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115章

一时间,帐内另外两个人都僵直了身子。符€€始终燃着燎炉没回头,阿木尔无奈之下叹口长气,不太耐烦地挥手随意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一听这,就逃跑了。”

勃律听完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阿木尔看着小殿下,犹豫到底要不要把阿隼去战场翻过他尸体的事情告诉他。正纠结着,符€€端着手炉走过来,递到勃律怀里。

他把暖烘烘的手炉揣进被褥中,寒冷的身子瞬间有了一点安抚。

勃律闭上眼睛,十分疲惫:“别把我还活着这件事传出去……”

阿木尔和符€€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勃律用意为何,但还是应下了。

阿木尔想起一件事:“你被带回来前,二殿下忽然出现,找到小叶铁铊部,把大批族人带回了穆格勒。”

勃律睁开眼,盯着虚无的某一处,无声了良久,才问他们二人:“你们知道……父汗都战死了,他为何还完好无损的活着吗?”

阿木尔惊讶:“你知道大可汗……”

这话他没说完,就被勃律的缓声打断了:“我在乌兰巴尔看见延枭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站在身边的二人稍微一想,就全部清楚了。二人知道了真相,先是由惊愕转为愤怒,最后想起被延枭带回穆格勒的那些族人,不由担忧。

阿木尔想让勃律对现今的情况拿个定夺,可勃律却无意继续和他们说下去。

“这件事情,等明日我再和表兄商讨。”勃律说,“你们不用在这守着我,今晚都先回去吧,我想再休息休息。”

阿木尔把快要脱口的话咽了回去。他踌躇了一会,最后看着勃律叹口气,伸手扯了符€€一下,把人一起拽走了。

二人出了帐子,离帷帐稍远些,阿木尔才放开拖拽符€€的手。他看着男人的脸,想起勃律醒来他那句堪比责问的话,气的一巴掌想呼到这人脑袋上。

但他到底没这样做。阿木尔愤愤撇过头,深喘了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对符€€说:“你不应该对勃律说那种话。”

符€€没吭声。

“你不要把气撒在勃律身上。你想清楚,宝娜的死和勃律没有关系。这几天我也很悲伤很心痛,但现在你想看着勃律也死吗?”

“我们已经给他送进过一次穆勒河了,你难道还要再送一次?”

符€€悲哀地颤声说:“我知道……”

阿木尔静了半响,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对男人说:“知道的话,就早点给宝娜送入穆勒河吧,她的灵魂不能一直徘徊在乌兰巴尔的上空。”

漆黑的夜晚下,男人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呼吸都变凉了,才迈步回到住处。

谁也不知道,帐中原本已经阖上眼睛的勃律强撑着身子下了榻。他扶着周围物件,一步步吃力地朝桌案上走。那里放着一把宝刀,在他醒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是他丢失在西处战场上的刀。

他不知道这刀子怎么会回到他的身边,但他想了想,应该是阿木尔他们带着人去过西处了。

那也一定见到哈尔巴拉给套上他的兵甲以示混淆的尸体了。

他每走一步就喘一口气,等到站在案边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淋。他吸口气,拿起几面上的刀,退后两步在手上转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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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刀刃,在似是做了许久的准备之下忽然向前出招,哪曾想刀子还没完全挥出去就直接脱了手,重重砸在地上。

勃律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脚下的刀子,又看了看执刀的手掌。他呼吸愈发急促,猛喘一口后他难以接受地趴伏在桌案上,低吼一声,双手扫掉桌上所有的物什。

几个杯盏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破碎的就如勃律此时的精神。

他因为浮了气,再一次猛烈咳嗽。咳着咳着,他慢慢扶着小几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抠住案腿,无声痛哭。

远在天边的另一人,背着辽阔,一步步远离了这片燃烧他又短暂给予了他温存的地方。他像是行尸走肉般徒步走过草原,不知疲惫的走啊走,途中搭了商人的车马,最终来到东越的边境外。

东越边境与草原相衔,却与最近的部族小叶铁铊部还有段不小的距离。因为离草原近,所以此处来往的不止有来自草原做生意的商人,还有不少逃难亦或是嫁娶于中原的草原人。

阿隼借着商队的车马进了凉州,入城后道过谢,只身寻了一家汤馆要了碗热汤。

他坐在幌子下一口一口喝着,忽然,头顶传下一道极小声的迟疑。

“公子?”

阿隼一怔,顺着声音抬眼向上看。谁知入目的脸自己极为熟悉,是曾经跟在他身边的昌王府亲兵,也是随他征战沙场的另一位副将。

“真的是您!”男人看清阿隼的面孔后,激动的不禁太高了点声音,但很快他又降下来,周身打量了圈,警惕地坐在阿隼的对面。

“属下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没想到竟会在凉州城看见您。”男人说。

阿隼看着他恍惚了许久,哑声张嘴问:“你怎么在这?”

男人凑过头低声说:“将军您与我们失散后,由于身后追兵太多,我们便先前往东越。”

阿隼听着听着,觉得这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男人继续说:“但将军您迟迟不与我们会和,我们生怕您遭遇变故,从别的城门进入东越,于是我们分散各地找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意中找到了王爷薨后失踪的昌王兵。”

听到这里,阿隼这才正视起对面的男人,眼中带了点惊讶。

男人道:“将军,他们并没有和王爷一起战死在沙场,早在王爷薨后就里应外合秘密进了东越,此刻就在凉州内,就悄悄驻扎在城外。”

“王爷算准了您会来东越,只是没想到竟耽误了这么久。”

“将军,这是王爷留给您的后路啊。”

阿隼垂头看着碗里肉汤上来回漂浮的芫荽,呢喃自语:“原来义父是算准了一切吗。”

男人看了看四周来往的人,焦急道:“将军,我们都在等您,快随我们回去吧。”

回去了做什么呢?被大庆赶到东越,一辈子都待在这边境城里偷生?

阿隼抿起嘴,摸了摸怀中揣的东西,末了对对前面的男子说:“不,我要去上京。”在男人愕然的目光下,他语气坚决,逐字逐句道:“去上京,见东越皇。”

第一百六十章

虽然还没到深冬,但外面的温度对勃律来说已经很低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受冻。于是用过饭食,他让人把燎炉挪近了几分,就差贴着榻沿边燃火了。

海日古踏进来的时候,帐内热烘烘的,热的人满面通红。他不太适应地迅速红了耳廓,皱皱眉望了一圈,最后把视线锁定在正倚靠在榻上翻阅信件的勃律身上。

这些日子,草原上四处的战事平息,战后还同他们有联系的部族寥寥无几。海日古这些时日常替他在这些部族之间奔波,传回一些当下各部的情况。

勃律看完后,神情竟是漠不关心,起身把所有的纸全部塞进燎炉中烧掉。他刚要躺下休息,却看到走进来的几人。

海日古在前,身后被其其格扶住进来的是左贤王妃。左贤王妃似是一夜间老了许多,但仍旧是视天神为信仰的模样,眼睛充溢着希翼。

左贤王妃越过海日古的身侧来到榻边,注视着勃律,见他一切正常后,俯身握住他的手,喃喃一句:“好孩子。”

她长长松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点轻松,对他说:“你自小就得天神保佑,如今身边还有很多人在帮你,一定会没事的。”

这些话他这辈子不知听了有多少次。他一直在想,天神若真在保佑他,还会让他经此一遭沦落到流离的地步吗?

他静静看着左贤王妃,看着她信奉了一辈子天神的眸子,最终还是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和。

二人轻声交谈了几番,左贤王妃就被其其格扶了出去,独剩海日古一人还站在帐中。勃律疑惑地看着他,还没出声,男人就率先开了口。

海日古看了眼燎炉,肃道:“你现在有何对策?”

勃律移开眸光,冷淡说:“没对策。”

海日古狠狠一怔:“如今部族四分五裂,草原诸多部落都转首依附在乌兰巴尔之下,剩下的部落打着和穆格勒交好的说法才一时避开祸乱。这种情况下,你竟是什么也不打算吗?”

勃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像在自嘲:“如今我都这副模样了,苟延残喘,没准哪天毒发身亡就死了,哪还管得了他们?想依附就去依附,至少还能活条命。”

“你这是要让我们也依附哈尔巴拉和中原?”海日古气愤地看着榻上人,“你别忘了,现在在小叶铁铊部里还有我们的族人,这里终归不是他们的家,你难道让他们后半辈子流离失所吗!”

勃律沉下眸光,双手无意识中揪住被褥。

海日古道:“勃律,你这辈子都是穆格勒的三殿下,延枭那个位子怎么得来的你也清楚,你难道真的要对族人不顾吗?真的要眼睁睁让那个畜生毁了穆格勒?”

和特勤相比,勃律十足冷漠。他提议说:“表兄,你带着他们回别勒古惕部吧,穆格勒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你,不是我,我已经保护不了他们了。”

“你想让我去坐那个位置?”海日古对他这番话着实震惊,扬了声道:“我们谁也不能当这个可汗,唯有你,我们现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啊!”

勃律紧皱眉心,偏头打断他的话:“可我已经是个被天神抛弃的人了。”

空气寂静下来。海日古垂下手,满眼失望,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勃律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

他叹息:“表兄,我累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吧。”

海日古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他会儿,最后甩手忿愤出了帐子。

耳边静下来,静到他微弱的呼吸都能听见。勃律靠在榻上阖目良久,直至疲惫的神经得到缓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慢吞吞下了榻,拽过先前就给他准备好的大氅裹在身上,慢慢走出帐子。

勃律走的极静,外头来往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一步步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坡度略高,从这里坐下,正好能望到遥远的西方。

那边有着一个名叫穆格勒的地方。

他裹紧大氅,坐在略微冰凉的草地上颤了颤身子,之后就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神色淡然。

海日古骂他骂的没错,他辩解不了,但他现在这样还如何去谈庇佑他的族人?

他连宝娜都救不了,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

勃律捏住交叠在一起的手指,越掐越死,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指甲陷进皮肉中,红痕在指尖若隐若现。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唤回了他的意识,让他蓦然松开手。

“你在这里。”

勃律吃了一惊,回头看去,见是必勒格手里拎着一团毛茸茸灰扑扑的东西正向他走来。男人来到他的身边,低头看了看这个裹着厚毛氅的人,伸手一扬,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勃律的怀中。

勃律手忙脚乱地抱住,还没瞧仔细了,就觉怀里一顿蹬踢。

€€€€这物什竟然是个活的。

“你的狼。”必勒格弯腰坐在了勃律身边,“我潜入穆格勒遇到的,走到狼师的时候,就看见这东西饿的正在添血水。”

勃律愣愣看着怀里四处挣扎的小狼,冷不丁撞进它幽绿且坚毅的狼眸中,脑海把他拉回了一月前,这让他心扑通一跳。

这狼比上次见的时候长大了不少,狼齿都差不多长完整了,怀里马上就要容不下它的四肢。勃律犹豫着伸手,在半空上停顿了一霎,这才抚上小狼的背脊,一下一下顺着,让它闻着自己的气息平静下来。

必勒格看着他的动作,说:“带回来的时候已经给它喂过肉了,不过我劝你要养,还是日日把他养在你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匹狼,哪天咬人了就不好了。”

勃律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扭头和他对视了须臾,过后再次转了回去,轻声说:“多谢。”

必勒格点头,算是承了他的谢意。他顺着勃律的目光也遥遥望向远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勃律。

于是他说:“在你昏迷的时候,乌利瀚和乌兰巴尔打了一仗,我说你已经死了,灵魂已经归入穆勒河。乌利瀚部由于现在面上仍然是穆格勒的盟族,所以他这才作罢。”

勃律眼中一闪,有些诧异:“依照哈尔巴拉的性子,他应该会一直和你打下去才对。”

“对,但他们很快就去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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