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先骂再叹:“我是还真有点惋惜,以后跟你在战场上是不是碰不到了。”
勃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蹙着眉把身边人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从他的腿慢慢移到胳膊上,之后转回头的时候凉飕飕说:“你就这么想和我打架?”
常衡毫不避讳地当着面称赞他:“你称得上是个好对手,年岁轻轻就能有此魄力,后生可畏,这半辈子我见到的就没几个。”
常衡偏首看向勃律:“你若是遇见了这种人,你会不欣赏吗?”
勃律听他说着,渐渐沉下目光,不知想了些什么,或许是在顺着常衡的话思考,若现在他真见到了如当初的自己一般的少年郎,会不会也和常衡一样欣赏称赞对方风华正茂,年轻有为。
可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却是让常衡险些一口血呕出来:“真可惜,我现在已经没兴趣和人单独切磋了。你要想和我打,不妨判个变,跑到大庆那边,或许还能可以。”
常衡被噎得愣是许久没说出来一句话,二人快走到官道尽头的时候,他才咬着牙瞥着勃律那直板的、不似离开之前透着哀凉,笑道:“果真是和离开上京之前不一样了,这整个人焕然一新,就连嘴都变得更伶牙俐齿了。”
勃律扯扯嘴角,好似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常衡突然对着前方扬扬下巴,换上一副揶揄的语气对身边人道:“啧啧,看看谁来了。”
勃律也是一愣,停下脚步,盯着正朝自己快速走进的男子不可思议唤了声:“阿隼?”他拽住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人的手腕,不解道:“你怎么在这?”
来人低声说:“怕你应付不了,来接你。”说完,他打量了下勃律,皱皱眉:“怎么还换了身衣裳?”
勃律说:“见胤承帝,属于我们草原的礼数到底还是要全。”
祁牧安点点头,勃律所说确实有理。在这个地方谈话并不妥当,于是他抬头对常衡道:“不劳烦常将军远送了,我有陛下的令牌,我带他出宫。”
常衡摆摆手:“正巧我和陛下还有事要商,你赶紧把他领走吧,这张嘴再说下去,我怕我和朝上那帮子老家伙一样得气晕过去。”
待他们和身后抱着臂走的慢悠悠常衡离远后,祁牧安才压声问勃律:“你都说什么了?”
勃律答:“实话实说罢了。”
祁牧安看了他两眼,问过一句后便急忙收音,不再掺和他和常衡之间的拌嘴,转而问:“朝上还顺利吗?”
勃律点头:“结盟书已经当着一大群人的面递到元胤手上了,此战若定,至少百年内我们都会相安无事。”
祁牧安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来,淡笑道:“那就好,只要结盟书定下,朝中的人便对你不会再有威胁,你就能在上京城来去自由了。”
勃律反倒是幽幽叹息:“我现在倒是发现,相比我而言,其实元胤更是内外交困。”
祁牧安皱住眉看向他,似乎没明白为何勃律会突如其来说上一句这种话。
勃律停了会儿才说:“之前我就不理解,你们中原的一介帝王为何要听臣的言论,现在走一趟皇帝的朝堂,听一帮子老东西在耳边叽叽喳喳地€€嗦来€€嗦去,我看元胤气的脸都黑了也不能说什么,就更不理解了。”
听完,祁牧安沉默了须臾才道:“朝堂风云诡谲,各人怀揣各异心思,更何况胤承帝登基才不过短短不到五年时间,在朝中的威望立足不稳,难免有朝中有心人想要左右一二。”
勃律跟着默了许久,才轻声问:“你以后也要入元胤的朝堂吗?”
祁牧安笑笑,摇头:“不会,我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刀。”
勃律吐出口气:“那就好,刀也总归比诡秘难辨的人心要好很多。”
祁牧安在他身边随着这话突然握紧他的手,十足有力,似乎在应和勃律的话,向他保证自己承诺。
二人走到宫外时,勃律突然又叹了口气,这次不再沉重,语调轻松,懒洋洋对身边人说:“阿隼,我饿了。”
祁牧安牵过马:“我让段筠先回去叫后厨备饭了,我们现在回府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吃完了,我还想睡上好几个时辰。”勃律牵着马绳没先上去,而是站在马下懒懒打了个哈欠:“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刚回来又和一群老东西吵了一架,实是累人。”
祁牧安连连答应,赶紧让人上马。他们二人在府外还没停下马,就看见纪峥已经站在府门外探头探脑地等着他们了。见到他们身影,面上带喜地跑下石阶,来到他们面前。
“将军!你们回来了!”
祁牧安没理会纪峥的话,两下把二人马背上的行囊解下来扔到他怀里,拽着勃律赶忙往府里走。进了府门走了几步后,祁牧安才想起什么,转身对跟在他们身后充当小厮的纪峥吩咐:“你快去叫人准备热水。”
纪峥略略点点头,还没再开口说上几句什么,就见祁牧安已然拽着身边人走出了好几步远,根本连多余的听他说话的耳朵都没有。
纪峥只得捧着行囊先去找府上丫鬟吩咐事儿去,丫鬟也机灵,得到跟在将军和公子身边的人都回来的消息,立马就推测那两位主子不久后也会回到府中,于是早早就把热水烧上了。
纪峥跑回来复命,正好看到将军屋中的门敞开着。他冲里面禀了声后说:“将军,热水已经备好了。”
屋中里间在他话音落下两息后才传来祁牧安的声音:“知道了。”
段筠还想说什么,紧接着,屋中传出来的阵阵言语把他想要说的话给顶了回去。他听见自家将军轻声细语和人说话:“你先沐浴更衣,我去看看后厨把饭做好没。”
之后,就听另一人好像很淡地笑了一嗓,有些玩笑地说:“我们阿隼真贴心。”
纪峥忙把耳朵收回来,一动不动地守在敞开屋门的屋外。还没站多久,屋子礼就传来越走越近的脚步声,然后就听到祁牧安的声音在他斜后方响起:“你还站在这干什么?”
纪峥急忙回头,把手上抱着的行囊举到人面前:“将军,这东西……”
“给我吧。”祁牧安皱皱眉,从他手里接过行囊。他转身要回屋,然而才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背后紧盯在他身上的目光,于是重新扭回来看着纪峥,没好气问:“还不走?”
“我……”纪峥一时感到委屈,“十一皇子知道段筠回来了,一直再闹着问将军回来没,属下快压不住人了。”
祁牧安定定看了他会儿,似是在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元澈呢?”他到底还是担忧地问了句。
纪峥答:“十一皇子在后院。”
祁牧安听他这语气,浮上一丝不妙感,试探着问:“我离开这些日子,他没捣乱吧?”
纪峥舔了舔唇,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要说十一皇子乖巧,那也不乖,第一日上数第二日就能跑上房顶,要说他捣乱,也倒是没做太过分,至少没再偷跑出去让人担心。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祁牧安头疼地了然一切,告诉他:“那明日再叫他来找我。”
终于交代完自己要交代的,纪峥才终于放心离开。
勃律洗去一路上的尘土后草草填了肚子就回到屋中倒头休憩,直到戌时才爬起来。屋中没有一丝光亮,唯有透过纸窗映进来一点外面月色的昏暗。
他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上京城的府中。他在屋中望了一圈,没见到祁牧安的人影,便随手捞过一件披衣拢在身上,下榻点了一节烛火,端着烛台往外走。
他走出屋子,似有所预感般往隔壁的书房走,还没走到门口,就隐隐看到里面传来的烛光。
勃律顿了顿,慢慢贴近门棂,从雕空中看到里面正杵在桌案旁的熟悉人影,桌上好像摊开着什么,暴露在烛火下的一半面庞透着肃然。
第二百七十七章
勃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打算悄无声息离开,谁知还没动身,就听屋内传来祁牧安的声音:
“勃律。”
里面的人叫住了他。勃律闻声再次看向屋内时,发现案边的人已经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一双黑曜般的眼睛在微弱的烛光下忽明忽暗,眼里仿佛闪着一节温暖,正毫无保留地裹着他。
勃律愣了愣,才应声推开门,抬脚踏进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祁牧安笑了笑,声音在宁静的夜晚里低沉温柔:“我看到你了。”
勃律来到祁牧安身边,拢着衣袖把自己带来的烛火放在他的桌案旁,用着平淡却能依稀听出有点调笑人的语气说:“你不专心,阿隼。”
“正好想你了,一抬头就看到你站在书房外面,我还恍惚以为是老天听到了我的心愿帮我实现了呢。” 说完,他抓住勃律的手摸了摸,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冷不冷?”
手掌中没有之前一握就沁入的满手寒气,但也称不上多么温暖,只是不冷不热平平温着。
勃律说:“还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语气轻松地打趣人道:“现在还没入秋,能有哪门子的冷。”
祁牧安把勃律另一只手也拽到手中,双手捧着多捂了会儿,说:“没几天了,我明日叫人先把炉子备好送到西北,省的到时忘了。”
勃律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许言卿虽然说只解了八成左右,到了冬日有比常人会更怕冷的暗疾,但我最多多裹几件就行,用不着再抱着炉子到处跑。”
祁牧安揪着眉忍不住犯抱怨:“看来在荆城他给你吃的那药也没什么用处。”
勃律瞅他这模样心里直犯笑,嘴上却说:“不管有用没用也已经吃了,是药总归是有好处。阿隼,你怎得悟性突然不及我了?之前吃药可是你苦口婆心劝着我吃的。”
祁牧安叹息,神色恼气:“我只是心疼你……他竟然拿你试药。”
勃律抽出一只手一下一下重重杵着对面男人的心口:“你之前听说他神医的名号,不还对他恭恭敬敬,怎么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别闹了。”祁牧安不想再这时候谈及别的人,他一把抓下勃律的手掌重新塞回自己掌中,问:“你怎会跑书房来?”
勃律慵懒道:“起来了没看见你,想看看你在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他偏首,视线落在桌案上。
“只点一个烛台,你到底在看些什么?神神秘秘的,还不想被人发现?”
“没什么。”祁牧安把桌上的一节烛台执起来,将上面的一堆纸照亮。
勃律看见这些崭新的纸张只一眼就推测这些是新送来的东西,于是他问:“谁来过了?”
祁牧安答:“常衡。”
勃律皱眉不满:“他来干什么?”
€€€€早上回来时刚见过,一天不到就这么想往他们府上跑?什么毛病。
祁牧安看穿勃律的心思,靠在桌案边沿上轻轻笑了两声,对他说:“凉阳王这几月都没上早朝,在家中陪伴凉阳世子,今日你在朝上发生的事儿不过一个时辰就传到了他耳朵里,现在还在胤承帝的殿外跪着讨说法。常衡说,这说法都讨了好久了,你回来后这盟约又已经结下,他从陛下那里怕是讨不到什么想要的好处。”
说起这件事他就一股火气。勃律狠狠皱着眉心质疑:“这关我们何事?是他稚子先出言不逊的。”
祁牧安接着说下去:“他来只是多提醒我几声,怕凉阳王在陛下那儿无法明面治你,急眼了背地里做出一些事情。”
勃律心里清楚:“他紧张也是必然的。现在结盟书已立,我若这时候在上京城内出事,这可关乎草原和东越间他日的和平。”
祁牧安点头,视线落在桌案上:“凉阳王一辈子都在征战,年迈得子,爱惜的不得了,常衡说他可不会看着胤承帝的面子做事,毕竟现在的东越有将近一半都是他助来的。”他话音停顿,继而手指搭在桌案上摩挲了下,“……不过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些西北的情报。”
“西北怎么了?”勃律拿起一张还没过眼,就余光瞅见了一叠下面压着的另一张大的纸张,只不过那张上面已经用朱砂墨圈圈画画了许多道痕迹。
他目光一顿,问:“这下面是东越的舆图?”
“对。”祁牧安的手顺着摸着桌案上最大的一张纸上,指尖在上面几座城之间划了一个来回。
“延枭和哈尔巴拉都进宿城了,他们一部分的兵马还在原来的驻地。”
勃律略略诧异:“两人全部都进宿城了?”他很快沉思了须臾,盯着舆图问:“阿隼,宿城在哪?离西北那边有多远?”
“在这。”祁牧安在舆图上的左边点了点,之后没有离开图纸,而是直接游走到东越西北又点了点,这才把手收回来。
他说:“还是有点距离的。”
中原的舆图和草原的有些出入,勃律眯眼看了片刻才看懂。他熟悉哈尔巴拉和延枭,现在想了半响也没想出来这二人退到宿城是要干什么。
他疑惑喃喃:“他们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像在收手又不像,可宿城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祁牧安道。
“他们不会收手的。”勃律的眼睛在舆图上快速扫荡,又支着桌案把西北的几张情报一个挨着一个看过。
“看来大庆和哈尔巴拉他们这是又谈拢了?”勃律蔑笑,“这几人之间也怪有意思,谈不拢的时候就分开打,谈拢了又不计前嫌堆到一起,个个对对方也是真大方,指不定几个人已经把对方都骂遍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趣:“哈尔巴拉笑里藏刀,倒不至于明面和人翻脸,能当着面指着人鼻子骂的,只有延枭。看来他们前几次闹不愉快的内部斗争,都是延枭挑起来的。”
祁牧安道:“若要按你这么说,想必这次是大庆用宿城又谈出了什么条件。”
勃律斜眼祁牧安,等了会儿后开口:“你不妨猜猜,你昔日的主子在密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