。
苏枕寄静等了片刻,才将闩住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见门外无人才稍稍放心,眼神向下一扫,却见门口放了一个包袱。
他快速将包裹拿进屋内,摸了一圈,觉得不像是暗器,才小心地打开了一个角,看上去像块布料,待全部打开,里面竟然只是一件成年男子的外袍罢了。
苏枕寄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想来是这家的主人定制了新衣,托人家送过来罢了。他翻找了一通,在包裹衣裳的布料上找到几个字:“昌隆绸缎庄。”
“昌隆绸缎庄?”
柳昔亭刚刚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像只轻巧的燕,越过了越府后院的围墙,很快就不见踪影了。他正要转身回房,庄晓便找了过来,耳语了几句,柳昔亭立刻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昌隆绸缎庄?”说完又问:“来的是谁?”
庄晓说:“是孙先生亲自来了。”
柳昔亭皱了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庄晓摇摇头,说:“他在书房等着了。”
孙迁是昌隆绸缎庄的老板,昌隆绸缎庄正位于繁华热闹的西中市大街,生意极好。在这苏州城内,官宦家中的夫人小姐要做衣裳,必然要遣人来昌隆选布料的。
但是孙迁还从未亲自跑到越府来见柳昔亭,此时跑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柳昔亭进了书房就看见来回踱步的孙迁,此人长褂小帽,留着细长的黑色胡须,身量矮小细瘦,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柳昔亭示意他坐,说:“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我哪敢叨扰啊。”孙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绸缎庄前几天遭了贼,里里外外被翻得乱七八糟……”
他话还未说完,庄晓就不乐意了:“遭个贼而已,也要公子亲自去给你抓?”
柳昔亭看他一眼,庄晓立刻闭了嘴,退到一边去了。
孙迁叹了口气,说道:“若只是贼就好了,但是那人摸到了庄内的密室……”
柳昔亭立刻脸色变了变,说:“抓住了吗?”
孙迁说:“那个人身手不错,我手下的都只能看家护院而已……所以才不得已来请公子帮忙。”
柳昔亭站起身来,说:“绸缎庄下面的秘密绝不能被人知晓,我亲自去走一趟。”
苏枕寄在那包衣裳中不仅找到了绸缎庄的名字,衣裳里面还缝了一幅图,像是一间密室的所在。
这么多凑巧的事情送上门,他很难不觉得奇怪。但是他一边这样想着,仍然脚下不停,向绸缎庄赶去。
昌隆是达官贵人最喜欢光顾的店铺,一个卖鸡蛋的怎么会有钱到昌隆去定制衣物,甚至还让人家亲自送上门?
苏枕寄来过还几次苏州,苏和婉曾经便拉着他去那里挑选过布料,他也算是对这个绸缎庄的昂贵有所了解。
但他明知这一出大概是个圈套,但他想知道圈套中到底放了什么诱饵。况且孔雀羽毛的线索时隔十年终于再次出现,就算是个陷阱他也要探上一探。
第三十六章 密室
苏枕寄本就在西中市,很快便到达了昌隆绸缎庄,但他没有直接大剌剌地从正门进去,毕竟图上所画像是某个鲜为人知的小道。
他身形轻巧,悄无声息地绕着绸缎庄查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个密室的入口处并非绸缎庄外,若想进入密室,似乎只有先进绸缎庄这一条路。
苏枕寄有些纠结,躲在枝叶间远远看着绸缎庄的大门,心中在估量到底是偷偷溜进去,还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入。
但是他想了没多久,突然看见一驾熟悉的马车,便向后藏了藏。片刻后越公子便从马车中钻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小厮。
苏枕寄心说,越公子家境这么优越,一定经常光顾,说不准掌柜的会将他带入寻常客人不得入内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