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将军特意吩咐人去为这位公子买的。”男人把瓷碟放下后,瞟一眼榻上的勃律。也不知少年听到没有,再一转头,就看见他喜滋滋地拿着糕点已经吃了起来。
这厢咬了一口,元澈似乎更开心了:“好吃!不愧是福瑞斋的糕点,果真远近闻名,无愧招牌。”
勃律听到少年的洋洋赞赏,目光随之也瞅向手边四足小几上的一盘糕点。他扬了扬眉,从裘衣下伸出一只手捏了一块,放在嘴中咬下一角尝了尝。
令他喜出望外的棉甜在刚入口的时候就化开了,一路甜到他的心坎里。勃律抿了抿嘴,眉眼和嘴角都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默默把一个糕点吃完。
“喂,小子。”他搂紧裘衣,拍拍手向元澈唤道:“干脆你不要拜他为师了,你来拜我,我教你练刀,还天天给你买这个。”说完,他点了点盘子。
元澈狐疑地看着他,咽掉嘴里的糕点说:“皇兄让我师父教我,不仅因为他武艺超群,更是让他以后辅佐我。我又不知你底细,怎知你厉不厉害,够不够格。”
“我可厉害了。”勃律扬起头,“不止你师父败在过我手里,就连你们那个什么……常衡,战场上也败给了我。”
“真的?”元澈立马凑过来,“你连常将军都打过?还打赢了?”
“那是当然。”
元澈瞧着勃律吃惊大叹:“常将军可是东越数一数二的高手,你这副样子竟然能打赢他!”
勃律嘴角刚僵住,元澈就怀疑地把脑袋缩了回去:“不过我怎么看你都不太像啊……你不会是看我小,诓我呢吧?”
门口,一直站在那里的亲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声音还挺大,把勃律和元澈的目光齐刷刷地惹了过去。
勃律赳赳地咬着后压根:“我诓你作甚?不信你去问你师父,问常衡,自然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元澈当然不敢去问。他眼珠子一转,蹦下地跑过来,拽着勃律就要他下榻:“眼见为实,你去和他们比一比,比了我才信你,你若赢了,我就把祁牧安踹了,让皇兄封你为我的新师父。”
勃律还没回过神祁牧安是谁,就被元澈轻轻松松地拽下了地,拉扯着往外出。他稀里糊涂地踢踏上靴子,连裘衣都散开了,一出门凉气直往他皮肤下钻。
他们出去了,亲兵立刻也跟了上去。
勃律弯腰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狐裘,谁知手都没碰上裘毛,少年的力道扯得他直接弹回身子。
元澈掰着指头规划的特别好:“我们先去找师父,比完了这个,再去找常将军。”
勃律打个寒战,觉得自己在外面有些受不住,边被拽着走边拨少年的手:“你吃什么长大的,劲儿怎么这么大?”见挣不开,他哼了一句:“你当我是什么,说比我就比?赶紧放开!”
元澈停下来看着他,却没松手:“你是不是不敢?”
勃律被他这句气笑了:“我不敢?我这辈子就没怕过的时候。”
“那就去比,不然你就是诓我。”元澈拉着他继续朝前院走。
勃律深吸口气,委实无奈,自己搬起来一块石头却砸了自己脚,悔得他现在真希望方才什么也没说。
他只得把另一只胳膊缩在袖子里,微微颤着肩膀一路被他强迫地扯到前堂。就在长廊下将要转弯的地方,他忽然隔着身侧墙壁上的窗子,听见了一阵从里面传来的对话。
他猛然停下脚步,这次元澈被他突然停下的动作€€得身子一晃,险些前倾摔倒。
“喂,你怎么不走了?”元澈倒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瞧瞧紧闭的窗子,也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他放低声音,笑着拍了勃律一把:“没想到你还会偷听?”
勃律没理会少年,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子,竖耳听着屋内的声响。里面默了一阵后,先开口的声音让他异常熟悉。
是阿木尔。
勃律眼中闪过惊讶。他昨日才听阿隼说会把他的消息传到客栈,没想到阿木尔这么快就找来了这里。
听屋内的声音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出声的好像是阿隼。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两人之间三年不见,还能单独说些什么悄悄话。于是勃律脚尖往前蹭了一小寸,听的更仔细了。
元澈的好奇心也驱使了上来,跟着勃律一起站在窗下,偷听着里面的对话。
窗内,有一人的声音悠悠飘来:
“你知道现在草原的形势吗?”
另一道声音停顿了一刻,才说:“我看到勃律的时候,以为穆格勒的新可汗是他。”
“勃律是谁?”屋外,元澈小声疑惑,碰了碰身边的勃律问:“你知道吗?”
然而青年不说话,仿佛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屋内的声音再次传出€€€€
“我们自从三年前那场混战之后,就一直没回穆格勒,现在穆格勒的可汗是延枭。”那个声音续道。
“他不是……”
“你也以为他跟着可汗死在了东边的战场上?我们都这样以为。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是穆格勒里那个找不出来的叛徒。”
“你们从未在战场上见过穆格勒的新可汗吧?那是因为延枭从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他怕死怕得要命,怎么会把自己的命放到刀剑下。”
“……那么勃律的毒……”
“方才我就想问了,这件事他没告诉你吗?”这声出来带着点困惑,“他在你这里这几天,都没有告诉你三年前的事?”
勃律在这时蓦然捏紧手指,从脚底直往头顶生寒意,冷的他嘴唇失色。
这些话无疑是把他剥开,一寸不盖的展露到阿隼面前。三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不想让阿隼知道,甚至这三年内发生的事他也不愿意让阿隼知道,如今的自己更是无法面对现在的阿隼。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了三年,甚至有段日子每日每夜都在思考为什么他没有死在乌兰巴尔。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几年来他害怕极了,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让所有人失望,更是会让阿隼放弃他。
勃律开始浑身颤抖,这让在他旁边的元澈感觉到后心生怪异。
屋内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
“也是,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你去找过他,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听到他战死的消息逃跑了。大庆让穆格勒四分五裂,你又是大庆人,他们指不定恨了你三年,勃律能告诉你就见鬼了。”
“我们找到的尸首是哈尔巴拉换下来的,把勃律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哈尔巴拉下毒了。”
“说到底还是延枭那畜生害的,他把我们狼师的消息透露给了哈尔巴拉,不然哈尔巴拉不会知道勃律去了西处增援。”
“我知道你其实是在意勃律的,除了我们,你应该是最重视他的人……”
后面再说些什么,勃律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脚步沉浮,脚下虚无,随时都能坠入地底。
前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屋外等着的符€€重重踩进去,开嗓就冲着屋内的阿木尔怒道:“阿木尔!你们在里面嘀嘀咕咕这么长时间,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你不要和他狼狈为奸!你要背叛勃律,我就让他把你喂吉勒!”
“你先把吉勒喂好吧你。”阿木尔没好气地骂他,回身对祁牧安说:“告诉勃律,我们已经不在如安客栈了,必勒格安置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我们现在在那里。”
祁牧安感到诧异:“安置了宅子?你们多少人来了上京?”
“为了给勃律治毒,说不定要在上京住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还是有一处落脚地方便些。”阿木尔叹口气,“这次来上京的,就勃律,我,符€€,还有必勒格。”
“只有你们几个?”祁牧安皱眉,感到意外:“只有你们几人去找那位神医?上京城比凉州大得多,你们要找到何时?”
“这用不着你操心。”符€€嚷嚷道。
阿木尔横了符€€一眼,对祁牧安说:“此事既然你有心帮勃律寻医,便多谢了。我们这边也会尽力去找的,有消息了会传信与你。”
“什么消息都传到这府上就行。”祁牧安说完,忽然想到一人:“我没听勃律说起宝娜,宝娜没和你们一起来照顾他吗?”
这话一出,周遭忽地噤声。阿木尔怪异地瞧着他,符€€更是激动,红着眼睛揪起祁牧安的衣襟,怒吼:“你还有脸提宝娜!”
这一刻,祁牧安意识到了不对:“宝娜,她怎么……”
可下瞬,他的话尾倏然被门外响起的一道声音硬生生打断:
“宝娜死了……被我害死了……”
他们三人纷纷闻声望去,看见勃律衣着单薄,面上仿若覆了一层冰霜,正黯然站在外面。注意到他们望过来,他转身就沿着来时的路趔趄跑远。
祁牧安心里猛然揪高,甩开符€€立刻追了出去。这一刻,他终于想明白他们重逢那日勃律的情绪为何那般激烈。
前面的人刚跑进屋中,还没关上门,祁牧安就强行推开踏了进去。这时离近了,他感觉面前的人儿由内而外散发着从未感受过的冷气,苍白的肌肤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
“燎炉怎么熄了?”男人很快就感觉屋中并不暖和,他快速扫过屋中巨大的燎炉,结果发现里面的火势熄的一干二净。
勃律蜷缩在榻上,用衾被裹住自己,喘气困难,颤抖着:“不是我熄的……”
“我没有怨你。”祁牧安赶忙把炉子重新点燃,又点了个手炉,没心思细想勃律身上原本的裘衣去了哪里,从柜中取了另一件更厚的,来到榻边给他裹上。
“你跑出去连狐裘都不穿,你能不能听点我的话!”祁牧安气的心绞疼,顺势坐在了床边,把人儿从床上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勃律说不出话,身上毒发的啃噬疼钻心刺骨,寒潮一遍遍席卷,他觉得自己快被冻住了。
祁牧安牢牢环住他,炙热的手掌捂上勃律冰凉的面颊,让他很贪恋这股令他安心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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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对勃律说他去叫人请宫中太医,可勃律一手攀在祁牧安的手臂上,将人摁住了。
“别叫,别叫,没事……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勃律闭上眼睛,“这次没有之前那么疼了……我一会儿就好了……”
祁牧安低头无声看了他良久,答应下他的话,接着哄他:“看来刘太医的针还是有用处的,明天还让他来可好?”
勃律埋下脸,在他怀里轻轻点了一下头,动作微不可察,但祁牧安感受到了。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试图让自己身上的热度传递到他的身上。
男人附在勃律耳边哑声说:“你好好活下去……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勃律嘴角艰难地勾起来:“我问你……你真的在听到我死后就直接离开了吗?”
祁牧安默了良久,说:“我去过西处战场。”
“你去过战场?”勃律愕然。
“我很绝望。我一个个翻一个个找,一直在祈祷战场上没有你,却还是翻到了你的尸体€€€€当时我以为是你。阿木尔把尸体带走后,我便只回过穆格勒。”
“部族里一个人都没有,很黑,很静,我就像孤魂野鬼在穆格勒里游荡。”
“我想去找你,但我找不到你。于是我来了东越,我觉得,我还能为我的狼主做点什么。”
祁牧安从被下寻到勃律的手掌握住,欣慰道:“不过我现在找到你了,也抓到你了。”
他以为这些会是他永久的噩梦,会让他后半生沦陷在黑暗中再也无法脱身,但幸好,他的烛光在熄灭后仍旧来得及点亮。
勃律精了一会儿,躲在被子里闷声说:“我以为你会把我关在这里,谁也不告诉。”
“我不会。”祁牧安知道他在说阿木尔和符€€,“他们是你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这样做。”
二人在屋内待了许久,久到燎炉噗呲噗呲冒着灼热的火苗,热到勃律和祁牧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过了许久,祁牧安感觉到怀中的人儿不再颤抖时,勃律的声音再度传来。
“可是宝娜死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
祁牧安没有片刻犹豫,郑重回他:“我答应你,以后我会永远在你身边,哪也不去。”
第一百七十章
元澈蹲在外面等星星等月亮,就是没等到自己师父和那个男人出来。他百无聊赖地蹲在屋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长庭下的长草。
拔了一会儿,他抬头去看站在院子里的陌生男人,随后扭头小声问身侧的亲兵:“纪峥,那人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 纪峥耸耸肩,胳膊上还搭着从屋门口捡起来没来得及交还给勃律的裘衣。
“师父怎么什么人都让进府……还有屋里头那个,就是一个骗子,身子不好还吹牛说能打赢我师父,祁牧安怎么看上这么一个人。”元澈撇着嘴,双臂枕在膝上,继续在地上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