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30章

男人从暗处走到火光下,面上依旧裹着处之泰然,让他这时瞧了心里憋着一肚子吐不出来的火。

这件事情的发展愈发不妙。少年不顾海日古阻挠,慌忙向前一跨应声开口:“父汗,狼师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此事有待查明。”

“哈尔巴拉已经逃走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怎么查狼师!”大可汗点着狼师的方向斥他,语气里不容置疑。他瞪向自己的小儿子,怒不可遏:“要我从你查起吗!”

勃律气息一凝,脚下好似被硬雪粒子冻住了般僵直。一旁,海日古大气不敢喘。他从未见过大可汗当着旁人的面向小殿下发如此大的怒气,此时此刻像是涛涛怒火全砸向了勃律。

只听大可汗继续道:“这是你狼师的人吧?”

“……是。”勃律气息微颤,垂了眸光。脚下的雪茬子晃的他眼涩头疼,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这次好像真被人摆了一道。

他小心翼翼瞄向被押跪在雪地里的中原男子,上方继续传来舒利可汗峻厉的语调:“一天之内给我丢了两个乌兰巴尔的人……勃律,你真是好样的!”

“不是我!”阿隼突然怒喊,双瞳中布满血丝。他用力想挣脱开押着他肩膀的草原士兵的手,气愤重申:“我说了不是我!没有做过得事儿我不会承认!”

“你可知那逃走的人是谁?又可知我怎会不知道你是不是存了歹心才入得我部?”舒利可汗睨他,冷哼:“中原人,你的话倒是句句勇气可嘉。可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怕掉脑袋!”这话道完,阿古达木随身佩戴的宝刀便应声出鞘,在寂静的周遭显得格外刺耳。

勃律心惊,生怕下一瞬那柄宝刀就会不由分说地落下来,急忙高声阻止:“父汗!狼师的人,理应由狼师按照规矩处置!”

舒利可汗抬手拦住了阿古达木的动作,静静瞧了小儿子半响。

“勃律,你太大意了,你应该知道此次哈尔巴拉能给我部带来什么利益。如今你放纵一只猛虎归山,叫穆格勒接下来的处境该当如何!”

少年当即俯身负罪,昔日高傲的头颅深深低埋,这是他受宠数十载,第一次在父汗面前担这般大的罪。

他不敢说别的,也无力说别的。人确实是在他的狼师里逃走的,真追究起来狼师代罪连锅端。可他宁愿折一人救百人,也不愿狼师在大可汗的嘴里永远落下话柄。

此时谁都知道,大可汗还坐在大帐一刻,今日从狼师牢帐外抓回来的人就没有一人是无辜的。

勃律浑身发冷,终是在大可汗的示意下起了身。

上头人的话让他心里天寒地冻,血液凝固。

大可汗道:“你的人,就交给你处置了。”

黑夜雪茫茫,人围寂无声。不知从何时起刮起了刺骨的寒风,激得人手脚发凉,更是激得勃律满腔风雪难以停€€€€€€€€歇。

风里夹杂的雪粒子在这一霎将他所有的风骨和傲气全埋平了。

少年无声无息得低头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嘴唇不断嚅嗫启合,最后轻声问:“人真是你放的?”

“我没有。”阿隼瞪着勃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东西都是在你手上找到的,还说不是你?”

男人怒目而视,狠道:“你信我,不是我放他走的!”

勃律静默两息,突然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高高抬手管海日古要了一个物什:“鞭子。”

“什么?”特勤一怔,摸到自己腰际捆着的一卷皮鞭,蹙了眉小声飞快劝道:“勃律,这玩意儿可能会要了他的命!这件事情有古怪,等我们查明了再罚也不迟!至少他现在罪不至死!”

“我说,鞭子!”少年怒色,见男人没有如意将东西递给他,转首直接从其腰间将鞭子抽了出来。

“勃律!”海日古惊唤,试图去拦下少年的动作,可还没待他伸手,少年的一鞭就已经扬了下去!

“啪!”

凌冽的声响抽打在皮肉伤,响彻整个夜半。男人身躯一震,险些被打的歪倒在地,好在他及时用手肘撑住了地皮,才没至于完全倒下。

但紧接着,第二鞭随之落下,这次抽在了另半边肩膀上,顿时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全身,仿佛皮肉绽开了花,顷刻间鲜血染满了胸膛整片衣衫布料。

第三鞭,第四鞭……少年足足连续抽打了十鞭,一鞭比一鞭狠,袍服裂了口,出血的肌肤暴露在寒风中,粘稠的血浆一滴滴溅开在雪地里,形成了开在草原上独一无二的血莲。

男人死命咬唇,再也不为自己辩解,只固执地锁住面前少年的身影,哼都不带哼嗓,仅管舌尖尝到了腥甜也没有屈服。

冬风瑟瑟,吹麻了他的神经,也吹散了他的意识。胃里一天没吃什么东西,饥肠辘辘,又顶着草原的阴冷和刑法的疼痛,就算身强力壮也难以再熬下去。

就在他意识涣散而阖目的前一霎那,他模糊瞧见少年收了手,被身后那个男人唤回了头。但到底说了什么,他便再也听不见了。

“行了,别脏了我帐前的雪。”大可汗忽然出声,叫停了少年不知挥了多少次鞭子的手。勃律气喘吁吁,松开颤抖的手掌,任凭鞭子无声话落在雪地里。

面前的男人浑身是血,刺痛着他的双眼,混淆着他的脑海。他听到身后大可汗传来仿若虚无缥缈的声音,听在耳中显得格外遥远。

他说:“勃律,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带着你的兵,去昭仑泊驻守吧,无召不得回来!”

少年弱气,无可申辩。他酸楚地闭上那双浅淡的双眸,哑声应下。

“是……父汗。”

第五十章

他又被困在深渊里了。涛涛无尽的江河埋没他,包裹他,将他整个人用力往下拽,仿佛要将他死死锢在河底窒息而亡。就在这时,身侧好像浮过一截飘荡的芦草,不停地随波摇曳,就好似在不断冲他喊“抓住我,抓住我”。

阿隼竭力伸出手向旁€€,一掌下去抓住了一个热滚滚的东西,这让他不禁收紧手指,顿时欣喜若狂。

他真的抓住了。

他努力挣开双眼,模糊中适应了眼前的烛光,视线清晰了起来。

男子无声张了张嘴,轻轻侧首,一眼竟是先入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一愣,弱声唤了那人一声:“殿、殿下?”

“是我。”勃律借势握紧了阿隼抓在自己掌心的手,瞧着他伤痕斑斑,悔恨叹息。

“对不起。”

阿隼眨眨眼,没有吭声。

“哈尔巴拉被狼师里的人放跑,这是重罪。找不到这个人将会牵扯到整个狼师,我不能不为狼师考虑,置狼师于不顾。”少年顿了一声,沉重开口:“对不起,委屈你了,阿隼。”

阿隼默了片刻,低低笑出气声,动作不敢太大怕牵扯到身上的鞭伤。他说:“殿下相信不是我做的?”

勃律怔愣,目光略微移了半寸,说:“我信。”

阿隼躺在榻上直直望着他,良久没有下句。

倒是少年先开了口,打破二人间的生冷:“你可在……牢帐看到了什么?”

阿隼有气无力地喘出口浊气,仿佛要将体内全部的热气哈出去。他不想骗眼前的少年,于是抿了抿干裂的唇,头痛的回道:“ 见过一人……”

“是何人?什么模样?”

阿隼意味不明地瞟向急切的小殿下,沉道:“之前听符€€说……那人是曾经看管狼圈的……”

勃律顿时知道是谁了。他沉思片刻,心不在焉地替榻上的人掖了掖褥角,随后起身道:“我知道了,你且在这里好生休息。”

他注视着少年离开主帐,心里乌云翻滚,闷得他喘不过气。然而身上数十道伤口一齐疼的人死去活来,叫他此时的五感格外敏感。不稍,他将眼睛重新阖上,再度陷入昏睡。

少年走出帷帐是黑着面孔的,这时的小殿下心情极其不好,谁都不敢上前来讨骂。可总是有些奇特的家伙非得贴着热脸皮凑上来,一句不行还说两句,吵得他是耳朵嗡嗡响。

符€€走到他身边,瞥眼主帐,怨道:“勃律,你这次下手真的太重了。”

少年冷着脸看向他,一句话都没接。

只见男人的嘴叭叭叭叨叨个不停:“就连我和阿木尔都清楚阿隼不会放走哈尔巴拉,你这又是何必呢。”

“€€!这些鞭伤,得够他养一个冬天了。”他抱着自己那把宝刀止不住哀气。

勃律讥笑,扯过他的话:“说完了?”

符€€肩膀一耸,突然就大气不敢喘了。

少年对着他似笑非笑:“怎么,这么心疼他,昨晚怎么没跑到大帐和大可汗打一架?”

高大的男人听后立刻将揣在怀里的宝刀撩回了腰间,身体站得笔直。

“我真是感到奇怪了,昨晚那么大动静,你们人都死哪了?”勃律一想起来昨夜的事儿就艴然不悦,迁怒道:“一个两个都挺会找危机时候藏身啊。”

符€€支支吾吾,话都被吓得说不利索了。此时手边没有站着阿木尔,不然他还能回嘴两句。

“我不是让你亲自看着人吗?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勃律凝声质问。

符€€烦躁地挠了挠头:“我就是€€€€我就是趁此机会将没查完的查完,正打算回去呢,谁知半路阿隼给我拦下了,说必勒格已经在你帐内坐了一下午。”

他急得直搓掌:“我怕他起什么幺心,就一直盯着……谁会知道哈尔巴拉这么有能耐能逃出去。”

“他确实有能耐,就差上天入地了。”勃律不禁嘲讽。他环臂而立,压低声音对符€€道来方才阿隼给他说的那人那事。

符€€听后满脸震惊,不可置信的张着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蹦出来。眼见小殿下的神色是愈发的难看,他快速整理好思绪,结结巴巴开了口。

“这、这人,我和阿隼瞧见过。”他懊恼地垂着大腿,嘴上“诶呀诶呀”直嚷唤:“起初我以为没异样,谁知竟被这小子看的这么透彻。”

勃律听他将事儿讲完,当即气的一巴掌呼到了男人的脑瓜子上,骂道:“你个没长心的!白瞎你活了二十多载!”

“狼师里竟然还窝着别的老鼠你都没给我抓干净!我真该卸了你的刀将你扔进穆勒河里!”

“别!别!”符€€密不透风地护住自己的头和脸,躲避着小殿下硬生生的拳头。他哀嚎着:“我一直以为他都是个小杂役罢了€€€€我晓得了,勃律我晓得了!我下次一定长记性!”

“那你倒是给我去抓人啊!等着小王亲自去清理门户呢?”勃律一脚踹上他的胯骨,将人蹬出去一步开外。这一脚踹的,让符€€再没多说闲话,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衫就奔远了。

直到午后申时,他们才从厨帐后找到了试图要逃跑的那个杂役。符€€亲手将人抓了回来,拴在空地上,绑的结结实实。

空地上不知何时搬来了一扇榻椅,正对着匆匆燃烧的火烟。小殿下整个人陷在榻椅上铺着的毛草上,有一下没一下耍着一把银色小匕首,甚至好几次都擦着少年的面颊甩过去,让人瞧见难免一阵揪心。

被抓回来的男人战战兢兢,一双往日机灵的眸子此时正滴溜溜转着四周。他的左边立着八面威风宛如雄狮的高大男人,右边则蹲着一个磨细针的披发男子,细看会发现其额间的配饰正流转着光泽。

左边守着符€€,右边看着笑眯眯的阿木尔,正前方是瞧不见情绪的穆格勒小殿下。当即,他只感觉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恶兽眸子,就像场聚集的盛宴,要将他全身扒干净了。

“说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座上,少年跷着腿吐息,一圈圈数着天上绵绵的冬云。

“殿、殿下,小人什么都没做啊。”男人艰涩扯出一抹笑,讨好地向四周众人哈腰。

勃律烦躁地啧气,随即阿木尔手里那根粗铁针便飞快扎进了男人手掌地皮肉里,将其牢牢钉在了地上。

一时间,鲜血顺着血窟窿淌出,越流越多。

“啊!”男人痛苦地大叫,握着那只手的手腕想将手掌从钉子上拔出来,却跟见鬼了似的死活都拔不掉。

勃律对这道凄惨痛楚的惨叫充耳不闻,接着问了下一个问题:“谁指使你放走哈尔巴拉的?”

男人痛的直淌冷汗,哆嗦着身子望向正前方的少年,否认道:“殿下在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啊!”紧接着,又是一声痛呼,不知从哪变出的又一根铁针深深插进了他的肩胛骨里,没了进去。

“你还不说?”阿木尔大劲揪住他的头发施劲往后扯,让其扬头涕泗交流地恐惧望着他。男子笑得无害,却在谁人也不知的情况下藏着阴冽。

他惋惜叹道:“你要是再不说,下一根可能就不是肩胛骨了。”

“我说!我说!我都说!”男人被几句话就吓得脸色苍白,浑身极大的痛感刺激着每一处感官,让他止不住发抖。

“殿下,我都说……”他抽着气,吓得哆嗦:“是、是二殿下,是二殿下让放的人……”

“延枭?”勃律蓦然坐起身,冷笑:“我就知道,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在父汗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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