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下了马车,入目便是“宋府”二字。进了大门,便见翠竹劲松生长于两旁,小路唯有穿过月洞才可继续向前。
这座院落虽在闹市之中,但转过假山,又见一条竹制的抄手游廊,顶上青藤缠绕,日光之下,撒下斑驳碎影,让人疑在世外。
苏枕寄颇为好奇地观赏了一路,说:“这院中好多处药圃,你的这位朋友,若不是个大夫,就是个病人吧。”
柳昔亭乐道:“既是大夫,也是病人。”
苏枕寄歪歪头看他,说:“怎么说?”
“你应该听说过南疆归燕堂的那个宋家吧。”
苏枕寄哦了声:“听倒是听说过,只是我记得归燕堂并不在建宁府。”
“的确不在,这里是他的别院。听说刚买下不久,我们便来打秋风了。”
苏枕寄笑了笑,说:“虽然平日我总嫌你的那些朋友太过能说会道,但是现在看来,朋友多还是很方便的。”
柳昔亭与他并肩而行,说道:“属我最笨嘴拙舌。”
苏枕寄侧目看他,只是盯着他笑,许久没有说话。
经过昨日之事,柳昔亭本就有些心虚不定,此时见他这个模样,更加心中没底,便问:“你笑什么?”
苏枕寄哦了声,笑说:“我在看你的笨嘴拙舌。”
柳昔亭明显想到了另一件事,顿时耳朵又红了,说:“这还能看出来吗?”
苏枕寄说:“你昨天……”
让柳昔亭心颤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引路的人说道:“两位,请跟我来,我们家主人就在这里。”
第五十五章 夜访
他们随着引路人来到了后院,远远便看见一个布衣书生模样的青年蹲着侍弄药草。
待他走近,苏枕寄才察觉他面色似笼病气,眼角下垂,精神头不怎么好,但模样倒是清俊,只是看着病歪歪的。
几人彼此见了礼,柳昔亭引荐道:“这是归燕堂的家主,宋蕴宋先生。”
苏枕寄冲他拱手,柳昔亭又说:“这是苏枕寄苏公子。”
也不待他多说,宋蕴便温和地笑了笑,说:“是游仙阁新榜上的那位?”
柳昔亭笑道:“是他。”
“有机会想请教苏公子的那柄飞刀。”宋蕴说起话来也不甚有气力,大概是缠绵病榻已久。
苏枕寄好奇道:“听说宋先生是大夫,也对暗器感兴趣吗?”
柳昔亭说道:“宋先生的确是好大夫,也使得一手‘百花齐绽’的好功夫。”
这“百花齐绽”是以银针为武器,妙处不仅在出手之人的准头上,而在于打穴的功夫上。
苏枕寄恍然大悟道:“这手功夫,再适合宋先生不过了。”
“苏公子这话何解?”
“打穴功夫,与医者岂不是合适?”
宋蕴闻罢只是笑,说:“两位暂且住下,有什么需要,只管传唤管家来寻。”
几人说了些闲话,绕过长廊便瞧见一座盆栽园子,一看便知主人家用了许多心思,搜罗了这么多奇珍异草。
小小的山石盆景,竟也造出高山远谷之感,似乎将远方的天地收入了方寸之间。
柳昔亭叹道:“你这个园子可真是花了大心思,打算久住吗?”
“还没有想好,只是既然住进来了,就要好好收拾一下的。”宋蕴微笑道,“西边还有个园子荒废着,杂草都长到几人高了。我近日身子不大好,还没来得及收拾。”
柳昔亭一听就笑道:“有这么夸张吗?”
宋蕴抬手做邀请状,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待转进了西园,便知宋蕴的确所言不虚€€€€荒草遍地,碎石沟壑都尚未清理完毕。
柳昔亭笑道:“我这下信了。”
正说着话,苏枕寄却看向围墙之外,问道:“隔壁那个园子也是宋府的地界吗?”
宋蕴抬首望去,说:“那边不是,好像是个小院子。我刚搬来不久,对邻居还不太熟悉。”
苏枕寄拽了拽柳昔亭的袖子,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柳昔亭听他这么说,还真的仔细闻了闻。
刚刚还没有在意,这么一刻意提起,柳昔亭立刻闻到了某些不甚明显的腥臭味,还有些什么令人作呕的恶臭。
苏枕寄看他神色变了,说:“应该不是只有我闻到了吧?”
宋蕴也微微皱眉,说道:“我没怎么来过这里,想来是不是有什么鸟兽的尸体藏在杂草中,我让下人去打扫。”
“不在这个院子里。”苏枕寄仍然看着连向隔壁的围墙,说,“我去看看。”
说罢就见他轻轻一跃,轻巧地落在了狭窄的石墙之上,他不仅站得不摇晃,还脚下生风般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根本察觉不到脚下松动的沙土。只见他观察了一会儿,才半蹲下来,探头向里面看去。
宋蕴拧着眉头,轻声叮嘱:“这堵墙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怕是不太稳固。而且十分狭窄,也就一掌宽,小心点。”
柳昔亭笑了声,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道身影,说:“不用担心,他比猫还灵巧,摔不着。”
没多会儿苏枕寄就苦着脸回来了,说:“就是那个院子里的味道,恐怕不是鸟兽,是有死人。”
午间隔壁的院子便被府衙的官兵围住了,人大概已经死了很多天,脸已经被野鸟啄食得看不清楚面貌。
宋府发现了尸体,几人难免被府衙叫去问话,将近傍晚才回府来。
几人吃罢晚饭在院中闲谈,柳昔亭说道:“你才刚住进来,结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要烧些艾草去去晦气了。”
宋蕴淡淡一笑,说:“那边园子一直没来得及收拾,我也不常过去走动。只是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这么多天了,也没有家人寻找,的确是奇怪。”
苏枕寄在一旁逗花猫,手里捏了一根狗尾巴草,引猫来扑。听了他们谈话,接了一句:“这个天气,尸体都腐烂成什么样子了,认是肯定认不出来了。”
柳昔亭侧过身看他逗猫,说:“似乎也没有路引文牒之类的东西,那就更难确认身份了。”
宋蕴端着热茶,打量了他们一遍,说道:“建宁府虽然不如苏州,但过几日就是端午节了,街上还算热闹,你们若是想逛逛,还能瞧见不少新鲜玩意呢。”
一听这话苏枕寄就来劲了,猫也不逗了,看向柳昔亭,说:“我想去。”
花猫倒是不依不饶,跳上了他的膝盖,贴在他的怀里打滚。苏枕寄伸手抱住猫,站了起身,说:“我刚来,人生地不熟,我怕迷路,你陪我去吧。”
柳昔亭笑道:“是得陪你,就是在苏州,一个月还要迷路好几回呢。”
此时发现一具腐尸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官府将近段时间的失踪案件也一并拿起来重查。他们一路乱逛,发现到处都在议论这桩案子。
柳昔亭说:“这里消息倒是传得挺快。”
苏枕寄说:“人命案子,在哪里传得都快吧。”
柳昔亭看向他,说:“你早上还说想去那座寺中看看,现在去不去?”
“倒是想去,”苏枕寄看向他,说,“但是我想先吃红豆南瓜粥。”
“刚刚才吃过晚饭,你还吃得下吗?”柳昔亭好笑道。
“前两日还在船上的时候我就想吃了,”苏枕寄撇撇嘴,说,“惦记好几天了,好不容易上了岸,多吃一碗怎么了。”
柳昔亭笑说:“那我们先去那座寺看上一看,回头买了作宵夜。”
施恩寺的门前有座高大的石雕牌坊,左右的龙凤雕花十分精致,正中是硕大的“施恩寺”三字。
大概五六步便到了寺门,此时天色已暗,寺门紧闭,只能从远处瞧见里面的灯火亮光。
苏枕寄叹了口气,说道:“里面都是孩子,这个时辰肯定要闭门谢客了。”
柳昔亭说道:“有些东西只有关了门才能瞧见。”他说着抓住了苏枕寄的手臂:“我们绕到后门去。”
后门窄小,只有一块斑驳的深色门板,周遭皆藏在纷杂的荒草之中,门前挂了两只昏暗的小灯笼,仅能照亮门下并不宽阔的落脚之地。
他们还没从荒草中现身,就听见院墙上似有动静,随即便是沉闷的落地声。
两个人连眼神都还没来得及交错,苏枕寄便身形一动,流风一般跟了上去。
夜访施恩寺,自然是有正事的,柳昔亭便也没有去追随。他凭借着一身黑衣隐匿在夜色中,飞身一跃,已至院墙外高大的槐树之上。
今夜月色朦胧,院内灯火扑朔,很难看清其中人事。
他便轻轻踏进院内屋瓦之上,三步一算,终于停留在某间房屋之上,掀起一片黑瓦,便可瞧见脚下的房屋内摆放着许多黑色木架,此时屋内亮着灯,还能听见人语交谈。
只是柳昔亭没能听到几句,耳侧便有风声擦过,他忙闪身去躲,那只飞来的暗器击在房瓦上,瓦片转瞬间嘭地炸开。柳昔亭见状便飞快地离开了寺院的屋顶,以防让屋内之人发觉。
发射暗器之人竟也跟了上来,此人蒙着面,并不能识别样貌,但他的拳脚功夫柳昔亭却觉得非常熟悉。
他侧身一躲,顺势踢出一脚,直直踹上对方胸口,能听见一声闷咳。
柳昔亭并不打算放过他,乘胜以手为刀劈向他的侧颈,那人抬臂一挡,卸下了几分力气,但仍然被柳昔亭的掌风伤到,脚下踉跄地又退了几步。
对方似乎急了眼,信手一抓,指间夹住五六片绿叶,右臂一展,看似柔弱的绿叶便如利刃般袭来。
柳昔亭心内一惊,心说,这招“落叶飞花”,可是穆旭尧的功夫!
他躲闪到一边,问道:“阁下何人?”
那人冷哼一声:“我来只是提醒公子,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他说罢便跃至树顶,身影溶于夜色之中。
柳昔亭心内如擂鼓,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便倚树坐下,俯首却见泥土之上有什么东西发着荧荧绿光。
他伸手捻起,放至眼前细观:是一片油亮鲜艳的孔雀尾羽,似乎在哪里见过。
卷三 几度风雨几度秋
第五十六章 荒坟
自施恩寺后门而出的那人脚程并不快,不像是习武之人。苏枕寄跟了没几步就能看清这人容貌了€€€€还是个小孩子,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脚上的一双草鞋都快要磨烂了,还在急匆匆地往外跑。
苏枕寄仔细看了几眼,觉得这个孩子十分眼熟,突然后知后觉想起€€€€这可不就是那个抢他们芝麻饼的小崽子吗?
这小孩绕过好几条街,跑到了荒芜的郊外。这里实在荒凉,到处都是野坟,莫说是大晚上的,就算是白天,也不会有人随意到这里来吧。
苏枕寄觉得自己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心说,这个小孩胆子还挺大,莫不是他的父母就葬在此处,白日受施恩寺的大人约束,只有夜里才敢偷偷跑出来祭拜吗?
但他又转念一想,祭拜亲人又不是什么罪过,何必非要偷偷摸摸的呢?
这小孩像是来了许多次,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好几个坟包,来至一个竖着白色石碑的坟前,将怀中揣着的东西放在地上,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