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旭尧皱眉道:“他不该知道通往密室的路。”他思忖片刻,问道:“越隐杨呢?”
躲在暗处的侍卫说道:“说是病了,在屋内休息。”穆旭尧哼道:“他倒是病的是时候。”侍卫又说:“主人说过不许他离开院子,他一直在院内待着。”
穆旭尧说道:“现在没空理他€€€€陈家另外几人还在府内吗?”侍卫答道:“属下还在找。”穆旭尧神色冷了冷:“当初诓他们去替我杀了赤毒花,他们没找到秘籍肯定不会死心,以防万一,再见到他们就做得干净点,怎么能给我捅到人前来。”
侍卫忙应下,又说:“陈老二在密室前就中了暗器,属下怕弄出动静,没有下死手,谁知他还是死了……”
穆旭尧不知想到了什么,挥手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了逐流,眼神沉沉道:“那小子是不是也在这里?”
逐流没有多问,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一早就进了府,身旁有个和尚。”
“果然是他。”穆旭尧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说,“他……太像赤毒花了,我以为赤毒花不会留下他,没想到他竟然能活到今天。”
逐流看了看他,说:“认子之事,看来今日是办不成了。”
穆旭尧说道:“先处理另一个逆子€€€€把穆绍祺叫回来,他若是在惠州兴风作浪,我就让他也死在周府。”
柳昔亭听到外间动静时便脱力般颓然坐下,他自知逃过一劫,后背冷汗涔涔,看向一动不动的青玄道长,问道:“师父,今天……”
青玄闭眼假寐道:“放心,他一时半会不会找你的麻烦。”说着话他突然睁开眼睛,向头顶看了一眼,说:“你有客人来了,师父晚些来看你,不要怕。”
柳昔亭被他抚摸了一下头顶,觉得一颗心落定了。这么多年来,他知道自己选了一条险路,也自觉有辱师父颜面,从来不敢向青玄求助,生怕师父生气,不肯再认他。他这般战战兢兢,今时今日却意识到是自己太过多思多虑,骤然松下一口气,竟然瘫坐半天站不起身。
青玄所说的“客人”在片刻后翻窗而入,柳昔亭刚从头晕目眩中缓过神,先看见了一袭黑色披风。他还未曾看清来人面容,却直觉般地认出了对方是谁。
柳昔亭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快步行至他身侧,见他贴墙而坐便上前去抚摸他的肩膀,叫了声“阿寄”。
苏枕寄终于抬起脸,脸色有些苍白,说:“昔亭,我受伤了。”
柳昔亭吓了一跳,忙去看他,说:“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苏枕寄借他的力站起来,露出包裹在披风下正在流血的左臂,却不着急前行,还转过头去看窗边,柳昔亭见他不挪步,问道:“怎么了?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苏枕寄轻飘飘地抓住他的手,说:“我怕有血弄在你的窗户上,会被发现。”
柳昔亭见他衣袖下的伤口十分可怖,已是心疼不已,但听他这么说,又有些好笑。便扶着他先让他坐下,回身去拿了湿帕子过来,蹲在他身前,见他白色的外衫上尽被血弄脏了,就抬眼看他,说:“我把你的袖子剪下来,方便上药,待会穿我的衣裳。”
苏枕寄点点头,擦拭伤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嘶嘶个不停,柳昔亭尽可能轻一点,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穆老头搞了那么多机关,本来我们是想拿去算计姓陈的,结果我也着了他的道。”苏枕寄看着他上药,痛得差点跳起来,手指立刻想往后缩,却被柳昔亭紧紧握住。
柳昔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说:“忍一下,马上就好。”说罢他又叹口气,“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穆府上下尽是机关暗器,有的地方我都不敢随意乱闯。”
柳昔亭给他包扎好,看着他裸露在外的半截白晃晃的胳膊,自觉这种注视似乎有些无礼,忙抬头去看他的脸,说:“你把外衫脱掉,我给你重新找一件。”
苏枕寄嗯了声,看他转身去寻衣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说:“可是你剪坏了我好几件。”
柳昔亭拿衣裳的手一顿,头也没回道:“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苏枕寄就闭了嘴,很安静地看着他走回来,顺理成章地穿上了柳公子亲自伺候的外衫。他小臂上的伤口不浅,没多会儿就能看见纱布上的血迹,柳昔亭将他的宽袖卷起来,用细丝带绑在他的手臂上,已经准备着等会儿再给他重新换药。
但是苏枕寄看他这个阵势就将手往后缩,说:“它一直流血,难道你要不停地给我换药?你要痛死我?”
柳昔亭看他这种畏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说:“最多再换一次,不用害怕。”
苏枕寄哦了声,看着他说:“可是我很疼。”
柳昔亭与他面对面,有些迟钝地盯着他看。苏枕寄用没受伤的右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说:“你看我干什么?不该给我止止痛吗?”
柳昔亭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却有些迟疑不前。苏枕寄嘁了声,好像又骂了他一句小古板。片刻后柳昔亭感受到他温热的嘴唇。
两人亲密相贴,柳昔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甜香,和他交换一个吻,有些怔怔地想,被止痛的是自己才对。
第九十二章 疑点
寻桃出门寻找宗施於的踪迹时正是穆府最热闹的时候,她只知道宗施於会坐在哪里,便小心翼翼地藏在人群中,按照柳昔亭向她描述的样貌挨个去找寻。
但是没多久周通就来了,众人都凝神聚气地听他说话,她的胡乱窜梭就变得十分显眼。她若是出现在宗施於身边,穆旭尧定会立刻就明白她要做什么。
寻桃藏在拐角处偷眼看了看,心想若是能一眼看见那位神医,她就过去请他,若是看不见,便就此作罢,以免给柳昔亭找些不必要的麻烦。
可就在一盏茶前,宗施於收到了一封来信,邀他城门一见。寻桃前来时,宗施於已经离开了。
她藏在角落向宴席中看去,终于发现宗施於的位置上并没有人。寻桃便立刻离开了前院,也说不出她是因为没能找到能救命的大夫失望,还是为自己不用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而感到庆幸。
寻桃没有去寻柳昔亭,自己折回了房间。她掀起衣袖,胳膊上已经再次爬满了红斑。百花凋的厉害她已经见识到了,说不怕死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有可能要以如此狰狞的面目死去。
其实寻桃心里清楚,她相信柳昔亭心里也清楚€€€€穆旭尧根本不会给她解药,无论柳昔亭有用还是没用,她永远不可能拿到那瓶解药。他们若是逃不出这里,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成为弃子。而前些日子送来的暂缓毒发的药丸,也不过是为了安抚柳昔亭,以免他脱离控制的伎俩罢了。
毒发而起的红斑又痒又痛,寻桃忍了又忍才没有动手去抓,若是抓破了流了血,柳昔亭很快就会发现。
寻桃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此时她很想见一见师父,想问问师父她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
她这样的念头刚动,竟然真的看见了师父。青玄总是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离开,至今都没人发现穆府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
寻桃看见师父的霎那便落了眼泪,刚叫了他一声,就听见青玄说话:“是不是毒发了?”
寻桃点点头,将袖子卷上去给他看。青玄轻飘飘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侧,点了她几处穴位,说:“宗施於已经离开漳州了,但往后也不是没有机会见他。”
青玄说着顿了顿,说道:“他刚刚得到了女儿的消息,若是能寻到女儿,也许他愿意放下过往恩怨施救于你;若是他没有寻到,你就恳求他。你自己去,你哥哥不能陪你,他去了,宗先生更不愿意施救了。”
寻桃愤愤道:“这个人怎么能出尔反尔,他说过,只要今日我还活着,他会给我看诊。况且……哥哥是被逼无奈……”
“他是不是被逼无奈,旁人并不关心。”青玄悠悠道,“你记得你们在苏州时,那个紫藤堂的前任堂主徐往利吗?”
寻桃点点头,说:“他去向春风堂堂主寻仇,两人双双重伤落海而死。我记得他。”
“徐往利与宗施於交情不浅,他虽然替穆家办事,却对宗施於有恩。当初宗施於带着妻女出逃,就得过徐往利的庇护。”青玄神色淡然,“徐往利是被他逼死的,宗施於定然是了解了旧情,才突然反悔。”
寻桃脸色变了变,说:“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宗先生怎么会……况且那个姓徐的对穆老贼忠心不二,宗施於不是恨穆旭尧吗?怎么反而能容得下那个姓徐的?”
青玄说道:“他知道你哥哥是穆府的人,不也答应了要替你看诊吗?江湖中人讲究恩怨分明,在他得知自己的恩人死因前,他与昔亭便是无恩无怨,但是知晓了,就不一样了。他若是帮你们,就是有愧于自己的恩人。”
寻桃跪在青玄身前,抬袖擦了擦泪,哽咽道:“师父,那我怎么办?穆旭尧不会给我解药的,等我们没用了,他杀我们还来不及,他是不会救我的……留在这里,也是平白受辱。”
青玄摸了摸她的头顶,说:“这些话,你和他说过吗?”
寻桃想了想,咬着自己的手指,说:“好像说过……但他不听我的,师父,你也看见了,他还逼我杀了他,他真的疯了……”
青玄再次叹气道:“他心里对你有愧,怎么能丢下你不管,你明白这些道理,他能不明白吗?那本所谓的解毒功法,大概是找不到了,宗施於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不要再和昔亭犟,他愿意给人家磕头,你就让他去磕,他怎么折辱自己,你都不要去管。你也要体谅他。”
“这也算……体谅吗?”寻桃只是听他这样说,就已经十分不忍。
青玄叹道:“就当是让步吧,他觉得怎么做是有用的,就让他去做吧,不然真的是将他往死路上逼了。”
*
柳昔亭得了暂时的清净,将那件十分花哨的衣裳脱下了扔得很远。向来十分注重仪表的柳公子竟然只穿着中衣就躺下了。
苏枕寄坐起身看了看那件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口的衣裳,大概明白了它的来历。刚刚听过柳昔亭的描述,他对今日之事有了些了解。一想到柳昔亭可能会被那种人逼着叫爹,他就一阵恶寒。
他想起年少时见过的柳大侠,还有端庄美丽的柳夫人。他想着,侧目去看此时不甚得体的柳公子,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心酸。
柳昔亭感觉到他的目光,也看过来,说:“怎么了?”
苏枕寄笑了笑,说:“你怎么衣衫不整?我觉得稀奇。”
柳昔亭说:“衣冠齐整有什么用。”这句话说出口让听的人心内一跳,很快他又挂上笑脸,说:“我什么样子你都见过了,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苏枕寄挪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说:“当然可以。”
柳昔亭轻轻摸着他的脸颊,说:“阿寄,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我想,寻桃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她会不会有很厉害的爹娘,突然出现,逼姓穆的把解药交出来……我又想起宗先生还在寻找女儿,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女儿有什么特征,反正她们年纪差不多大,说不准能伪造……”
他说着突然很慢地叹了口气,说:“阿寄,我太累了。”
苏枕寄轻轻地用脸颊蹭他的手心,说:“我有些话,怕说了你要不开心。我能说吗?”
柳昔亭看向他清澈的美丽眼睛,顿了顿,说:“我好像知道你想说什么。”
苏枕寄嗯了声:“那你说吧。”
“你是不是想说,穆旭尧不会给我们解药。”
苏枕寄看着他,没有给他回答。柳昔亭也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可我只是想试试,我总是想……万一呢。”
“我记得你说过,岑书白从那个假道观救了你,就将你骗来了穆府。他既然这么害你,你为什么还将他留在身边,你不怕他再害你一次吗?”苏枕寄有些气结。
柳昔亭很无力地笑了笑,说:“他是骗了我,但是他受我爹娘救助是真的,被神鹰教追杀也是真的……”
苏枕寄怒道:“他既然得过柳家救助,怎么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
柳昔亭叹了口气,说:“我也得了他的救助不是吗?我当时右手被废,左手使不出剑,与废人没有两样,他若不是出于私心骗我跟他走,我也许早就死了。”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柳昔亭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沉重,又说:“那我可就见不到你了。”
苏枕寄瞪他一眼:“你的调情好僵硬。”
柳昔亭笑了,说:“那你不要总是要哭的样子。”他又说,“岑书白倒是告诉了我一些有用的事情,阿寄,你想不想听?”
苏枕寄不回答,只是靠在他的肩膀上,等他的下文。
柳昔亭说:“他当初因为身手好,又活不下去,就做了些山匪勾当,比如打劫商队之类,只是不害人性命罢了。但是后来发现自己进的山匪窝不太寻常,无意间看见他们劫了许多十六七岁的女孩,似乎把她们当成药罐子在制什么邪药。还要每几年抢来些童男童女,手段更是骇人听闻。”
“他本来只是想弄些钱财,后来发现这些人好像不是为了钱,便起了逃跑的念头。后来你也知道,他受了重伤,被我爹娘所救。”
苏枕寄歪了歪头看他,说:“那和穆旭尧有什么关系?”
柳昔亭说:“当初他告诉我,也许是因为我们救了他,才会引起穆旭尧的杀意。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但是这几年我发现穆旭尧得了什么怪病,他每次病发都会躲起来一段时间不见人。”
苏枕寄惊讶道:“难道他制邪药治病?”
柳昔亭说:“我不清楚,我也只是怀疑。”
“岑书白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柳昔亭想了想,反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来我家给我娘亲贺寿的那个穆家小少爷吗?就是穆旭尧的孙子。”
苏枕寄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哦,你为了陪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我,对吧?”
柳昔亭愣了愣,轻咳一声,不回他的话,说道:“当初岑书白说没有这么一个人,我来到穆府后,发现真的没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当时来柳府贺寿的人不少,与穆云归打过照面的客人也不少,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来历。”
苏枕寄说:“那他是谁?”
柳昔亭神色沉了沉,说:“穆云归从唤月岛回去没多久,穆绍祺的第一任发妻就去世了,那时穆府大办丧事,在江湖上几乎人人皆知。而在那之前,也许是有穆云归这么一个人的。”
第九十三章 项圈
不知为何,苏枕寄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试探性地问道:“所以你觉得,穆绍祺的确有个儿子,却神秘消失了?”
柳昔亭说:“本来我也是猜测,后来无意间瞧见一间落了锁的房间,门前只有一位老阿婆洒扫,我悄悄打听过,那曾经是‘小少爷’的房间€€€€那个阿婆是这样说的。”
苏枕寄迟钝的脑子此时深受刺激,忍不住将此事与穆旭尧的怪病和邪药联系起来,立刻将脸埋了起来,说:“想吐……”
柳昔亭摸了摸他的头发,看向窗外,说道:“天色不早了,寻桃都没有来找我,要么是她没有寻到宗先生,要么就是被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