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34章

柳昔亭说:“你是逐流?”

那人不答这话,说道:“寻宝之事,公子可以参与,主人不会多加干涉,但这件事,请务必办妥。”

柳昔亭问:“什么事?”

那人说:“杀一个人。”

柳昔亭心内莫名一紧,往常像处理什么人这种只能算是小事,穆旭尧不会特意来叮嘱,更别说让他身边最为信任的随从来传话了。

对方说:“那个人,你认识。”

他口中的“那个人”此时正站在翻落的马车旁,有些心焦地往竹林里张望。

“令妹身中奇毒,三个月内要服一次解药。请公子记好时间,误了时辰,阎王要索命。”

第五十二章 游湖

江南总是多雨,清晨的江面白雾蒙蒙,远处群山点翠,似笼薄纱。一只乌篷船悠悠行于江上,悠远哀沉的埙声惊飞了几只水鸟。

苏枕寄一身玉色长衫,今日束了白玉冠,更显得面若桃花,眉眼留情。他撑着头侧卧在船头,一动不动地听身旁之人的埙声。

待埙声渐渐消散,苏枕寄才坐起身来,说:“你不着急去寻宝贝,反而陪我泛舟游湖,不怕去晚了,什么都落不着吗?”

“你上次说,若是白日来泛舟闲游,肯定是赏心乐事,”柳昔亭看向他,说,“这几天就要离开苏州,怎么能不陪你来游一游湖?”

苏枕寄回想了一下,失笑道:“我上次就是随口一说,你就这么放在心上。”

“你说的话当然要放在心上。”

苏枕寄听了他这话却没有接下去,问道:“上次那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柳昔亭面上的笑意变得淡淡,垂下了头看平静的江面,好半天才说:“阿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相逢,柳昔亭总是藏着许多事情,却好像是头一次用这种无助的语气和他说话。苏枕寄看向他,说:“我能帮你吗?”

两人相偎而坐,乍起的江风将长发吹起,丝丝缕缕相依相绕,看上去似乎密不可分。但人在咫尺,许多心事却难相通。

许久无言,苏枕寄就叹了口气,准备将话题岔开,却突然听见他说:“阿寄,你知道现今的盟主吗?”

“知道,听说名声颇好,”苏枕寄看向他,说,“我们过两日要去的建宁,不就是他的老家吗?我听说还有人给他立了生祠。”

他说着啧了一声:“我还从未见过给活人立祠的呢,等到了建宁,我一定要去看上一看。”

柳昔亭的神色复杂,问道:“你可曾见过他?”

苏枕寄摇头:“只是耳闻,未曾见过。”

柳昔亭轻轻应了一声,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穆旭尧从未与他打过照面,到底是哪里结的仇怨,一定要亲自传话杀人?

他思前想后,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处理春风堂和紫藤堂时动作太大,招来了穆旭尧的怀疑。他要挟徐往利去与冯全拼命,暗地里推波助澜,如今苏州的两个堂口全部大清洗,将穆旭尧留下的眼睛耳朵洗了个干净。

但他自认为自己做得足够小心,就算穆旭尧怀疑是他动的手脚,也找不出证据。

他与苏枕寄的交游既然传到了穆旭尧的耳朵里,看来在自己回漳州之前穆旭尧便已经知晓了,何故如今非要杀他不可?还要以寻桃的性命相要挟。

柳昔亭越想越觉得气闷难平,只当是穆旭尧以此来收紧缰绳,逼他表忠心的手段罢了。

他的思绪正在头顶盘桓,突然被苏枕寄拍了拍胳膊,听他说道:“你听没听见有乐声?”

撑船的老伯先说话了:“两位不知道吗?前面就是许家的庄子,他们家正办喜事呢,可不是有乐声。”

柳昔亭哦了声,解释道:“是许氏书画斋的那个许家,许兴先生如今快六十岁了吧,但辨别书画真伪至今没有失手过€€€€却不知道是办的什么喜事?”

他话中的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便听得一声巨响,不远处的江面上像是投了鱼雷,溅起的水花都打到了他们的船上。

柳昔亭忙侧身去遮挡身侧的人,忽见一只竹筏自身侧飘过,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轻飘飘落下,原来是个身穿藕色罗衫的姑娘。

不过这姑娘看起来不大高兴,似乎是听见了他们刚刚的对话,盘腿坐在竹筏上,说:“什么狗屁喜事,老头不嫌丢人,还要大办特办,恶心死了!”

她说着往船上一看,像是认出了谁,面露惊奇道:“越公子,你不是前几日就离开苏州了吗?怎么在这里游玩?”

柳昔亭冲她微微拱手作揖道:“许小姐,家中敲锣打鼓的,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说着他看向苏枕寄,介绍道:“这位便是许先生的千金,许家大小姐许璎。”

两厢见过礼,许璎面露不悦,向身后一努嘴:“我可不是一个人€€€€我才不要回去,我爹一大把年纪了,这个时候认回来一个私生子,他要认就认,偏要说这是我嫡亲的哥哥,明明是他不知道在哪里乱搞生出来一个儿子!自己认就罢了,还要逼我认!”

“小姐。”

说罢一个人影已落在竹筏尾端,此人一身武夫劲装,看上去是许府的府丁。

许璎怒道:“你们好好的办你们的喜宴,贺你们的‘沧海遗珠’,干什么揪着我不放!是看我没了亲娘,要伙同一个野种一同欺辱我吗?”

她说着便是一掌打去,来寻人的府丁不敢还手,只是身形一动,避开了她的掌风。这一掌便落在江面之上,又是一声轰然巨响。

柳昔亭一行人终于被江水浇了一身,也明白了刚刚的异响是从何而来,他有些无奈地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正在以袖拭脸的苏枕寄,说道:“什么人还敢欺辱你不成?”

许璎说道:“老头年岁大了,想要儿子想疯了,他嫌我是个女儿家,接不住他的万贯家财,不然也不会连私生子都往家里带!”

苏枕寄奇怪道:“就算是私生子不也是许家的种吗?许先生既然认了,那也是血缘亲人……”

他还未说完,柳昔亭便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笑对许璎说道:“大小姐不要生气,我随你一同去看看,瞧瞧到底是什么人惹你生气。”

今日喜宴许璎若是不去,往后便要和她这个冒出来的哥哥争锋相对了。看许家的架势,定要让这个私生子做许家未来的家主了。许璎习得一身好武艺,却对她父亲那些书画珍宝一窍不通,她亲娘又因生她难产而死,父女不合日久,如今又多了个哥哥,这个哥哥若再嫌恶她,怕是往后日子不好过。

好不容易劝服,柳昔亭便拉苏枕寄进了船舱,小声道:“许家大小姐虽然是个姑娘家,却武艺超群,我们曾经有所交游,她性情直率,与她父亲关系不好,怕往后要更不受待见。”

苏枕寄哦了声,问道:“那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说那句话?”

柳昔亭说道:“妻妾所生之子,只分个嫡出庶出罢了,但是无名无份的外室之子,没人敢认,认了就是品行不端。这种男人,不给人名分,却弄大了人家的肚子,要为人不齿的。”

他说着叹了声:“这位许老爷膝下只有一女,还和自己不对付,这才罔顾世人议论,也要把私生子认回。还不要悄悄地认,偏要搞得人尽皆知。”

苏枕寄哦了声,又问:“但是生来就是私生子,也不是他的错,若是担着这样的身世,也要自惭形秽吗?”

柳昔亭语塞片刻,说:“世人不容,并非就一定是错的。”

像是勾起了一些回忆,苏枕寄屈腿坐着,双臂搭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也有人骂我是野种,说我娘是遭人抛弃的外室。但是我不能揍他们,我打了别人,我娘要打我,我不想惹她生气。”

他说着看向柳昔亭,说:“没有丈夫的女人就被认为是‘被抛弃’的那个,我觉得很好笑,我娘那样的人,只有她抛弃别人,没有人能抛弃她。”

他说着笑了笑:“若是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就算是他要来认我,我也不会认他的。我娘恨他,那他就是仇人,不配做我爹。”

柳昔亭又习惯性抿唇,好半天才说:“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枕寄一拍他的肩膀,笑说:“我又不在意,只是骂我就算了,谁要是骂我娘,把他的牙都打掉。”

他说着又一笑:“但是我娘会生气,我后来就不敢动手了,那些人就觉得我好欺负,我出去采买个东西,他们都要抢。但我不还手了,婉姨就要生气,每次都替我收拾了,然后回来骂我。”

说起这些事苏枕寄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只是说起娘亲才会面露哀色:“只是可惜,我送我娘的簪子她一次也不肯戴,我攒了很久的钱,为她选了一支梅花的玉簪,很漂亮。”

“她也许是不喜欢戴首饰。”

苏枕寄轻轻嗯了声,说:“也许是吧。以前我总是很怕,她那么恨那个人,我怕她也恨我。但是现在想来,如果她能活着,就算恨我也没关系。”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说道:“婉姨前段时间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我娘不准她拿出来,怕我遇见那个人,会被认出来。”

柳昔亭看向他,问:“什么东西?”

苏枕寄将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取下来,上面挂着小巧的银花吊坠,银色花瓣,红色玛瑙为花心。

他递给柳昔亭看,说:“这是按照我娘的兵器模样做成的,只是她的兵器有毒,这个没毒。”

但是红绳上不止有这么一个挂坠,他送的竹哨也在其侧。

柳昔亭一时喉头发哽,说:“你娘亲的东西这么重要,怎么和我送你的小玩意儿挂在一起?”

苏枕寄又戴回去,说:“都很重要。”

第五十三章 雨中

说话间许府已经近在眼前,面前是青竹制成的泊船码头,弃船上岸后穿过一条石板小道,便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庄子。

到达前厅,鼓乐之声更盛,厅堂内坐满了客人。他们刚刚踏进去,便看见许兴带着一个青年人向每位客人敬酒。

今日来的客大多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有官宦之家的少爷公子,武学世家的接班人,还有生意昌盛的掌柜老板。柳昔亭看见这个阵仗,便知许兴对于认回的这个儿子,真是颇为上心了。

许璎站在一旁,脸色不悦,但刚刚敬完酒的许兴便看见了她,也瞧见了站在她身侧的客人。立刻带着自己的新儿子迎上来,拱手道:“越公子,我先前往越府递了请帖,但听府内管家说公子已经离开苏州城,没想到今日竟然突然造访。公子能来小老儿的认亲宴会,真是犬子之幸。”

柳昔亭拱手回礼,笑道:“是要走的,路上刚好遇见大小姐。我们是朋友,既然贵府有喜事,怎么能不来呢?”

说着又相互引荐了一番,许兴招手让下人请两位新客落座,又让人倒了酒,走过来说道:“这是犬子许络,比璎儿大两岁,幼时外出时被坏人拐带了去,没想到时隔二十年竟然能寻回,实在是感念上天之德。往后生意场上难免相遇,还请公子多多担待犬子,小老儿不甚感激。”

柳昔亭起身接了他的酒,说了些场面话,便目送许络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没多会儿许璎在他们身侧坐下,一脸的不快,说:“你还不如不来,你来了,那老头还要你给他一个人情脸面。”

苏枕寄自知自己说多错多,纵然一心疑惑,也不再开口了,准备等回去后单独询问柳昔亭。他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吃自己的饭,一边打量着许家的这个私生子。

据许兴的说法,许络应该有二十三四岁了,前面的一二十年都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如今乍入这个富贵金窝,面对众多显贵名士,竟然不见他有什么战战兢兢的窘态,反而镇定自若,举止得当。

苏枕寄又吃了一颗鱼丸,心说,难不成许家老爷还特意教导了一番,才放他出来结交贵人吗?

柳昔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生怕他会觉得无聊,和许璎搭话的同时还不忘记替苏枕寄夹菜。

柳昔亭接许璎的话说:“你若是不喜欢你这个哥哥,往后更要把许家的东西把持住了,若是你出来做生意,我自然更要给你方便。”

许璎笑骂道:“呸,少来。就你越公子最能说会道。生意场上的事情我也不是不懂,但我不感兴趣。我不乐意做,他爱给谁就给谁好了。”

这边说着话,柳昔亭感觉到自己夹菜的手被按住了,他看过去,就见苏枕寄指了指自己都堆起来的碗,听他略带埋怨的语气:“你倒是看一眼。”

柳昔亭忙收了手,说:“对不住。”

苏枕寄凑过来,悄声说:“来了。”

抬眼一瞧,已经敬完酒的许络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向客人见了礼,眼神便停留在这个不待见自己的小妹身上,轻声说:“璎璎,父亲叫你过去。”

许璎脸色一变,低声骂道:“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许络被她当着外人的面拂了脸面,竟然也没有一丝愠色,只是继续说道:“你这一天都不见人影,父亲很着急,我不在你面前惹你不快,只是去见见父亲罢了。”

许璎语气仍旧不好,说道:“往后是你的父亲了。”

两位客人夹在中间大气不敢出,见这兄妹两人说了没几句,许璎便拂袖而去,许络倒是不像生气的模样,还不忘和客人作揖道别,随即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妹妹身后,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苏枕寄长出了一口气,说:“从来没有人在我的头顶上吵过架。”

柳昔亭失笑,说:“我也没有。”

说罢苏枕寄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快跑吧。”

两人一路游山玩水,并不急着赶路,柳昔亭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松弛的时候了。

他们走了许多水路,夜晚便躺在船上看漫天繁星,柳昔亭仍旧不能很快入睡,但是听着身侧之人均匀的呼吸声,便不那么害怕明天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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