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危险,他不敢直言是或不是,于是就沉默了片刻。但是他的沉默落在柳昔亭的眼睛里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柳昔亭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说:“阿寄,你喜欢的是不是从来都不是我,是你自己的回忆,是你自己造出来的泡影。”
“你在说什么?”苏枕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疯了,忙去拽住他的手臂,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柳昔亭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先哽住了,于是室内暂时地安静了下来。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苏枕寄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柳昔亭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割裂开。在他眼里,苏枕寄若是想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就是嫌恶现在的他。苏枕寄这么想着,觉得有些疼痛:他即使是对着过去的自己,也要如此自惭形秽吗?
苏枕寄又离他近了些,试图去拥抱他,说:“以前的是你,现在的也是你,没有什么不同。”
此时的柳昔亭僵硬得像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任他的手臂穿过自己的腰身,却不给出任何反应。
“如果真的没有不同,你就不会生气。”
苏枕寄更觉一头雾水:“这与我生不生气有什么关系?”
柳昔亭不说话,就那么端坐着,继续充当石像。
苏枕寄心内一阵不痛快,也收回了手,说:“我不该生气,就算你总是用低三下四的语气同我说话,我也要欣然接受。柳昔亭,为什么啊?我只是不想你那样,既不是嫌恶你,也不是厌弃你,我在乎你我才会生气,你为什么要曲解我?”
他说着也动了气,一时心内委屈起来,翻身便躺下了,说起话来又像是要哭,背对着他说:“你不稀罕我的在意也就罢了,何必践踏我的一片心。”
柳昔亭仍然没有动静,许久才说:“我辜负你的一片心,可你再怎么希望,我也不能回头了,你就当一片好心付错了人吧。”
苏枕寄噌地翻过身来,怒视着他,说:“你说什么?”
柳昔亭的嘴唇紧紧抿着,却不与他对视,眼睛低垂,仍旧是刚刚的坐姿。
苏枕寄又重新坐起来,眼泪顿时掉下来,他颤声说:“你疯了吧,柳昔亭,你疯了吧。”
他连说了好几遍,终于安静下来,以手掩面,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也许是冷静了下来,苏枕寄慢慢地抬起脸看他,咬牙切齿地说:“柳昔亭,我告诉你,你自己要把自己当影子,自己愿意糟践自己,谁也管不着,但是我……”苏枕寄哽咽了一下,才说:“我对你之心日月昭昭,哪里有嫌恶之说,你为什么总要那样看待我?”
柳昔亭的脊背一下子弯了下来,伸出手想去擦他脸上的泪水,但是苏枕寄挥手就将他挡开了。柳昔亭悻悻地收回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那样想你……是我自己终日惶惶不安,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阿寄……”
他见苏枕寄冷脸不语,心内更是害怕,挪近了却不敢触碰他,只讷讷地道歉。
苏枕寄知道他心有病结,本也不想跟他计较一两句话的得失,但是刚刚的一席话实在把他气得不轻,苏枕寄又深感委屈,一时半会怎么都不想搭理他。
两人就这么凝重地僵持了许久,柳昔亭突然下床去,片刻后折返,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侧,说:“阿寄,你不要不说话,你实在生气,你打我也行。”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心头的郁火消散了些许,正准备就此放过他时,却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根皮制腰带,分量也不轻。
苏枕寄呆楞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唰地就丢到了他身上,说:“你疯了?”
这句“你疯了”终于不是带着怒火,反而有些忍俊不禁。柳昔亭稍稍放下心来,小心地说道:“我说真的,我若是完全不挡,我怕你接不住你的一掌,还是这个妥当些。”
苏枕寄觉得好笑,说:“我是修成金刚了不成?一掌你都接不住了?”
柳昔亭见他终于露了笑意,有些疲惫地倚过去,说:“阿寄,不要吵了吧,今天都吵好几次了。”
苏枕寄拉着他躺下,说:“有些事情我们一次两次说不明白,我愿意和你好好说。我下午跟你生气,你晚上跟我生气,勉强算扯平了,只是一点,你再说那种诛心之言,我是真的要介怀了。”
柳昔亭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阿寄,你说得对,是我不懂你的用心。”苏枕寄说道:“我也不懂你的用心。”
次日一早便要启程赶往敖山县,吵了一夜的两个人显得精神萎靡。众人都围坐在桌前,就等他们过来一起吃早饭了。
昨天大半夜的,庄晓就听见了疑似争吵的声音,今天刚坐下,就开始向岑书白求证。但是岑书白的嘴巴像被缝住了似的,半个字也不往外蹦。
直到两位落座,庄晓才更加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若说还在闹气,刚刚苏公子还剥了个鸡蛋给公子递过去,但若说和好了,这两个人仍然不说一句话,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待要启程时,岑书白问道:“公子,马车还是像来时一样安排吗?”
苏枕寄突然说:“不一样。”
本来大家都各自悬着心,听他一说话顿觉要不好。
苏枕寄面色不变,客气道:“我就不和诸位同行了。”
庄晓大惊失色,他的眼神立刻移到公子脸上,心说公子肯定要出言劝阻,他已经准备好了替公子说话。
整个饭桌上都沉默了片刻,柳昔亭头也不抬,说:“好。”
第八十章 胎记
苏枕寄牵着马,站在客栈门口与众人道别,他说话间面上还带着笑,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模样。柳昔亭一直站在门内没有出来,默默盯着他看,待他与大家寒暄过,才瞧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几人很识趣地让开了,柳昔亭走上前去,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说:“陪你走走。”
苏枕寄没拒绝,两个人就默不作声地并肩而行,直到纺云镇的高大牌坊已能清晰可见,苏枕寄才说:“不要送了。”
他伸手要把缰绳接过来,但是柳昔亭握得很紧,既不看他,也不松手。苏枕寄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微微歪头看他,说:“又要干嘛?”
柳昔亭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仍然以这个姿态与他僵持着。苏枕寄嗯了声,说:“我们都说好了,你不要临时反悔。”
“我……”柳昔亭半天终于蹦出来一个字,却很为难似的抿了抿唇,说,“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苏枕寄似乎想笑,但仍然说:“我知道。”
柳昔亭垂着头,似乎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如此怪异,说:“他们都要以为是我把你气走了。”
苏枕寄笑了声:“你还在乎这个啊?”
柳昔亭把缰绳攥得紧紧的,正要开口,苏枕寄先说话了:“除了你的事情,我也要回去见我师父。又不是不再见面了,你干嘛使小孩子性子。”
“我知道。”柳昔亭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了缰绳,说,“你记得怎么传信给我吧?”
苏枕寄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记得。”
他正要翻身上马之时,柳昔亭叫了他一声。苏枕寄转过头看他,问:“怎么了?”柳昔亭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苏枕寄心中了然,又玩笑道,“希望下次不要吵架了。”
柳昔亭嗯了声,将手收回,很真诚地仰头看着他,说:“我会想你的。”
苏枕寄冲他一笑,勒紧了缰绳,说:“我走了。”
柳昔亭刚返回客栈,见几人没有忙着准备驱车离去,反而在他踏进客栈大门时齐齐回头看他。他这才看见,昨晚造访的慕容玉去而复返。
慕容玉见他回来,笑说:“他走了?”
柳昔亭不想作答,问道:“有事吗?”
“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的。”慕容玉坐正了,说道,“昨天的祭祀那么热闹,你想不想知道那些新娘被弄去了哪里?”
柳昔亭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你还要让我和你一起去看吗?”
慕容玉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说道:“你不感兴趣?”
岑书白正在倒茶,抬头看了柳昔亭一眼,说:“公子,苏公子好像落了件东西,你看看该怎么安置。”
“什么东西?”
“在楼上放着,公子看看就知道。”
柳昔亭抱歉道:“稍等。”
待随他到了楼上房间,岑书白关上了房门,说:“公子不要掺和进这件事里。”
柳昔亭皱了皱眉,明白他是故意引自己出来说话,有些不解道:“有什么不妥?”
“昨天我去打探了一下那个姓游的,他至今与神鹰教的教众来往甚密。”
柳昔亭也不惊讶,说道:“想也知道,这个生人祭与他脱不了干系,若是扯上了神鹰教,说不定还能找回那些失落的幼女。”
岑书白摇头道:“我们还是顾好自己为上,那位的手伸得已经够长了,上次还因为施恩寺的事情大发脾气,这若是真成了同一桩公案,就更麻烦了。公子不要把自己搅进去。”
说罢岑书白近了一步,说:“还有一件事,听说他最近病倒了,又去了那个地方。”
这话就算让外人听去,怕是也弄不明白。但是柳昔亭一听就懂,他去的那个地方,应该与苏州绸缎庄下的地宫有关。他替穆旭尧看管地宫,却从未涉足过,数年前他只是因为追击刺客误闯了几步,发现走错立刻返回,仍然让穆旭尧大为光火,臂骨差点被折断。
如今想起往事倒也没有那么深重的屈辱之感,柳昔亭知道地宫下一定藏着不得了的秘密,反而仔细询问起来:“是像往常一样的病?”
岑书白说:“似乎是,不然何必再去地宫。”
这些年穆旭尧养了大批的死士,他自己却每隔三年都要离开漳州养病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除了逐流,没有任何人能见到他。
但得的是什么病,又用的什么药,柳昔亭一概不知。
岑书白见他眼中精光愈盛,担忧道:“公子,还不到时候,不能又给他训斥你的借口。”
这些年柳昔亭羽翼渐满,在苏州城的消息海中沉沉浮浮,引得穆旭尧隔三岔五要打压一番,生怕自己养的狗不认主人。
柳昔亭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况且此行要为寻桃求药,他耽搁不起。
怕慕容玉等久起疑,他们便没有多说话,下了楼便看见慕容玉捉住了寻桃的手,不知道在逼问什么,小丫头挣脱不过,张嘴欲咬。
柳昔亭快步走下来,极快地行至慕容玉面前,立即伸手将寻桃拉至身后,说:“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玉神色不动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她中毒了。”
柳昔亭抿了抿唇,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和大人没有关系。”
“中的是百花凋。”慕容玉又说。
柳昔亭不再说话,大堂中一片寂静,庄晓已经站在了公子的斜前方,手指搭在佩剑上。
慕容玉突然大笑,说道:“别这么紧张,我没打算做什么,我又不会解毒。”他说着站起身:“看来越兄是不能随我去探祭祀大典了,你要找人救命,就快去吧。”
柳昔亭突感心内不安,百花凋是穆旭尧的独创,江湖上知晓有这么一种毒药的已是寥寥无几,知晓它是出自于颇负美名的穆盟主之手的更是凤毛麟角。如今却被慕容玉轻轻松松地说出口,柳昔亭顿觉是不是自己暴露了什么。念此他浑身一凛,怎么可能让他轻易离开。
“慕容大人见过这种毒?”
慕容玉已行至门前,又停住脚步,回头说道:“略知一二。”
柳昔亭目光凌厉,问道:“能请教吗?”
慕容玉盯着他看了些会儿,说道:“我只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位神医,恐怕不会愿意给你们治病。”
柳昔亭听他口气确凿,顿时心内不快。他暗自思量,宗施於名扬天下之时,自己尚是个年少孩童,慕容玉比他也大不过五六岁去,难不成与这位神医有什么交情不成?
行进路途中柳昔亭何尝不怕宗施於不肯施予援手,但是他不愿意将这种不吉利的担忧说出口,徒增忧惧。今日却被慕容玉大咧咧地直言,他难免心生不快。
但柳昔亭不想放过任何能治好寻桃的机会,忙叫住他,问道:“慕容大人与神医熟识?”
慕容玉说道:“从未见过。”
“那刚刚的一番话,又是从何说起?”
慕容玉一笑,说道:“宗施於的女儿据说是让神鹰教的人捉走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寻见,公子听说了吧?”
“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