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35章

快要到达建宁时,他们连船夫也不要了,白日里租一条船赶半日路,遇见可以停靠的码头便上岸寻个地方吃饭。吃过饭后再另租一条新船,继续游船赶路。

这天傍晚刚刚寻到新船,两人买了些酒和蚕豆,还为苏枕寄打包了几盒糕点。船刚离岸,便听得雷声大作,两人道声不好,便躲进了船舱之中。

果然没多会儿便落下雨来,雨声打在船顶,声音闷闷的,有些嘈杂,坐在里面的人说起话来都听不太清。

他们便相视一笑,开了酒壶,对坐饮酒。

柳昔亭知道苏枕寄酒量不佳,但见他此时高兴,便没有阻拦,看着他喝下去半壶竹叶青,见他似乎没有异样,柳昔亭心中奇怪,心说这酒尝起来也不像掺了水啊。

但他还没疑惑多会儿,就见苏枕寄突然钻出了船舱€€€€外面还下着暴雨,一出去定然是淋个湿透。

柳昔亭忙去抓他,却只碰到了他的衣角。

他生怕这个醉鬼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水里跳,忙追了出去。

暴雨如注,刚一钻出船舱便像被人迎头盖了一桶水,整个人都湿透了。苏枕寄出了船舱便找了个地儿躺下了,大概是这样迎面淋面,被暴雨淋得有些呼吸不畅,还知道抬手挡上一挡。

柳昔亭看他这个样子实在觉得好笑,走过去扶他坐起,说:“进去睡。”

苏枕寄坐是坐了起来,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大雨将他尽数淋湿,薄衫紧紧贴在身上,眨眨眼都要从睫毛上落下雨水。

柳昔亭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定,便要躲开视线,说:“走吧,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被苏枕寄捏住了脸。柳昔亭大惊,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由他在自己脸上扫视来扫视去。

苏枕寄呆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许久嘀咕了一句:“我好像有点醉了。”

柳昔亭不知道此时该不该笑,只是见有一缕湿发似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便伸出手替他捋开,眼神一动便对上他有些迷茫的漂亮眼睛。

柳昔亭喉头一动,心乱如麻,更加急切地想要带他到船舱里去,却不曾想苏枕寄突然一使力,他不仅没能把人拽起来,还被他带得向前一扑,与人家摔了个满怀。

柳昔亭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手腕却被他抓得死死的,竟然不太能拽得过他。

风声呼啸,大雨迷蒙,江面上一片雾气,远远望去万物都不得收入眼底。广阔天地,只余两人而已。

柳昔亭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并没有喝醉,却背靠船沿,双手紧紧揽着自己身前之人。

他能感觉到苏枕寄的手指隔着湿漉漉的外衣,蹭过自己肩膀上陈年的伤口。伤口浸在雨中,他却不觉得疼痛,只觉得痛快。

苏枕寄压在他的身上,两人呼吸交织,唇齿相触。雨水很冷,湿透的衣衫也很冰凉,但是两人相触的每一处皮肤都是热的。

柳昔亭仰头与他接吻,感受头发被他紧紧抓住时的微微痛感,闻着他身上的甜香,只觉意醉神迷。柳昔亭抽出几分清明,又觉得这样不对,对方喝醉了酒,他这样不能算是正人君子所为。

但他刚刚想缩回手,就被抓住了手腕,苏枕寄可是从小挂着沙袋铁坨练功的,轻轻松松地将他按得不能动弹。

柳昔亭也不想挣扎,他享受着这样的桎梏,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么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吻。

两人喘息急促,吻罢苏枕寄仍然紧紧与他相贴,无意识地用嘴唇轻轻蹭他的唇角。柳昔亭身上发抖,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抚摸对方湿透的长发。

苏枕寄又慢慢贴上了他的嘴唇,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不像刚刚的舌尖纠缠、牙齿相碰,只是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柳昔亭与他鼻尖相碰,只觉情难自禁,不愿去想等他酒醒又该怎么面对他。

“昔亭。”苏枕寄突然叫了他一声。

柳昔亭身上一颤,轻轻回应了他。

“我有点冷。”苏枕寄说。

“我们进去吧。”

苏枕寄像是终于来了困意,双手习惯性地揽住了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颈处,一副已经睡熟了的模样。

柳昔亭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一时竟然扶不起他,只好揽着他在雨中坐了一会儿,才让混沌一片的大脑缓过劲来。

他将苏枕寄拦腰抱起,刚刚钻进船舱将他放下,苏枕寄便动了动,睁开眼睛看他,莫名问了句:“雨停了吗?”

柳昔亭坐在他身侧,说:“还没有。”

苏枕寄伸出手来,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说:“我刚刚好像睡着了。”

柳昔亭看着他嘴唇上被碰开的小小伤口,有些紧张道:“是吗?”

第五十四章 建宁

到达建宁府时天边刚刚破晓,此时暴雨已歇,柔和的晨光落在水面上,映出粼粼的微光。

昨晚两人返回船舱后便换了身干爽衣裳,但是苏枕寄还是说冷。出门在外不能像在家中般样样都齐全,柳昔亭便将自己的外衣也脱给他穿,坐在船舱中给他擦了半夜的头发。

苏枕寄是一夜好眠,两眼一睁发现自己不仅穿着人家的衣裳,还窝在人家怀里搭肩搂腰的。

他反应了好半天,待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了,立刻缩回了那条为非作歹的手臂。苏枕寄的第一个想法是:柳昔亭这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昨天被自己这样搂了一夜,八成是像块石板似的硬躺着,肯定一夜没有睡好。

但此时柳昔亭呼吸均匀,似乎仍在梦中。

苏枕寄也就不动了,躺在他身侧静静等他醒来。

于是柳昔亭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心下一惊,就见对方弯了眼睛跟他笑,还问:“你睡得好吗?”

柳昔亭结巴了一下,才说:“还……还好。”

苏枕寄摸了摸身上的外衫,说:“你衣裳都给我穿了,你冷不冷?”

柳昔亭坐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间过于亲密的距离,说:“我不冷。”

他当然是不冷了,一回想起昨日的荒唐场景,他只觉得耳根都要烧起来了,此时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人。

就算昨晚是醉酒引起的乌龙,明明苏枕寄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坦坦荡荡的将外衫还回去,猫腰钻出了船舱。

一阵清晨的凉爽江风随之钻入,柳昔亭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好像也平静了不少。

苏枕寄的声音遥遥传来:“我们是不是已经到建宁了?”

柳昔亭整理好衣衫,也出了船舱,站在他身侧,说道:“是,已经到了。”

昨晚淋了一场大雨,苏枕寄又总是说冷,柳昔亭便替他去了发上的冠带,好帮他擦干湿发。今日刚刚睡醒,苏枕寄长发不曾束起,满头乌发散落着,随着轻柔的江风随意飞舞。

柳昔亭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眼神,说道:“前面我们就要靠岸了。”

苏枕寄好像终于想起自己还未梳发,抬手去整理,说道:“到了建宁,我们要住在客栈吗?”

柳昔亭侧目看去,盯着在他指缝飘摇的长发,慢慢地说:“去投奔一位朋友。”

刚刚踏入市镇,苏枕寄便被迎面的早点香味引去了注意力。

两人在路边找了个小摊坐下,先上了两碗排骨汤下的芋饺。骨汤熬得浓香,芋头碾碎,和猪肉碎混在一起,包在面皮中下汤同煮。粗瓷碗刚端上桌,香味已飘了老远。

昨日苏枕寄本来还在惦记红豆南瓜粥,但刚走近就被这个小摊勾走了魂,红豆南瓜粥也只好让位。

柳昔亭捧着两个纸包回来坐下,里头是两张酥香掉渣的芝麻饼,此时摊开摆在两人之间,兀自散发着香气。

苏枕寄问他:“要去投奔什么朋友?”

“一位高人。”柳昔亭笑说,“建宁府虽然不如苏州府繁华,但是景色幽美。武夷山不远,过两日陪你去玩一玩。”

苏枕寄盯着他,说:“你这么不慌不忙,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宝贝不宝贝的。”

柳昔亭笑意略顿,说:“能同你出游的日子太少,我才想多和你去几个地方。”

苏枕寄心内越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勺子也放下了,说:“这两日听你这么说话,我总是心中不安,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苏枕寄撇撇嘴,说:“说出来不吉利,我不说。”

柳昔亭也沉默了片刻,还没想好该怎么绕过这个话题,只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他们桌前跑过,伸手就去抢他们桌上的芝麻饼。

苏枕寄下意识伸手一捞,就抓住了这个小贼的手臂。

芝麻饼滚烫,偷饼的小贼嘶嘶地吸着气,仍然不肯撒手,还往自己怀里去揣。

苏枕寄哎了声,说:“快拿出来,小心皮都给你烫掉。你想吃,送你不就成了?”

这小贼看着八九岁,个头和这张有些瘸腿的木桌差不多高。长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身上的麻布衣尽是补丁,但也算是干净,应当也是有人家教养的,不像是蹲在街角要饭的小叫花子。

虽然苏枕寄说了送他,这小崽子仍然紧紧按着怀里抢来的饼,烫得原地直跳脚。

柳昔亭一捏他的胳膊肘,就听这小子哎呀一声,手上没了力,柳昔亭趁机把那两张饼掏出来,扔在了桌子上。

老板听见动静,走过来一看,立刻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擀面杖,骂道:“怎么又是你!到处偷抢,小心哪天真有人报了官,将你抓进去!”

苏枕寄撒了手,但这小孩并不逃走,看着苏枕寄,还问道:“公子说要把饼送我,还算不算数?”

老板一听更是来火,作势便要打他,骂道:“客官不跟你计较,你还不赶紧滚蛋,却在这儿搅人家吃饭,看我不打死你!”

小孩便抬手去挡,仍然没有要逃开的样子。

苏枕寄哎了声,说:“你想吃就拿去吧。”

小孩手心烫红了一片,此时小心收了饼,恭恭敬敬的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就跑远了。

柳昔亭看着那小孩一路奔跑,在街尾转了个弯就不见了踪影,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掂起了汤勺,若有所思地搅动着碗中的骨汤。

老板赔笑道:“两位公子大人大量,没跟这小孩子计较,只是搅了二位的早饭,这两碗芋饺我便送给二位了。”

苏枕寄说:“不用送,这个小孩也许是家中困苦,不得不出来偷窃,送他一张饼而已,没关系。”

“公子有所不知。”老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说道,“他是从施恩寺中跑出来的,几乎日日出来偷吃食,大家都认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不能抢客人的东西啊,若是惹了客人不高兴,这……不就成了我们的过错了。”

“施恩寺?”苏枕寄看向柳昔亭,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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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寺原先是位大善人为祭奠先祖、广修功德而建的,但是建成了没几年,建宁府就出了一桩连环杀人案,杀的还是些未出阁的清白姑娘。而这个凶手,正是施恩寺中的和尚,因此施恩寺也受了牵连,日渐没了香火。”老板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座寺,就此荒废了,后来由人修缮改制,收留了许多孤儿,成了现在的养孤之处。”

柳昔亭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抚养孤儿的是哪些人?日常花销又要由谁来出?”

一提这个,老板就又叹了口气,说道:“官府每年会拨银子下来,还有一位大善人也定时送钱送粮送衣裳。”

“既然如此,那孩子怎么还要出来偷东西吃?”苏枕寄不解道,“难道是有人欺负他,抢了他的吃食?”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了。”老板尬笑了一声,说道,“两位客官慢慢吃,我就不打扰了。”

苏枕寄仍然觉得莫名其妙,说道:“既然有人送钱送粮,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为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柳昔亭说:“要不要去看一看?”

“你知道在哪里?”

“就在穆盟主的生祠附近,正好一道儿看了。”

苏枕寄应了声,忽听得马蹄声纷杂,侧目去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驾马之人翻身而下,径直向他们走来。

这人上前拱手见礼,说道:“越公子好,我家主人已在府中等候多时,特命小人前来迎接。”

柳昔亭微微颔首,说:“辛苦,我们便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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