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心内一阵失落,但想着他的师父也在,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心又放下了几分。
却不曾想,卓青泓欲言又止地问出口:“他……你了解他吗?就是他的习惯。品性,还有就是……身世之类的。”
他说完很快地抹了抹下巴,又补充道:“我随便问问,毕竟你都不介意他骗过你,一心倾慕人家……还是多少了解一点比较好。”
“他的身世你应该比我清楚吧,”柳昔亭回过身看着他,“卓叔,你怎么了?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卓青泓心里实在觉得别扭,觉得光是柳昔亭这些年遭的罪,就让他心中有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但是直白地说出来,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偏颇,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柳昔亭却心如明镜,说:“他这次去见穆旭尧,是知道了什么?”
卓青泓皱着眉头看过来:“你知道?”
柳昔亭摇摇头,“我只是猜了一些,不知道对不对。”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就没有意思了。卓青泓开门见山道:“穆旭尧年轻时建了一座地宫,时常‘救济’些年轻女子,将她们收入门下,也真的传授武功。但是他的那些弟子都没有见过他的脸,他整日都戴着一张面具。”
“在穆旭尧二十七岁那年,他的周姓妻子难产而死,于是他带着孩子移居到了苏州。那时赤毒花已小有名气,后来赤毒花的道姑师父死去,她遭遇袭击重伤,‘恰好路过’的穆旭尧将她带回去救治。”
苏和玉那时刚刚十七岁,初入江湖便得了不少吹捧和追随,因为师父恩情在前,她尚且以为世上都是好人。
眼前这人终日戴着面具,据他说是儿时家中遭了大火,脸部有烧伤,怕被人嘲笑,不敢摘下面具。
苏和玉却不以为然,说道:“容貌不过是面上一张皮,有什么好在意的。恩公,谁要是敢笑你,我替你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那人就笑道:“赤毒花是闻名的美人,自然不知道我们这类人的痛苦。不过嘛……”他低低叹了口气,说道:“面容如何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追悔的。只是我的家传武学,恐怕要断送在我的手中,待我到了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的父母和恩师。”
苏和玉不解道:“我听恩公声音,倒还年轻,怎么会传承不下去?”
那人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倒是想找一位徒弟继承家学,只是人人都嫌我面貌可怖,不愿拜我为师。我也不想讲究这些虚礼,只是不好违背家传。”
苏和玉笑道:“这倒是好笑,有人要教,却没人要学。恩公,你让我看看你的身手,若是让我服气,我就拜你作师父。”
卓青泓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说:“拜师后的前几年都还正常,赤毒花还在到处寻找妹妹。阿婉她们姐妹离别十多年,鸿雁山庄又不肯放人,直到三年后,阿婉出了山门,奉师门命令去追杀叛徒,这才遇上了。她们刚刚团聚不久,赤毒花便想带着妹妹离开这里。”
穆旭尧出身建宁,本是街头的小叫花子,却偶遇高人点拨,习得了本领,一路上更是到处比试,将看过的招式融进自己的所学中。若不是那一段奇遇,他哪里能得到周员外的青睐,又哪里能拿到周家的万贯家财供他修建这座地宫。
那时的苏和玉功夫并不算精深,从穆旭尧身上见到许多新奇的招式,每一招都出乎意料。既然有话在先,她自然毫不犹豫地履行了承诺。
拜师后的三年间,她并不是日日见到穆旭尧,而后见到妹妹,自然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她便将这件事和穆旭尧提起,穆旭尧很痛快地答应了。但自那以后,她时常觉得浑身乏力,穆旭尧告诉她是内力失控,又将她留了两年。
两年间,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穆旭尧一副垂死的模样,还要为她渡入内力,苏和玉又为自己的猜疑感到可耻。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一百章 挨打
既然师父来了,苏枕寄定是要先去拜见的。他刚踏进福运客栈,仰首就看见站在楼上的师兄。他和师兄上次见面也不过数天,只是如今心态大变,他又是一阵眼热。
师兄看着他上楼,却没有说什么话,他刚要推门,晦明却拉住了他的胳膊,说:“你去哪里了?”
苏枕寄见他这个模样十分眼熟,手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说:“你们都知道啊。”
晦明皱了皱眉头,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苏枕寄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下去,说:“我去见穆旭尧了。我娘生前要我替她报仇,我找到仇人了,不好吗?师兄,你怎么这个表情?”
“阿寄!”
苏枕寄跟他笑了一下,说:“我去见师父。”
“等一下,”晦明又抓住他,说,“小心说话,师父不太高兴。”
苏枕寄点点头,推开门就看见空禅和尚端坐着,神情肃然,膝上还摆了一根戒尺。往常空禅总是歪着倒着,没个坐相,倒是很少坐得像今天这样板正。
以往若是看见师父这个模样,苏枕寄就该心里打鼓了,可是今天他却木然不已,撩衣跪在他面前,却什么话也不说。
空禅盯着他顽固的脑袋,说:“你没话想说吗?”
苏枕寄仍然没有抬头,说:“我以为是师父有话和我说。”
“拿出来。”空禅突然命令道。
苏枕寄说:“什么?”
“那恶贼用来将你骗去的东西,拿出来。”
苏枕寄倔强地闭着嘴,人一动不动。空禅手中的戒尺抵在他的肩膀上,用戒尺的尖角点了点他,又说:“无论他说了什么,让你做什么,你不准听,也不准去做。我告诉你,你前面十几年是她们养大的,后面十几年是我养大的,和旁人都没有关系。”
苏枕寄仰起头看着他,睫毛一颤一颤的,忍着哭腔说道:“师父,我不明白,你们要我去找,找到了却又要我滚回来。你们养我这么多年,就是要看我今天如何难堪而死的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厚重戒尺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守在门外的晦明立刻推门而入,往他们身边近了几步。他看见苏枕寄的脸偏向一边,半边脸上一片戒尺打出来的红印。
苏枕寄觉得脸颊慢慢开始发热,从细碎的痒变成了刺痛,他的耳朵因为疼痛,也跟着红了。
空禅又问:“他到底让你做什么?”
苏枕寄缓缓转回头,说:“他要我认他……”
他话刚出口,空禅立刻怒道:“他如今命不久矣,要拿你下药了!还非要假惺惺地整上这么一出!”
苏枕寄仰头看他,说:“我看见我娘了。”
空禅顿时愣住,说:“怎么可能?”
“他……他说那是一种独特的棺木,能保尸身数十年不腐,看上去……像活的一般。”苏枕寄声音颤抖,说,“他说,他要再办一场宴会,要我……当众给他磕头认父,他就把我娘还给我。”
空禅此时甚至都生不起气来,十分怅然地叹了口气,说:“那不是你娘,他是骗你的。他让你这么做,不过是恶心你们,你还不明白吗?”
苏枕寄眼中泪光闪闪,哽咽道:“可我真的看见了……”
“你若是想看你娘的模样,你让你婉姨稍微下些功夫,你照样能看见。”空禅看着他脸上的红印,有些不忍,说,“我知道,你觉得我们什么都瞒着你,可今日你知道了,你又能怎么样?”
“我……”苏枕寄的嘴角向下撇着,好像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我真的看见她了。”
“你什么意思?”空禅坐不住了,立刻站起了身,在他身侧走来走去,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用戒尺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昏了头了,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苏枕寄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的语气平复下来:“我分不出来……我现在什么都分不出来。我……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这话一说出口,晦明赶紧制止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枕寄抬头看向空禅盛怒的脸,说:“我以前总想着,我娘只是中了毒,她不是真的想杀我,但是我今天才知道,是我想错了……”
这次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突然抽在脊背上的一尺打断了。苏枕寄痛得向前一扑,竟然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直起身子。
但他还没能跪直,第二尺就抽了下来。晦明皱了皱眉,叫了声:“师父。”
空禅冷冷看他一眼,说:“怎么,你想替我打?”晦明不说话,转过头看着苏枕寄,叫了他一声。
苏枕寄垂下头,说:“师父,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他说着把手伸过去,“你要是生我的气,你打我也没关系。”
空禅说:“你若是有什么不解,现在问,把你刚刚的浑话咽回去。”
“我没有什么不解了。”苏枕寄看着他,说,“我都弄明白了。”
晦明听他这个语气总觉得不大妙,在他说下一句前截住了他的话头:“阿寄,你自己想的不一定是对的,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就是了。”
苏枕寄摇摇头,说:“我娘要我杀他,我会去的。我如今没有什么心愿了,只是不想再拖累别人了。”
晦明皱眉道:“何来拖累之说?”
“穆旭尧要昔亭杀我,来换百花凋的解药。”苏枕寄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可他不会杀我,也不会告诉我。本是和我有关的痛苦,却全都要别人去承受。”
苏枕寄喉咙又哽了哽:“那我又算什么呢?你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中。他是仇人,是恶贼,那我呢?我也应该是你们仇恨的一部分。”
他刚刚将双手向上递在师父面前,这会儿空禅一尺子再次抽下来,苏枕寄的手指狠狠蜷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反而颤抖着伸直了。空禅连打了他三尺,苏枕寄不躲也不喊,只是自虐般地受着。晦明也在他身侧跪下了,伸手去拦。
空禅大口喘着气,泄愤一般将戒尺扔出去,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气得双手颤抖,指着苏枕寄的脑袋,问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吗?我现在和你说明白。你娘曾来找我,怕仇人追上门危及你的性命,她体内的余毒未能消解干净,功力早已大不如前。她把你托付给我,她不想要你去报仇,却又怕你因为愧疚不能好好活下去……”
空禅的语气放缓,似乎十分失望般:“因此每次你查出踪迹,我都不愿告知,我想凭着你的笨脑瓜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也不算辜负她的嘱托。”
空禅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自顾自站起身,说:“话已至此,你既然心有不平,今日便自行离去,往后我们再无半点关系。”
苏枕寄还没想明白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忽听这句只觉到晴天霹雳,忙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角,忍泪道:“师父,你不要我了?”
空禅看也不看他:“是你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苏枕寄吓呆了,缓了好半天才急急忙忙地又将手中的衣料抓紧了几分,带着哭腔道:“师父,我错了,你别这样……”
空禅看也不看他,说:“我刚刚让你问,你却说你都知道了。你既然都知道,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就去向曾经欺辱你母亲的恶贼屈膝认父,你愿意向谁赌气,就赌气去吧。”
“师父……”苏枕寄不肯撒手,跟随着他的步伐膝行了几步,哽咽着说,“我没有打算认他……师父,你打我吧,不要赶我走。”
晦明劝道:“师父,他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心里深受打击,你就原谅他一次。”
空禅听他哭得伤心,也狠不下心再说重话,只是语气僵硬道:“现在能拿出来了吗?”
苏枕寄面上泪痕未干,啊了一声,没听明白。晦明说:“穆旭尧给你送了什么,拿出来给师父看看。”
苏枕寄哦了声,一只手仍然拽着空禅的衣角,另一只手从怀里匆匆忙忙地掏东西。簪子裹在手帕里,他刚刚挨了打,手有些不利索,费了些功夫才将簪子拿出来。
他想解释这不是穆旭尧的东西,却听空禅说道:“你娘的簪子他竟然能拿到,看来当时穆府的人一直都未离开。”
苏枕寄有些迟钝的脑子此时却敏捷地捕捉到了关键的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娘的簪子?”毕竟苏和玉从未在他面前戴过任何饰物。
空禅看他一眼,说:“那日她来找我,戴的就是这个。她说着话还要摸一下,我能看不见吗?”
苏枕寄眼睛都直了,说:“真……真的吗?”
空禅见他又流下眼泪,说:“又哭什么?”
苏枕寄哽咽道:“这是我送她的生辰礼物,我以为……她不喜欢。”
空禅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他的脑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这些年不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是因为我觉得不重要。阿寄,你是你娘亲的孩子,是阿婉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明白吗?”
苏枕寄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先是发出些呜呜的哭声,终于不再压抑声音,放声哭了出来。
第一百零一章 倾诉
柳昔亭好不容易等到人,就见他脸颊上很夸张地肿了一片,忙不迭凑上去,也没发现这个人眼神躲躲闪闪的,仔仔细细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观察了好一会儿,说:“师父打你了?”
苏枕寄整个人蔫蔫的,没有什么气力似的,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看出来的。”柳昔亭回过身去找药膏,头也不回道,“你做了什么,怎么往脸上打?”
苏枕寄说:“我说错话,惹他生气了。”
很快柳昔亭就折返,手上拿了一个圆盒子,打开就能闻到药膏的苦味。柳昔亭沾了药膏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脸上,就看他捂着鼻子往后撤。柳昔亭把药膏放下,空出手按住了他的脑袋,说:“别跑。”
苏枕寄感觉凉凉的药膏在脸上抹开,但是仍然忍受不了这种味道,整张脸都往下垮着。柳昔亭看着他这个模样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师父不怎么打人,师兄才打吗?今天怎么了?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苏枕寄张了张嘴,又很颓丧地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柳昔亭给他擦完药,看见他这个模样,大概有了些猜想,就想去握他的手,摸到他手心发热,一看两只手的手心也都红肿着,他立刻啧了一声,又把药膏打开,说:“手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