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客 第66章

一女子脸戴面纱,一身黑色轻装,悄无声息地跃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她身形轻巧如雀,却在几息之间听到了另一人的动静。她脚步微顿,突然转身一跃,人已落在身侧的高大乔木之上,半蹲着身子,看向追随她的脚步,刚刚追上来的人。

那人也在此处停住了,是个男子身形。他似乎四处看了一圈,才开口道:“你躲起来有什么用,你甩不掉我。”

这人话刚落地,就伸手一抓,有什么东西试图偷袭他,此处实在黑暗,他只能用手掌摩挲,随即笑道:“送我松果干什么?”

女子的声音冷冷传来:“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此时便可寻声找人了,男子仰首一望,说:“你知道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吗?姓穆的养了成千上万的毒虫蛇鼠,虽然他功力几乎尽失,但是身边不少高手,你去了……”

女子从树上一跃而下,此时夜风吹拂,明月的光辉自乌云后显现。林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稍稍散去,男子的模样便清晰显现出来。

此人正是卓青泓,他的眼前刚刚明亮一些,只能瞧见眼前人的半张脸,但是仅靠这半张脸,他说:“为什么换成这张脸?”

那女子是易容后的苏和婉,她的容颜由明艳、俏丽,变得更加美艳、妩媚,鼻尖一颗红痣掩藏在面纱之下。但卓青泓的重点却并不在于这张脸的容貌如何,而在于这张脸她曾经用过。

苏和婉冷淡道:“我愿意。”

“你这张脸显露在他面前,他……”

“那又怎么样?”苏和婉突然打断他,怒道,“你少管我的事情,他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

苏和婉静了半刻,缓声说:“他现在疯了似的到处找药引子,那张药方被人篡改了,我从未写过阴阳调和之说,我本意是想让孙鳅等恶徒自相残杀……”

卓青泓看着她,说:“鸿雁山庄知道这件事吗?”

苏和婉抬起眼,说:“她们手眼通天,怎么可能不知道。当初师父要我追杀阿宁,说她背叛师门,但师父并不是真心要我杀她。阿宁的武功早就被废了,何须我来杀,有的是人能杀她。她们只是在警告我而已。”

“那你离开山庄,隐居起来。如今新人辈出,她们何苦揪着你不放?”

她顿了顿,“当年我和阿姐流落街头,她们只收我,不肯收下我阿姐,说她年岁大了,已经不适合习武了,但她那个时候也就十二岁……虽然山庄要我杀人,也要我杀自己的同门,可我也算蒙了她们的恩德,没有落得我阿姐那样的下场。”

苏和婉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我只是想替阿宁报仇,姓穆的不知检点,活该中招,他苟活这么多年,已是命大。我却没想到,他还真的能下手杀了自己的血亲!”

卓青泓随她快步向山上行去,不解道:“他不是只有穆绍祺一个儿子吗?还有什么血亲?”

苏和婉突然莫名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说:“穆绍祺不是他的儿子,那个已经没了踪迹的穆归云才是他的儿子。周家小姐难产而死,胎儿死在腹中,他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随便抱来了一个。”

“那穆归云?”

“这淫贼四处留情,欺辱良家女子,哪里不能留种。”苏和婉的语气越来越重,“他将穆归云寻回,也不过是为了用血亲的肉骨下药。为了自救,人伦也不顾了。”

卓青泓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说:“他将阿寄骗来……”

话还未说完,一柄尖刀就横在了他的喉咙处,苏和婉盯着他,说:“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卓青泓的脸色也变得灰白,反应了许久才握住了她的手腕,肃然道:“没事,穆旭尧很快就会死,没人会知道。”

*

苏枕寄已来到了信上所说的地方,周遭尽是荒草,没有一丝活物的声响,他也没有看到什么能供人谈话的处所。

他本来就心内紧张,在看见猝然出现的人影时下意识就要出手,那人却开口了:“苏公子,请往这边走。”

约莫走了半刻钟,终于看见了一座院落。与他想象中不同,这座院子看起来十分寻常,进了大门一直向里走,走到尽头可见一间半掩着门的房间。屋外放置了数只水缸,却不见睡莲荷花之类,倒显得莫名诡异。

苏枕寄满怀忐忑地踏进了房间,只见厅内主位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脊背有些佝偻,不复往日风光,但是那张脸苏枕寄却是认得的。

“穆盟主?”苏枕寄开口道,“那只簪子是你送来的?”

穆旭尧笑了两声,话语间也不甚有气力:“自然是我送去的。”

“你为什么会有这支簪子?”

穆旭尧装作不懂,慢悠悠地向后靠稳了,故意问道:“怎么?这支簪子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苏枕寄觉得此时不应该多说话,于是他反问道:“你让人给我送簪子,有没有意义还要问我?”

穆旭尧却只是回道:“我认得簪子的主人,恰好知道你与她的关系,于是我将簪子送给你,很奇怪吗?”

苏枕寄不知道该反驳什么,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问自己的娘亲在哪里,但他心里知道,自己若是问出口,就要落在下风。他如今待在人家的地盘里,只好小心一些。

于是他说:“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似乎对方就是在等这个问题,穆旭尧竟然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走近了些,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边看边叹:“像,实在是太像了。”

苏枕寄立刻往后了退两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穆旭尧哈哈大笑,又缓步走回去,坐下了,“不要见怪,我只是见你与赤毒花生得实在太像,忍不住感叹。”

苏枕寄想起自己的猜测,便试探性地问道:“我娘,是不是曾经拜你为师?”

穆旭尧本欲喝茶的手咻然停下,抬眼看着他,说:“是谁告诉你的?”

“你只说是与不是,哪里有这么多问题。”苏枕寄有些不耐烦。

穆旭尧又大笑一阵,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她们怎么可能告诉你。”他说着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你若是知道了,你娘一定会杀了你,她怎么能……怎么能允许你活下来?”

此事本就是苏枕寄心中难以跨过的深沟,纵使他自己也觉得娘亲曾经真的要杀掉自己,但是怎么也不愿意听到旁人在他耳边反复地提醒他。

穆旭尧也许是看他脸色变了,就摆了摆手,说:“不过嘛,这也是我的猜测,你要是真想知道,估计要自己去问才行。”

苏枕寄这么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着,如果赤毒花还活着会如何。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能,但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

他试图给自己的执念找到一个理由,此时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簪子,心想,也许只是想看她戴一次。

穆旭尧很是悠闲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早就打听过,知道苏枕寄这个人说好听些是心思纯粹,说难听些就是轴且犟。只用看他此时的反应,穆旭尧就知道,赤毒花这张牌他打对了。

“不要着急,”穆旭尧带着笑看他,说,“既然要说你娘,我们应该从往事说起。”

苏枕寄哪有心思听他说什么往事,急躁道:“你要我来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穆旭尧哎了声:“孩子,这怎么能是废话呢。”他说话间,本来昏暗的屋内突然亮了起来,屋内的光亮恢复,苏枕寄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屋内同样摆着许多水缸,但是缸内并不是水。他视线所及之处,已看见数十只探头扭动的毒蛇,再一抬头,见穆旭尧的肩膀上趴着一只婴孩手掌大的黑色硬壳虫。

苏枕寄被花花绿绿的蛇虫恶心到了,忍不住捂住口鼻干呕了一声。穆旭尧用安抚的语气说道:“别害怕,我不叫它们,它们是不会乱动的。”

苏枕寄仍然捂着嘴,闷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刚刚说过了,想与你谈谈往事。我们也需要谈一谈。”

苏枕寄烦道:“那你快说!”

穆旭尧还真换了个坐姿,一见茶碗已空,屋外的老管家便进屋来倒上热茶。穆旭尧说:“给我们的客人也倒一杯。”

老管家便来到了苏枕寄身侧,听他说:“我不要喝你的茶,你有话快说!”

穆旭尧还未说话,老管家笑道:“来即是客,公子喝不喝,老仆也要倒啊。”

苏枕寄不想为难他,便没说话,任他倒了茶水,手指轻轻叩着桌沿,人却突然怔了怔。

老管家倒完茶便离开了,穆旭尧看着他的脸,似乎在品味什么,苏枕寄被看得一阵恶寒。

穆旭尧叹了句:“可惜了。”

苏枕寄皱眉道:“什么?”

“你的脸,可惜了。可惜不是个女娇娥。”

苏枕寄还没发作,就听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娘讨厌你?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想杀你吗?”

第九十九章 真相

这座山越向上越是迷雾重重,苏和婉凭借多年前的记忆寻到了那座院子,但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了。他们还未进去,却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在迷蒙的雾气中,她认出了苏枕寄。

苏枕寄走得很慢,行至她身侧似乎也没看见有人。苏和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受伤了吗?”

听到问话,苏枕寄才像是受了一惊,身上打了个激灵,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虽然此时面对的不是那张熟悉的脸,苏枕寄仍然认出了她。

苏和婉心中火急火燎,见他一言不发,更是着急,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受伤了?”

苏枕寄被她摇晃了几下,任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许久才看见她身侧还有个人。看见卓青泓后,他的表情似乎又变了变,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但他很明显地往后退了两步。

苏和婉见他这个模样,心内更加着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说:“阿寄,你听我说,不管他和你说了什么,那都是骗你的!他只是走投无路,才……”

“你一直都知道,”苏枕寄突然开口道,“是不是?”

苏和婉只觉得有一阵凉风从自己的后背窜到前胸,刺得她遍体发麻,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几人静默地站了些会儿,卓青泓很识趣地走开了。只剩下他们二人,苏和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道:“他说了什么?”

苏枕寄眼神有些呆滞,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她。苏和婉深感不安,便没有伸手去接,问道:“这是什么?”

“幻梦影。”

苏和婉听闻这个药名,抬手将药瓶打落在地,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苏枕寄几乎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苏和婉问:“为什么拿着它?”

“他说这种药比普通的合欢散厉害得多,可以诱人进入幻梦,醒来便会将梦中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只要每天往饭菜里下上一点点,用药之人便会夜夜入梦,而且不会察觉到分毫。”苏枕寄这番话说得毫无感情,他侧头看了一眼倒在草地中的药瓶,“就算是……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江湖中人,也抵抗不住这种药的效力。”

又是一番沉默,苏和婉语气僵硬:“为什么要说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枕寄眼中似有水光,他抿了抿唇,眉毛抖动了几下,很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说:“我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苏和婉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正好按在了他那个还未好全的伤口上,霎时血色染上了衣衫。苏和婉盯着他,说:“我不管他和你说了什么,那都是假的。你……你不打声商量,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你自己头脑简单你自己没数吗?怎么还是那么蠢!”

苏枕寄感觉到伤口的疼痛,情不自禁缩了一下,苏和婉反而抓得更紧,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疼吗?”

苏枕寄看了一眼她的手,眉头皱了皱。

苏和婉哼了一声,猛地丢开手,说:“你是该清醒一下。你师父已经到了,你快点去拜见。他若是知道你干了什么,一定好好揍你一顿。”

苏枕寄此时心神俱伤,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只是很讷讷地垂着头,也不知道这个木头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和婉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还是放缓了语气,十分柔和道:“阿寄,你知道的,我们都很爱你,你宁愿去听一个恶贼的话,也不听我们的吗?”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苏枕寄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无声地流了一会儿眼泪,说话间带着鼻音:“不,是我以前想要的太多了。她愿意将我留在身边……可我还想要她爱我。”

*

柳昔亭上山什么也没寻到,反而遇上了自上而下的卓青泓。卓青泓一看见他,就上来揽住了他的肩膀,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有话想说。

“卓叔,你怎么在这里?”柳昔亭问道。

卓青泓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过,你现在不要去,阿婉也在,你们说不上话,回去等他吧。他没事。”

柳昔亭看他的表情和语气,总觉得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心内难以安定,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走了。

卓青泓哎了一声:“你犟什么,你听我一回行不行?你当初要是听我的,何至于……”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毕竟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什么“当初要是”可说呢。

但是柳昔亭没有在意,只是着急追问另一个人的情况。卓青泓不耐烦道:“都说了没事,没受伤,没有缺胳膊少腿。”

没有受伤,还好好的从那里走了出来。按照穆旭尧以往的行事作风,恐怕是有更大的动作要做,不然他干嘛平白无故将人叫过去。

柳昔亭看出来卓青泓似乎有话不好说,便也不问,忙着回去等苏枕寄回来。到底有事没事,还是要见过才知道。

但是卓青泓一把拉住他,说:“你慌什么,他师父师兄都到了,你一时半会见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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