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卿缄默不再开口,垂着头盯着面前小几上被他倒了满杯的杯盏,依稀能看见一汪水在杯口小心翼翼地浮着。
祁牧安看他如此,心下了然,作势便要离开。
“既然神医不愿意讲,那便当我从未开过口。”他站起身,作揖要离去:“叨扰了,告辞。”
男人的身子将将转过半寸,软垫上的人忽然开了口叫住了他:
“等等。”
祁牧安停下,转首看他。
许言卿的舌头在嘴里扫荡了一圈,视线却仍然看着桌面,半响之后他对祁牧安说:“我没骗你€€€€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吊着一口气,是真的快死了。”
祁牧安蓦然僵住身形,但没打断他的话,眼睛直直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许言卿回忆着,讲道:“我被人叫道帐子里,第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糊的到处都是血,脸上手上的热水擦了好几遍都擦不掉,跟染上去的似的。”
“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最深的伤口是在肩膀上,那是一种野兽拖拽撕咬出来的伤口,肉翻出来,深可见白骨。”
他眼睛这时稍稍偏移,往祁牧安身上落了落:“这个伤应该是和某种野兽进行过生死搏斗留下来的,虽不会立刻毙命,但常人带着这一身伤根本无法穿越广阔的草原,早晚都会因各种原因死在半路上……”
“可他却拖着一条命强撑着走了回来。”
这时候,他看上了祁牧安的眼睛,看见男人眼里的惊愕和像是感同身受的痛楚。
他虽然没听勃律亲口讲这些,但他看到了勃律对他并不隐瞒的那一身新伤,当时能猜出个七八分,却未曾想是这样凄惨。
许言卿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来,对此习以为常,继续道:“除了这个,身上还有已经有了些时日、不算新、起码有半月有余的利刃所伤的伤口。这些伤处理的太草率,手法不得当,让他断断续续引起了小半月的高热。”
“也不知道他到底烧了多少天,或者知不知道自己在发高热,总之到我手上的时候整个人滚烫,醒过来没傻掉简直万幸,是神仙保佑了。”
许言卿终于说完,长长叹口气,感慨道:“他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叹完,他又苦笑:“不得不说,他这样的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
“这毅力让我难得的刮目相看,着实佩服。”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还有一事,看样子你还不知道。”许言卿看着祁牧安,话音停顿了一会儿,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慢慢道了出来。
他说:“他体内的蛊毒没了。”
祁牧安立刻怔住,感到不解,旋即一想又不对,往前迈了一步,心里不安,急促质问道:“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为他解完毒了吗?”
许言卿抬起一只手手掌朝向面前头顶的男人,示意他停下来。
他身子稍稍朝男人那方转了半寸,两手一摊说:“意思就是说€€€€母蛊死了,他身体里的子蛊也死了。”
说完,许言卿放下手搭在膝上,不给祁牧安从中思考的时间,解释说:“之前我和你们说过,我只能解毒,解不了蛊。”
“是。”许言卿缓缓点头,这话他从当时记到现在。
“这些年这个蛊在他身体里一直沉眠着,这辈子遇不到母蛊,子蛊就不会苏醒。”许言卿暗骂了一句,嘟囔起来:“哪想会这么巧,竟就让他遇到了母蛊。”
祁牧安愣了愣,方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他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忽地听明白了。
他有些急躁,心情也有些冲动,想从中知道的更详细些,可许言卿却对此以示无能为力。
男人淡淡说道:“更详细的他没有和我讲,我也不想听他那些碎事儿,总之与我无关。不过看他说话的意思,应该是在回草原的路上单枪匹马遇到了什么人,恰巧那个人就是母蛊。然后他把人杀了,母蛊自然也就死了。”
祁牧安微微启唇,眼神虚浮落在某一处上,低声喃喃:“所以母蛊是哈尔巴拉……”
“你在嘀咕什么?”许言卿皱眉看着他的口型,没听到声音。
祁牧安蓦然回神,重新看向许言卿,抱着一点希望问道:“那他现在……”
许言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毒在身体里捱了三年之久,无论这蛊死不死,终究都还是有影响的,不可能完全复旧如初。”
祁牧安再一次闭了嘴,沉默下来。他把方才浮起的激动咽了回去,涩涩道了声谢。
“多谢神医愿意告诉我这些。”
许言卿哼了一声,把身子折回去,执起杯盏微微倒掉一点杯口的水,随后搁到唇边抿了抿。杯中的水还带着一点点温热,他把水咽了肚,之后才说:“我觉得你和他之间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有些事情交代给你还是比较可靠的。”
他落下手臂,在小几上磕了磕杯底:“又是高热又是刃伤,两个都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他没死就不错了,不养个一月有余好不彻底。”
“你要是能管得住他,最近就别让他再跑出去了。原本我就是想压他安安静静修养个一月两月,待身子好透了再去玩命,谁知一个没看住就让人跑没了影。”
这时候,许言卿倒真像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好大夫。
他重新倒了一杯水,端起来置到唇边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一口一口喝着咽下去。
祁牧安这回静了许久,在帐中又站了足足有五息,才堪堪抬起胳膊作揖,欲要告辞离开。
“我知道了……多谢神医告知。”
许言卿摆摆手,让他赶紧出去。
祁牧安从帐子里走出来,慢慢垂下掀着帐帘的手指,把两片帘子在身后合在一起。他在夜晚下往前走了不到十步,突然定住脚跟,抬头仰望着漆黑一片、无星的夜空。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之后长长吁出口浊气。祁牧安垂下头看着脚前的地面,愣神半响。
营中稀少路过的几人诧异的看着他一个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谁也没敢上前去问。不久之后,祁牧安自己回了神,再次吸一口,抬脚向着勃律的帐子回。
他小心翼翼进了帐,看到阿木尔仍然在帐中守着。见他回来,草原男人急忙起身走过去,把人重新拉出帐子。
“怎么样?”祁牧安第一时间先问帐中人的情况,可阿木尔摇头,说:“还没有醒。”
祁牧安抿抿嘴,叹口气。
阿木尔观察着他的神色,预感不妙,皱起眉:“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祁牧安微微摇头。但在阿木尔的目光下,他思考一息,觉得勃律身上子蛊已死的事情还是不应该瞒着他们。他们是勃律的族人亦是除自己外自小一起生活长大的最亲近的人,理应知晓。
于是他简言告诉了阿木尔。
“我就知道!”阿木尔听完,咬牙切齿地喝声道:“我就知道哈尔巴拉身上有母蛊!”
“疯子,果真是个疯子!竟然能给自己种下蛊虫!”他骂道,“我还寻思着勃律为何会遇见哈尔巴拉,还那么轻易的就被哈尔巴拉抓走,如今想想,竟是这个原因!”
他捂住脸重重抹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祁牧安捞住阿木尔的胳膊将人拽着远离些帷帐,生怕扰到里面的人休息。他只告诉了阿木尔这一件事,至于勃律背上的东西和那段时日是如何回到草原小叶铁铊部的,他却没有说。
他低声道:“太晚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阿木尔侧首神色复杂地看眼帐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片刻之后,他把视线扭回来,对祁牧安压声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走之前又想起什么,对祁牧安道:“勃律若醒了,烦请第一时间告知我们。狼师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接下来还要他做出最终的决策。”
祁牧安对此沉吟一瞬,提前告诉他:“勃律似乎想先攻打哈尔巴拉。”
“有必要吗?”阿木尔想了一阵,蹙眉:“哈尔巴拉不是已经死了?若按照距离来算,现在延枭可比乌兰巴尔部和大庆要危险。”
“可是哈尔巴拉的死讯一直未从乌兰巴尔传出来吧。”祁牧安提醒他。
阿木尔沉默。确实如此,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全是从勃律嘴里听到的。
“一切还是等勃律醒了再说吧。”祁牧安道,“这里是狼师,他是主帅,我不应该在这里和你商议这些。”
阿木尔这时候问他:“你要回昌王军吗?”
昌王军在南面打仗,祁牧安要是回到自己的军中,起码要和勃律分开至少三月的时间€€€€或许不止三月,战争向来无法预料,这场仗不仅仅是中原的争夺,还关乎他们草原的命运,打起来可能会更久。
若真是李玄度上位,一统中原,他们草原全部都要沦为中原的附属,届时就是中原爪下难以脱困的鼠。
祁牧安只停顿了半息,就回答他:“暂时不会。”
他有私心,亦有大义。他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但现在却只想牵着私心走,陪在勃律左右。
他有一种感觉,若是这次离开勃律回到昌王军,两人离得可能会越来越远。他现在不敢在勃律的身上下赌注,对于勃律,他一直都很畏缩。
祁牧安在原地注视着阿木尔愤懑的背影离开,才转身朝着帐子里轻脚走。
帐中的烛火明亮,他进来后先是一一把烛光吹灭,让帐子被外面蔓延进来的夜色所笼罩,之后拿着最后一只烛台,慢慢来到榻旁。
他借着这一抹微弱的烛光端详了须臾榻上昏睡的人,慢慢把烛台搁在一边。他帮着勃律褪下外衫,随后才去解自己的衣绳,末了吹灭帐中最后一苗的烛火,挨着青年躺到了榻上。
他平躺着在黑色里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榻顶,呼吸缓慢,在一片寂静下除却自己的,就只能听到耳畔另一人睡得安宁的呼吸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搭着被褥慢慢转身,一点点挪蹭到勃律的温度旁边,轻轻抬起手臂揽住熟睡的人,把人牢牢搂进自己怀里。
祁牧安这才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满足,拥着人睡过去。
远方,大庆东宫里的烛灯已经多日彻夜未熄。李玄度披着一件宽袖外衫,散着长发,支着头坐在椅子上,听着几案前面的人的禀报。
他掩在衣衫下的肩膀被细布一圈圈缠绕,那下面是勃律一箭射穿肩膀留下的箭伤。
似乎是伤口发起了疼,他嘴唇绷紧,脸色渐渐惨白下去,但人依旧稳稳坐在椅子上,似乎丝毫没有破绽。
对面正在讲话的人也没看出太子殿下的异样。他继续高声道:“就算昌王令被抢,昌王军全部叛变,好在我们知道他们的营地。陛下,臣觉得现在正是发兵的好时机。”
这一句话着实触到了李玄度的逆鳞。一听到“昌王令”三个字,他的面色就如黑墨般沉了下来。
这是在讲他的不是?
李玄度眯起双眸,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个老臣。但他没开口,依旧沉着心听着其余人说下去。
“不可,不可。”另一人阻止道,“芸城再往前可就是岳城了,殿下。”
与他附和的老臣揩了把汗,朝李玄度讲出其中利弊:“岳城里坐镇的只有六皇子,但对方可是不仅有草原狼师的兵马,还有东越拨出来的西北军。六皇子仅一人如何胜得了他们?若是岳城被攻下,那他们直入京城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但旁人不同意了:“六皇子英勇骁战,如何就胜不了?你这是在贬低我们大庆!”
李玄度深吸一口气,及时打断他们几人地争吵辩论,三言两语把人都暂且先请了回去。
这一晚依旧没商讨出个对策。待人走完后,他小心挪动着身子,问:“老六那边如何?”
身旁,中官俯身对他道:“六殿下未曾从岳城传出过什么消息。”
李玄度揉揉眉心,想起哈尔巴拉的营地也在那一方向。
“哈尔巴拉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侧首看向另一边,神情不悦。
玄一谨慎答道:“回禀殿下,未曾有哈尔巴拉的任何消息,至今人都没有露面。”
李玄度戾起面孔:“延枭呢?哈尔巴拉不在,他就怕得缩回去了?”
但还真如他所说,延枭确实一直藏匿在自己的营地里,这回学乖了,哈尔巴拉不动,他也不动。
李玄度手指起落点在腿上,接着拾起扬起来朝外点点,对玄一说:“去,你让玄三亲自去一趟,替孤送一件东西给他。”
“孤倒要看看,他是真的被勃律杀死了,还是在装死。”
第三百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