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偏首瞧着身侧的青年,端详着他淡漠的面庞没有出声。当年战场上骑在马背,惹得他一眼就称赞的飒爽儿郎似乎早就不复存在,给世间独留下来一位被折断了爪子的濒死成狼。
这时,元澈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炀清殿外。巍峨的殿堂牌匾高挂在头顶,让少年情不自禁往后缩着脚步,抓住时机欲要逃跑。
常衡眼睛不眨一下就预判了少年的动作,先他一步大手一捞,把人摁钉在了地上。随后,将军向殿外候着的中官道:“还要劳烦公公先通传一声。”
中官哈着腰笑眯眯地进去通传,不多时便走出来,先是向常衡和元澈行了一礼,而后侧身让路:“将军,快些进去吧,皇上等许久了。”
“公公辛苦了。”常衡颔首,随后三人一齐踏了进去。
勃律踏入炀清殿,一眼就看到了殿中央地上用木头刻出的房屋和山川地形图,他留心打量了几眼,像是某个城的地形,但又不像城池内的布局。
这些木制的房屋交错,远处还有连绵的山脉,委实壮观。他视线落到远处,发现尽头相连的似乎还有一些,整块面积快要占据了一半的殿堂。
“怎么,小殿下喜欢朕这殿内的这些东西?”
忽然,侧方传来一声笑,惹得勃律闻声望过去,只见胤承帝头戴金灿高冠,身着一身明服,正坐在案后看着他。
勃律跟着人站在案前,就见一旁的男人忽地抬手划过半空,跪地朝着坐上的人行了大礼:“臣常衡,参见陛下。”
元澈揉揉肩膀,不情愿地晃着身子弯下腰跪地,也伸出手拱了拱,埋头小声唤道:“皇兄。”
元胤笑吟吟地目光从他们几人身上转过,转到勃律的时候,唯他一人仍旧笔直地站在桌案前方,冷着脸对上他的视线。
元胤呵呵笑道,扬手往上虚虚扶了扶,对常衡说:“爱卿请起。”
“谢陛下。”
元澈也想跟着起身,然而上头撞下来一道威严的声音直钻他耳朵里:“没让你起。”
元胤瞪着他:“胆子肥了,谁让你出来的?”
元澈哼哼唧唧地直起上半身,跪坐在殿堂的理士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手里还握着的面人儿,脑袋朝勃律的方向随便扬了一下,说:“他。”
元胤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就听勃律朗声承认了:“对,我让他陪我的。”
胤承帝就此没说话,范苦恼。要是把这位草原的小殿下惹了,祁牧安那个家伙能和自己翻脸。
于是他选择先不管还在地上坐着的少年,笑脸相迎上勃律,第一句先嘘寒问暖:“小殿下这几日过的如何?”
元澈应声抬头看了看勃律,对这称呼更加疑惑了。
“还行吧,就那样。”勃律淡道。
“那不知小殿下替朕查出人了吗?”
“我何时答应你了?”勃律蹙眉。
“小殿下那日答应朕的话都忘了?出尔反尔?”元胤笑道。
勃律扬起头:“交易本来就该你来我往。我答应你的前提是你让我离开那里,可惜你没有做到,这件事就算作废了。”
元胤笑呵呵:“可朕方才还听你说这几日过的不错呢,既然过得不错为何想着离开。”
勃律冷漠道:“你听错了,分明是还行。”
元胤笑起来像极了一只狐狸,让勃律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笑还跟哈尔巴拉的不一样,越看越能拉人不知觉就淌进水里,应付起来得打十二分的精神。
勃律厌恶地蹙眉:“你今日若是叫我来只是问候这些,我觉得已经被必要再讲下去了。”说完,他就要转身欲要离开。
胤承帝惋惜地叹口气:“小殿下,你应该清楚,你现在是走不出上京城的。祁牧安的府外有朕的人,只要你踏出府一步,哪怕半步,他们也会告诉朕你今儿做了什么。”
勃律停下身子,狠狠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你的身份如今处在上京,迟早会被朝中有心人发现,届时祁牧安可保不了你,所以如今选择和朕合作才是上策。”元胤道:“小殿下不妨先去看一看我们这边抓到的人,再重新考虑。”
勃律直接拒绝:“我不见,我不是祁牧安那个傻子,我也不怕你,我不和你做这笔交易。”他转身直接迈步:“就我能不能走出这上京,你等着瞧便是。”
可他才迈出去两步,就被常衡伸手拦下了。勃律抬眸瞪着他,而后扭头看向上座的人,怒道:“你今儿把我拦下,明儿我的人就掀了你这上京!”
元胤却不慌不忙,也不紧不慢道:“小殿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抓到的是什么人吗?”
勃律怒气冲冲:“你们抓到谁,关我何事。”
常衡快速开口:“此人是草原人,你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
青年猛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常衡道:“我们是在一家赌坊抓到的,只有他一个人,似乎在等什么人,却被我们捷足先登。”
勃律抿住嘴,过了须臾将信将疑地呵了一嗓:“你们如何辨出他是草原人的?”
“凭这个。”元胤从桌案上拿起一枚东西,递出来由离近的常衡接过,再转递到勃律面前。
勃律在看清楚这东西的时候蓦然睁大双眼,一把夺了过来。这是穆格勒大帐的令符,上面刻的是草原字和他部的图腾,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双手微颤,呼吸发凉,思绪渐渐不清又渐渐合拢。
座上的胤承帝观察着这位草原小殿下的神情,仍旧笑着问:“如此,小殿下还愿意去看一看吗?”
勃律阴下面孔,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符令在手心里捏了捏,而后沉重的放回常衡手上。
将军把符令还到皇帝的桌案上,还没退下去,就听元胤笑着说:“地牢阴冷,朕给你准备了个手炉,爱卿,替朕给勃律王子端上吧。”
常衡应下,端着手炉回来。
勃律接过手炉,跟在常衡身后阴沉着脸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元胤又在后面叫了一句:“你手里的东西,要不先放在朕这里?免得一会儿脏了。”
勃律气恼地看着手上两支面人儿,冲冲踏回来塞到一脸发懵的元澈怀里,临走了不忘吓他一句:“你若给我弄坏了,我就把你揉了做面人儿。”
炀清殿的殿门合上,殿内静了好一会儿,元澈才咽了咽,在地上扶着身子问他皇兄:“这人……这人他到底是谁啊?”
元胤眼睛都不愿意给他施舍抬一下,盯着手上的奏折问:“你以为他是谁?”
“他说他是凉州来的……师父不也是从凉州进,而后到的上京,我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认识的……”但现在听到他皇兄和此人的对话,看来并非如此。
“你觉得他是东越人?”元胤听后好笑。
“他说……他长那样,是因为祖上有西域人……”
元胤终于从奏折中抬起头,盯着地上的元澈一改往常,肃道:“十一,看人可不能只看表象,听人言亦不能只信其面。”
元澈紧张地飞快咽了好几下。
元胤瞥向殿门:“你以后是要登上朕的位置的,那么必不可少要和草原打交道,就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朕告诉你,他可是草原穆格勒部落的三王子,那个和东越交战了无数次的人。”
“你给朕长点心眼,以后少和他接触。”
元澈跌在地上精神恍惚€€€€原来他第一次给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骗他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地牢果真同胤承帝说的那般昏暗阴冷,他攥紧手上的手炉都无济于事。幽深的石道就像是一口巨兽,悄无声息地寸寸吞噬着他。
勃律被常衡领着无声往里走,每走几步就能在一处墙壁悬挂的烛台下看见一个士兵。他警惕的眼睛不停地在四处转悠,偶尔能看见几个黑漆漆的铁牢里关押着不知是些什么人。
勃律觉得骨头有些疼,内腔里忍不住要咳嗽。咳嗽声在寂静的地牢内显得尤为响亮,一声声传到黑暗,再由黑暗传回来。
“到了。”常衡在他连续咳了几下后站住脚跟,对他说。
勃律顺着常衡的话朝这间牢内望去,里面栓着一个人,劈头乱发看不清脸,浑身都是抽打过的血痕。
常衡让人打开牢门,对勃律说:“我们已经审过一次了,什么都不说。”
勃律抬帘瞟眼常衡,冷笑一嗓,跨着步子朝里踏进去。
里头被铁链吊起来拴住的人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勉强支起头往上看。来人背对着外面照进来的火光使得正脸一片漆黑,让他一时辨不出是谁,但总归不是前不久审他的东越士兵。
那人哑着嗓子讥笑起来,笑了几声神思清晰了,正巧眼睛也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不断靠近的人的面相。可这一眼,却叫他宛如见到了鬼,吓得瞪大双眼,嗓声噎在了喉咙里。
来人那张脸本该已经随着草原的风化为尘砂,如今却从地下、从深渊中爬了出来,正如鬼魅站在他的面前。
“殿……三殿下……”男人张着浸了血的嘴惊恐叫道:“你是人是鬼!”
“你觉得我是人是鬼?”勃律在看到男人抬起头露出的面容时,眉头狠狠拧住,面若寒冰。
他印象里见过这个人。
男人恐惧地望着勃律,剧烈挣动起铁链,嘴里嚷嚷着:“你没有死……”
“延枭和你们说我死了?”勃律轻蔑,“他除了说我死了,还说了什么?”
“说他是如何勾结哈尔巴拉搅得草原尸横遍野,还是说他如何亲手杀了大可汗?”勃律一步步冷静地踏过来,手指在裘衣下却捏着手炉,指尖用力过度的发白。
男人不停的哆嗦,像是在看厉鬼。
“我应该见过你。”勃律盯着他的面孔轻声道,“你不妨替我想想,我是在哪里见过你?”
男人仍旧抖着不吭声,似是还没从震惊中晃过神来。
勃律垂下头想了想,复又抬起:“我猜猜,是大帐?你是大帐原先父汗身边的人?”
男人的视线默不作声地从勃律身上看到青年的后面,就是他身后那个人,带着人把他抓到了这里。
勃律见他不说话,了当冷道:“延枭派你来上京城做什么?你们还有多少人在这里?”
男人忽地大笑,狰狞着嘴脸低吼:“三殿下,不妨你告诉我,你如今又为何在这里?”
勃律冷笑,听他继续说下去。男人盯着青年后方的东越人:“没想到对草原最忠心耿耿的三王子竟然勾结中原!”
男人狞恶大笑:“哈哈哈,我忘了,你在穆格勒早就死了,早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三殿下了,你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我们至少跟随可汗是在为草原而战,你没死,却如老鼠般缩在这里,甘愿当东越脚下的烂泥。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伟大的天神!”
“你们为草原而战?”勃律嗤声,手背青筋暴起,掺着中了毒的脉络委实可怖。他继而冷道:“不,你们是为延枭那个畜生的一己之私在战。”
“难道你们现在就没有勾结中原吗?你敢说延枭没有和哈尔巴拉勾结大庆?看清楚了,你们才是背弃穆格勒背弃草原和天神的人。”
男人狞恶:“可汗带着我们征战四方,我们是草原入主中原的勇士,大庆认同我们,届时天下穆格勒定会占三分,史册会留下我们辉煌的战绩!百年后,穆格勒仍会歌颂可汗!”
“可笑至极!简直妄想!穆格勒入主中原何须让大庆认同!”勃律大怒,突然甩袖几步上前,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冷道:“延枭不会只派你一个人来,说!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人!”
男人只是吸气吃笑,窒息的笑,得意的笑。
勃律呼吸一沉,手指蓦然松开再没了力气。他退了半寸,声音像是乍然坠入冰谷:“既然你不说,我有的方法让你开口。草原就该用草原的规矩,我看你们在延枭手下是安逸太久了。”
地牢内的声音传不到地上,胤承帝依旧在炀清殿等着青年,就像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样。
果不其然,他再次听见门外的声响,就断定是勃律来了。
青年的面庞比离去时还要苍白,但脚步出奇地很稳。他阴暗地眸子进来后看了眼还留在殿内的元澈,把元澈瞧得冷汗不停地往下流。
“十一,你先出去。”胤承帝于座上率先开口。
元澈早就不想在炀清殿继续待下去了,听到自己皇兄这般下令,脚底就像是摸了油,飞快从勃律的身后跑了出去,吱呀一声关上门,就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他。
殿内重归安静,勃律不着痕迹地捏起手,把沾了血的手指严严实实地缩在裘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