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男子慢悠悠道:“想来家门巨变,不愿面对吧。下山回家后便是父亲的葬礼,随后姐姐去世,没两年妻子也因病去了。据说这位周家小儿子将孩子送到‘断山手’齐明的门下学艺后,便重回道观,再也不曾下山。”
白衣女子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说道:“这位先生,倒是对周家之事清楚得很。”
那灰袍人一掸袖子,慢悠悠道:“爱凑热闹罢了。”
同桌之人好奇道:“那先生可知,这周家唯一的儿子现在何处?周家万贯家财,他怎么能说不争就不争了?”
这话一出,白衣女子便凉飕飕地看过去,唬的那人急急闭嘴,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灰袍男子哈了声,“有命争,也得有命花不是?”
他说完眼神往白衣女子身上扫了一个来回,貌似不经意道:“这里到底有什么宝贝,鸿雁山庄都惊动了?”
那女子听得真切,却并不看他,看向刚刚走到人前来的穆旭尧。
热闹的庭院霎时安静下来,苏枕寄在忙着盯陈老二的身影,跟着他绕进了后院,恰好与往前院来的穆旭尧隔着一座假山错身而过。
今日穆府中客人很多,难免有走错了路而在院中兜圈子的,穆旭尧并没有太在意,只不经意地侧目一看,却突然怔在了原地。
引路的管家有些不解地也看过去,但是那个人影只是一闪而过,没能再让人看见第二眼。
前院的哀乐声愈演愈烈,在后院打转的苏枕寄终于有点着急了,跟丢了不说,自己还把来时的路忘光了。穆府的构造实在太过曲折,假山绕着小溪,抄手游廊外是一片人工辟出的荷花湖,顺着假山旁的小径一路走,发现越向后这造景就越复杂,他已经穿过了第三个月洞门,彻底不知道自己绕到哪里去了。
苏枕寄想着高处更能看清楚地势,正打算跃上假山的顶来一探究竟,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衣袖。他心内一惊,下意识地抽手向后一跳,转过身就瞧见了熟悉的脸孔。
苏枕寄顿时露出笑意,上前两步,话都还没说出口,就见柳昔亭紧张兮兮地拽着他躲进了屋内。
迷路得救的喜悦感让他一时有些忘形,苏枕寄忙问:“你怎么在这里?”
柳昔亭叹气道:“你怎么从前院绕到了西厢房来?”
也不等他回答,柳昔亭忙让他噤声,说:“你现在能告诉我,今天来是做什么的吗?”
苏枕寄见他过分紧张,才发现他的穿着与往日不同,他从来不会穿颜色太过鲜艳的衣裳,今天这件倒像是中了状元。
苏枕寄握住了他的手,说:“陈家的几人……他们今天也在这里。”
柳昔亭想起他问自己穆府的关要处,顿时醒悟道:“你要在这里动手?”
苏枕寄摇摇头,说:“我们不打算亲自动手。”
柳昔亭看上去更紧张了,说道:“听我说,我给你找些别的趁手的暗器,你的春燕小刀轻易不要拿出来,明白吗?”
其实苏枕寄不太明白,但是见他如此神态,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苏枕寄看着他递来的许多普通的小刀,仍然忍不住发问:“穆旭尧已经到前面去了,你见到那位神医没有?”
柳昔亭的脸色非常难看,瞬间握紧了他的手,语气生涩道:“见到了……”
苏枕寄问道:“他……怎么说?”
柳昔亭似乎全凭抓着他的手才能勉强站立,许久才说:“我见到他时,被穆家的人发现了。宗……宗先生后悔了,他拒绝替寻桃看诊。”
“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苏枕寄不清楚,但是从他的神态中大概能猜出来,宗施於此次参加寿宴,定然有自己的目的,他又厌恶穆家至此,若是知道他与穆旭尧的关系,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苏枕寄说不出哪里不对,许久才迟疑地问出口:“他是刚刚才知道你和穆府……”
“我求他解百花凋之毒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苏枕寄不解:“那他为什么?”
柳昔亭神色十分痛苦,声音几乎颤抖道:“阿寄,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前院的穆旭尧刚刚顶着哀乐声向给位武林好汉们表达完谢意,整个人却似乎心不在焉。他静悄悄地招来逐流,问道:“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府内来客众多,逐流问道:“主人指的是什么人?”
穆旭尧眼神阴沉,喃喃道:“赤毒花,我好像看见赤毒花了。”
第九十章 纷乱
苏枕寄从后窗悄悄跳出去的时候,寻桃敲响了柳昔亭的房门。
寻桃站在他的房门口,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话中含泪道:“你真要……”
柳昔亭一只手还握在门框上,指节惨白。许久他才说:“宗先生应该还没走,你独自去见他,他有个女儿,若是活着,想来年纪和你差不多,你去求一求他。宗先生并非铁石心肠,说不定……”
寻桃近了一步,说:“我不是说这件事!”
“别说了。”柳昔亭别过脸,说,“你何必这么介意,只要能活下去……”
寻桃硬是挤进房来,嘭地关上了房门,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你够了吧,谁活下去?你只想让我活下去,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这么活着!”
柳昔亭侧过身不看她,说:“是我把你带进了这里,我必须要让你好好的出去。”
他的手臂突然被抓住,他听见寻桃声音哽咽道:“哥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们不是亲人吗?你替我做决定,就不能问过我吗?”
柳昔亭不肯回头看她,自顾自说道:“我等会儿……怕没有时间,现在我陪你再去见他。”
寻桃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肯跟他走,嚷道:“你到底听没有听我说话啊!我不去!”
柳昔亭从来没有这么强硬过,寻桃几乎被他拽着向外走。寻桃被他气坏了,很用力地要挣开他的手,“你若是被他逼着认父,那我宁愿不活着!”
柳昔亭仍旧不看她,只是固执地抓着她的手腕,好半天才说:“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看着你一次次毒发吗?”他终于转过身来,蹲在寻桃面前,说:“你去见一见宗先生,他若是救你,我这就脱下这身衣裳离开。”
寻桃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你现在就把这身衣裳脱掉,我不信你的话。”
柳昔亭盯着她看,突然把她腰间的短刀抽了出来,硬塞在她的手中,握住她的手腕将刀搁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你就连我也杀了,让我死在受辱前,我们再也不用因为这种事争执了。”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寻桃被他吓坏了,想丢掉刀却被他紧紧握住手,怎么都挣脱不掉。寻桃跌坐下去,哭骂道:“你是不是有病?你放开我!”
忽听一声叹息,有人说:“你们干什么吵成这样?”
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寻桃循声看过去,立刻推开了柳昔亭,快步跑到那人身侧,扑通一声跪下了,喊了声“师父”。
坐在一侧的男人身穿黑白道袍,须发皆白,发上束着八卦道冠,正是久不下山的青玄道长。他低头看了看满面泪水的寻桃,又问了句:“你们吵什么?”
柳昔亭似乎有些蹲不稳,跪坐下来,低着头没有说话。
寻桃抓住师父的衣袖,哭述道:“师父,您快点让他离开,再晚,他就要……”
“我知道了。”青玄声音冷淡,“你先去寻那位神医,按你哥哥说的做,至于他,我会安排的。”
寻桃抹了抹脸上的眼泪,问道:“师父,你刚刚才到吗?”
青玄看着一直沉默的柳昔亭,说:“昨晚就到了。”
寻桃站起身,两边都看了看,似乎仍有疑问,但是师父这么说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推门离开了。
待屋内重归寂静,柳昔亭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师父。
自从他拜师后,这是青玄第一次下山。青玄手边有个绸包,包得很严实,长约三尺。青玄的手指搭在绸布上,眼睛盯着他,问道:“昨天教你的,记住了吗?”
昨晚青玄突然造访,在这个高手密布的穆府,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柳昔亭的房中。
柳昔亭记得昨夜师父教他的掌法,仍然有些不解,只是时间紧急,他匆忙学下,没能细究。
于是他点点头,仍然脸色难看。青玄看着他这副模样,说:“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你与他们有仇,我与穆府也并非无怨。且不说我与你父亲曾是故交,如今你是我的徒儿,虽然往日不甚管你,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会丢下你。”
柳昔亭强撑着的冷静霎时瓦解,他膝行至青玄身旁,手指扶上他的膝盖,忍了许久的眼泪立刻落下来,额头搁在自己的手背上,哽咽道:“师父,救救我。”
*
按照定好的章程,穆旭尧与众位英雄寒暄几句便要向大家介绍自己的义子了,但是周通一直不依不饶,哀乐声总是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打断。
座中有人突然站起身,指着周通骂道:“小子,懂不懂长幼尊卑?你要祭奠,大可等到寿宴结束?为何非要一味裹乱。”
周通抬掌一挥,震耳的哀乐声戛然而止。他大步走到穆旭尧身侧,说道:“我也不想这么做啊,只是昨夜姑姑托梦给我,说她独自一人在地下孤苦无依,总是受其他恶鬼欺负,家中无人为她烧香供奉,她实在苦不堪言,才托梦求我这个侄子帮忙。”
那人冷笑道:“小子满嘴胡言乱语,若真是如此,穆夫人有丈夫有儿子,怎么托梦托到你的身上去?”
周通故作惊讶道:“说的也是,许是丈夫忙着办寿宴,儿子又不把她放在心上,只好来找我述苦了。”
“你可不要乱说话,穆盟主每年都会祭奠夫人,整个漳州都知道的。”有人说。
“听说夫人老家并不在漳州啊,当年的首富周家,祖宅都在惠州吧。况且夫人本就是在惠州逝世,难道不该回惠州祭奠吗?”
穆旭尧默然听了一会儿,逐渐感觉到不对,笑眯眯地解释道:“小儿已经回惠州祭奠他母亲了,至于我穆某人,承蒙各位英雄抬爱,怎么能独自离开。”他说着看向周通,“你既然要祭拜姑姑,怎么不随你堂兄往惠州周宅去?反而跑到这里来惹大家笑话。”
周通哦了声,“堂兄回惠州是祭拜姑姑吗?我听说方不问大侠的女儿最近在比武招亲,刚好也在惠州,堂兄不是到比武场上一试身手去了吗?”
这话一出,更是一片唏嘘声。以祭奠母亲为由去了惠州,竟然是在筹谋迎娶美娇娘。穆旭尧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说道:“还有这种事?我还未曾得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周通说道:“因为我也想去周宅祭拜,但没想到周宅破败至此。盟主当年受到我祖父救济,娶了我姑姑。只是可惜啊,没几年我祖父病逝,姑姑也难产去了。我父亲伤心欲绝,再也不肯出山。”他说着故意一顿,面向正聚精会神听他述说往事的众人说道,“说来也奇,我学成下山后便想查明我父亲踪迹,然而周府上下,竟然找不出一个故人。”
他说罢悠然转过身去,看向穆旭尧有些阴沉的脸色。面向江湖豪杰,就算此时穆旭尧恨得牙痒痒,也绝不敢在众人面前动他,但若是离开这里……
周通又说:“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去了哪里,周府的一针一线我们都未曾动过。我担心我今天离开这里后,会不会也要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刚刚第一个起身骂他胡言乱语的大汉又嚷道:“小子是什么意思?你难不成觉得穆盟主会因为你的一席话而置你于死地吗?”
那大汉站起身来,说:“你尽管放心,穆盟主是什么人物,岂会和你计较?大丈夫尚有落难之时,就算一时不济,入赘富豪之家,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嘛!”
他这话一说出口,整个庭院中的气氛都有些凝固。这人却恍然不觉,举杯向穆旭尧敬酒道:“今日是盟主大寿,诸位何必为了些陈年旧事坏了胃口。我先饮一杯!”
当着众人的面,穆旭尧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该先否认自己入赘,还是先肯定自己的大度量。但是那些话都已说出口,穆旭尧只好举杯回敬道:“请各位尽兴,我自会料理我的家事。”
周通收了那些哀乐,说道:“莫说家事了,盟主这些年来压根没有打算认我这个侄儿,我也不敢上门找没趣。希望堂兄的惠州之行,能抱得美人归€€€€哦对了,堂兄似乎早有婚配,方不问大侠的女儿,大概不愿意给他做小吧。”
他说罢大笑几声,大摇大摆地带着乐班穿过了庭院。
院内凝固的气氛还未恢复,忽然嘭的一声,最靠近穆旭尧的那一桌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砸了个稀烂,桌边的客人纷纷站起后退几步。
铺了红绸的木桌倾倒在一旁,满桌菜碟酒壶碎了一地,靠后的客人不明所以,只听见有人说:“死人了。”
从天而降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院中骚动不止,穆旭尧让人上前查看,侍从很快回报:“是陈家老二。”
陈家老二嘴角溢出血迹,脖子被人几乎割断,死相十分可怖。
猫腰立于屋檐之上的人静静看了片刻,便轻巧地跃入了茂盛的槐树枝叶间。
第九十一章 止痛
陈老二死在穆府内,守在府外的陈老四似乎仍然不知。穆府乱成了一锅粥,与陈老二同时进府的陈家另外两人却不知去向。
众人围着陈老二的尸体查看许久,试图从伤口处分析出凶手所用的武器。但是这伤口极其野蛮,似乎全凭蛮力割掉了此人的半截脖子。
有人说道:“这伤口细看极窄,应该是薄刃兵器€€€€据我所知,‘蝶娘子’的合掌刀,‘重门李’的削骨刺,还有‘探云手’的金钱镖,都是极薄的兵刃,再看伤口情势,下手之人必然有沉厚的内门功夫,否则很难将人的脑袋生生割下。”
被指名道姓的几位登时不满,“重门李”李见阳冷哼道:“谁知道他是因割首而死,还是死后被人割首?下手之人多此一举,恐怕就是为了将嫌疑引到我们几人身上吧。”
那人顿时怒道:“李大侠慧眼如炬,不如帮穆盟主抓住凶手,而不是在这里逞口舌之能!”
穆旭尧看过陈老二的尸体后神色微妙地变了变,待离开人前,穆旭尧招来逐流,问道:“他进密室了?”
逐流应道:“这人一路向密室闯去,恐怕还是为了他陈家的秘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