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把额尔敦塔娜和必勒格的视线也叫了过来。巫医二话不说拨开人,凑近反复看了看,最后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寒毒。”巫医说。
帐中人一头雾水,只有阿木尔清楚寒毒是什么。他说:“西域寒毒,是大漠里的一种奇毒,中毒者会全身冰冷,不出一月就会冻结血脉经络,全身僵硬而死。”
其其格听后慌忙质问巫医:“那能解吗?”
“能解,能解。”巫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快速安抚帐中的各位:“这毒曾从西域传进过草原,能解。”他先给勃律处理了身上目不忍睹的伤口,一点点洒了药,忍着其体内散发出的寒冷缠上细布,而后手忙脚乱的跑回药帐配解毒的药物。
帐中站着的人出去的出去,帮忙的帮忙,各个忙的不可开交。阿木尔也想去帮着煎药,他虽成天看的都是书卷,但煎药这种事对他而言并不在话下。
可他犹豫地看了看榻上的勃律。他若走了,勃律身边没人照顾,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帐中仅剩一人的符€€突然开了口,对他说:“你也去吧,我在这看着他。”
阿木尔狐疑:“你能行吗?”
“可以,你去吧。”这时的符€€格外沉静,身上没有一点方才的急躁和冲动,这让阿木尔信了下来。
所有人都走后,符€€静静在原地站了许久,就盯了勃律许久。后来,他的目光渐渐的移到小殿下紧握的手上,迈步走过去。
他的身形似是站太久有些发僵,乍一下动起来时滞顿了两三下,就像是卡住的木齿轮。
他一点点挪到榻边,慢慢蹲下身子,握上勃律的手。他没有被小殿下冰寒的体温惊吓到,也没有缩指,仿若没有感觉般,缓缓用力掰着勃律的手指。
阿木尔没有掰开的手,他掰开了,露出里面闪着光且带着血的物什。
一个镯子。
镯子陷入血肉模糊中,但上面还能辨清的花纹是符€€再熟悉不过的。他记得不久前,他刚把这枚自己阿娜留下来的镯子送给宝娜,现在却血淋淋的躺在勃律的手上,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符€€只觉心被狠狠撂空。他抖着声线,不断喃喃自语:“宝娜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他颤着手把镯子拿起来,一点一点用袖子去擦上面的血迹。把表面擦干净了,重新露出镯子上歪歪扭扭的花纹,待看了良久后,他却再也忍不住,抓着镯子痛哭流涕。
这一刻,他才真正知道,宝娜真的回不来了。她永远留在了穆勒河北畔的茫茫草原上,枕着大地拥着天神,一个人孤独又寂寞。
真的回不来了。
帐中发生的一切外面都不得而知。少了一味引子,必勒格得知后首当提出去别的部落问药。他先回了乌利瀚部,怕是上天都眷顾勃律,他没想到自己部中药帐里竟然有这种药草,这让他一来一回省了很多时间。
解药煎好后,阿木尔第一时间拿去喂给勃律。他守在小殿下身边等了两个时辰,再摸上肌肤时仍是极冷,还似乎比喂药前更冷了。
阿木尔注意到,此时此刻勃律的手臂上也爬上了青蓝色的血流脉路。他当即怒不可遏,扯住巫医将人拖到面前大喊:“怎么毒还没有解!你到底会不会解寒毒!”
巫医吓得一阵哆嗦:“是这几株药,绝对是这几株药!”他趴在床榻边仔细打量小殿下的情况,喃喃复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这几株药啊。”
阿木尔黑下面孔,甩开巫医,问周围人:“哪个部落的巫医善于解毒?”
其其格说:“我听说察布罕部的巫医是西域人……但是察布罕部现在被灭族了。”
阿木尔嘁了口气,飞快思索一瞬,说:“我去一个个部落里请人,就不信没有会解毒的!”
必勒格在帐口处打断他:“我去,你们在这里照顾好他。现在小殿下的消息不宜传到外面,你去会让那些想置小殿下于死地的人有所察觉。”他没得其他人开口,直接转身走了出去,上马扬鞭疾驰,眨眼就跑出了小叶铁铊部。
他的身边人人提心吊胆,对他忧心忡忡,而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片雪山,茫茫白雪不见天际。头顶的天空蓝白蓝白的,像极了被冻结的湖面。
勃律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于是他打算往前走一走。
他走了不知多远,四周仍旧白茫茫,了无人息,寂静的就好像天地间失了生命。他停下来,看了看已经没过小腿的积雪,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来时的路。
身后原本应该出现的脚印并没有出现,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原地一样。
他眨眨眼,把头扭回来。这次,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人影,穿着一身他曾夸过最好看的衣裙,戴着简易的发饰,背对着他向前跑。
没一会儿,又出现一匹身形矫健的动物,在雪中奋力前奔。
勃律张了张嘴,犹豫地冲两道身影轻轻唤了声:“宝娜……瓦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赶着朝前跑,越跑越快,而身影也越来越快,他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只能一声声嘶喊着。
可前面身影一直跑一直跑,始终不回头,最后融入遥远之中,再也瞧不见了。
他跑累了,整个人朦胧中栽倒在雪地里,如何都起不了身,任凭雪一点点将其埋落。
他颤着眼睛,最终缓缓闭上,眼角滚落出一颗滚烫的泪水,沿着面颊融入雪里,没有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
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句句梦呓:
“好冷…….”
“好冷。”
“好冷啊……”
榻上昏迷的勃律,随着这声声呢喃,气息减弱,泪水从紧闭的眼尾,悄无声息滑至发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勃律从白雪皑皑中醒来,入目的却不是漫天大雪,而是幽暗的帐顶。
他睁开眼睛,过了两息又昏昏沉沉地阖上,之后长呼一口气,像是把梦里的漫天冰冷呼出来一样。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遍身的疼痛骤然袭遍全身,疼的他闷哼一声。
“你醒了!”身边,一道惊喜地声音响在耳边,紧接着,阿木尔的脸就撞进勃律逐渐清明的视线内。
“天神保佑!你终于醒了!”阿木尔激动叫道,“你已经快昏迷一个月了,若再不醒来,怕是天神都救不回你。”
勃律张张嘴,嗓子干涩难受,口腔里又弥漫着苦涩,让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忍着骨头里的疼痛,在阿木尔的搀扶下坐起身。
他往下咽了咽,在阿木尔端来水之前尽力润着喉嗓,手下意识握了握,一时间觉得空了什么东西。
勃律迟缓地低下头,看到空无一物的手心还缠绕着一圈圈干净的细布。
他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原本手中应该有着什么的。
“在我这儿。”这时,榻前一直不出声的符€€突然开了口。勃律一顿,缓慢地抬头看向他。
在看到符€€眸子里死气沉沉的一霎那,他想起了梦中覆地的大雪,想起了在雪地上头也不回奔跑的背影,也记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躺在血泊中丧失生息的衣裙。
他没接阿木尔端来的茶水,直愣愣瞧着符€€,似是还没从回忆里晃过神。
符€€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先开了口,冷淡质问:“你为什么不救她?”
这是他想了好久,等勃律醒过来第一句想要问的话。
阿木尔听到这句飞快扭头,震惊地看着他,扬声斥道:“符€€!你在说些什么!”
男人的视线一瞬不瞬地扎在勃律身上,并不为其所动。阿木尔看不下去,想要把人赶出去的时候,榻上的人儿出了声。
勃律沙哑着慢慢低声道:“你说得对,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没能救她。”他用力把身子撑起来,抓着床沿想要下地。
阿木尔见状急忙搁下杯子去扶他,怎料这一握上勃律软绵绵的手后,顿觉哪里不太对劲。他诧异地看了看,目光移上勃律毫无血色的脸,心立刻慌了起来。
他对符€€慌张说道:“你在这陪着他,我去找巫医。”说完,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帐子。
符€€是和阿木尔同一时间扶上勃律的,在扶上他的一刻间也察觉出了异常。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榻上的人儿,张张嘴,半响不知道该如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
勃律坐在榻上垂下头,抬手瞧了瞧无力的手掌,虚握了一下,再张开。他神色黯淡,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后执意要下榻。
符€€站在他床榻面前挡住了去路,没有让他下地。他看勃律叹口气,自己抿抿嘴,嘟囔说:“方才我不该……”
勃律打断他:“你说的没错。你们都信奉我为狼神,是整个狼师的依靠,可到最后却连她都救不了。”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认了。这是我欠你的,欠她的。”
这一瞬间,勃律肩膀塌了下去,就好像肩上扛着的一切轰然坍塌。
€€€€他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连她的手都抓不住?
他痛苦的拧住面孔,眉头越皱越紧,背脊深弯下去,一口气没提上来,叫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每一声都咳的骨头颤疼,每一声咳得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勃律紧紧抠住床沿边,背越压越弯,咳得让符€€感到害怕。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阿木尔刚倒好的水递给他,勃律忍着咳意喝了两口,却没有用,依旧咳得厉害。
就在符€€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阿木尔和额尔敦塔娜身后领着三个巫医快步挤了进来。其中一个巫医正是小叶铁铊部的人,另外两个也不知道是被人从哪个部族里请过来的。
他们一掀帘往里瞧,见小殿下咳得都快趴到榻面上,随即哗啦啦的全涌了进来。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架势吓得,总之勃律闻声抬眼望过去,倏然收了声,也就不咳了。
阿木尔赶到勃律身边,上下将人扫了一眼,又瞪眼颇为无辜的符€€,问勃律:“你现在感觉如何?”
小殿下吐出口凉气,斜着身子靠在床榻上,用气声喑哑说:“我冷……”
“冷?”阿木尔一愣。
额尔敦塔娜听见了,立刻转身快步往外迈:“我去叫人把燎炉搬来燃上。”
阿木尔回过神伸手碰到勃律的肌肤上。方才他醒过来自己太高兴,没怎么在意,现在再一感觉,发觉勃律的肌肤冰凉刺骨,寒意都能钻入自己掌中。
阿木尔蓦然收了手,赶紧把被褥往他身上裹,一层不够又去翻出来一层盖上,直到把人裹严实了才撤身。
勃律颤了颤,觉得缩在被褥里的身子确实比方才要温一些。他深知自己被哈尔巴拉下了毒,但还是平淡地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毒了。”阿木尔沉声告诉他,“西域寒毒。”
勃律闭了闭眼,一副了然的模样。他想起那个白衣胜雪、覆着白绫的男人,说:“哈尔巴拉身边有个中原样貌的毒师……这应该不是西域的毒。”
阿木尔听后,神色一变,立刻让身后待命的三个巫医上前来看勃律的毒。几个巫医团团围在一起,在勃律伸出被褥的胳膊上研究起来。
勃律身上到处都是伤,均被细布一圈圈包着。伸出的手臂上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在烛光的照耀下,看到上面掩在皮下清晰可见的青蓝色纹路。
阿木尔紧张地在他们身上来回看,过了没多久就急着催道:“怎么样?”
一个巫医摇摇头:“这毒太奇怪了,分明就是西域的寒毒啊,但现在又不像寒毒。”
另一个说:“就是寒毒,就算是中原也能致这个寒毒。不过其中有一小味是只长在大漠的药草,中原没有,如此一来解药有了偏差,自然致毒的药草也有一些偏差。殿下体内毒未能除掉,一定是药弄错了。”
阿木尔听着听着急了眼:“那你们还不赶快去重新试药给殿下解毒?”
几个巫医忙弓着身子行了礼退下去,急急忙忙回药帐重新筛药。
过了会儿,额尔敦塔娜吩咐搬进来的燎炉被从库帐里抬了出来,还带来了一个手炉,都被细细擦干净,送到了勃律如今养伤的帐子里。符€€去往里面添火,让燎炉快速燃起来。他添着添着,手忽然一顿,想起来以往这种活,宝娜定是抢着做的。
他落寞地垂下眼睛。仅管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了,他心中依然感到沉痛。
阿木尔看着虚弱到即将能支离破碎的勃律,嚅了嚅唇,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是哈尔巴拉给你下的毒?”
“是。”勃律抬眼看他:“但他说过,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阿木尔抓了下头发,很是烦躁。
勃律静静看着他,忽然出声问:“阿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