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眼前的景象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去,能看见一片阴霾,周围围了好多人,踩着他压着他大笑。
他感觉眼皮沉重,睁不开,可奇怪的是四周的景象却逐渐清晰的映在了他的眼底,让他清楚的看到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他努力抬着头,可头发却被身上压着的人狠狠拽在五指间,扯得头皮生疼。他呲牙咧嘴,不禁叫了出来,声音很稚嫩。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声音的异样,疼的又叫了一声,之后听到头顶传下来阵阵响亮的大笑。
这笑声着实疯狂,又很诡异,听到耳中就像是扭曲了好几个弯音。他发觉眼前开始旋转,头晕目眩,可这个声音却怎么都无法从四面八方消散,一声接着一声笑,一声未停一声又起,不断徘徊在耳边,徘徊在头顶,徘徊在自己周围各处。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压着他起不来的重量消失了。他捂着耳朵痛苦地爬起来,拼命想要堵住这一声声折磨人心智的笑声。
他蜷起上半身,弯曲着背脊,额头重重撞击在地面上,撕心裂肺地吼叫。
他的嗓音很痛苦,是备受折磨发出来的痛苦。但突然,笑声停止,他的叫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似是有感觉一般,他颤着双睫,缓缓抬头向前望去。
有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正躺在地上,一双死不瞑目的好看眼睛目不转睛地对视着他。女人的容颜十分姣好,却被身上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一点点吞噬,直到整张脸都裹上了血红色。
周围只有他和这个裹着血水的女人,笑声不见了,原本围着他的人也凭空不见了。空荡荡的草地上,只有他惊恐地瞪着这个女人,瞪着从女人身下一点点蔓延到他身边的血。
他应该是认识这个女人的,可被血一遍遍冲刷的面孔让他不敢相认。
他小小的身影跌坐在地上,手指抓着身下的草根,想要踢蹭着腿往后逃,可身形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就像是背后有一堵屏障抵着他的背,不让他往后逃。
他张着嘴,眼泪从眼眶里串线流出来,顺着面颊一颗颗重重且快速地坠到草地上。他张开嘴,想要说出那几个字,发出的声音却哑然。
€€€€阿娜。
€€€€阿娜!
那一滩血快速流动,很快就攀上他的腿,攀上他的手,攀上他的身体。他被瞬间拉扯下灌入血水里,四肢胡乱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喘息,想要博得一线生机。
很快,血水又从他身上褪去。他撑着双手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身形已经从幼时八九年岁的少年,眨眼变成了青年男子。
他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停剧烈喘息,肩膀上下浮动。但突然,他僵住身形,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面前从黑暗里缓步走来了一个人。
他眯起双眼,沉重的抬起头望上头顶,无力念着这个看着他狼狈模样笑起来得意洋洋的人的名字。
€€€€“哈尔巴拉……”
他的脑中猛然灌入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他五指攥紧,指尖嵌入掌心皮肉里面,疼意都无法让他惊醒。
他喃喃念道:“我要杀了他€€€€”
他踉跄着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男人走过去。起先走的很吃力,但逐渐他越走越快,甚至到最后跑了起来。
他手上不知何时攥住了一柄刀,刀尖向着越来越近的男人砍去。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就在这时,有一股外力猛然扣上他的手,攥入他的掌心,让他手里的刀消失,身形也被固住定在了原地。不远处的男人还笑着站在那里,可他却再也迈不出一步。
€€€€他杀不了他,他没有办法给阿娜报仇。
耳边传来一道像是从头顶传下来的外界的声音,声音一遍遍自小由大,是在焦急地呼喊着他:
“勃律!勃律!”
勃律猛然睁开双眼,眼前适应了一会儿昏暗,才渐渐看清楚面前挨着自己满脸担忧慌张的男人。
他梦魇的泪水已经在睡梦中沾满了整张脸,直到现在醒过来还在无意识地从眼眶里波涛汹涌地滑落。他嗓音呜咽,呜呜哭着,怔怔注视着祁牧安半响之久,才慢慢从梦中回过神绪。
他被男人唤醒后,祁牧安就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一声声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
勃律似是还没缓过来从梦里带到现实的恐慌,手指牢牢攥着男人身上的衣衫,把头死死埋在对方的胸膛上,直到许久之后呜咽的嗓音才渐消。
这个梦原本只在年少时的那段时间经常梦见,现在却自打他从哈尔巴拉手里逃跑后,就经常缠着他。
祁牧安听到怀中人的哭泣的声音愈发得小,直至消失,知道勃律这是回过神了。他身子稍稍往后仰,去看勃律埋下去的脸,这一离开,被他紧急点燃的烛火光亮就从这条缝隙里落进去,洒在勃律的半张面孔上。
青年闭着眼睛深吸一大口气,缓缓吐出来,终于平复了情绪。
他缓声告诉抱着他的人:“我做梦了……”
“我知道,我知道。”祁牧安的手仍然一下一下缓慢地拍着勃律的背脊,动作轻柔,嘴里一声声哄着他,继续安抚着他的情绪。
勃律再次深吸一口气,头沉沉抵着祁牧安的身子,吐息说道:“好累。”说完,他不知为何开始咳嗽,重重咳了几声,然而还没等祁牧安手忙脚乱的起身,他就已经压下去了嗓子里的腥甜,吐出一口浊气。
“我没事。”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祁牧安忧虑的神情,道。
祁牧安半撑着上半身一言不发地看着勃律,之后把人重新搂在怀里。
勃律闭上眼睛,安详的窝在被褥下,躺在祁牧安的怀里。静了没一会儿,他渐渐蜷起身子,腿下意识往身前人的腿上蹭了蹭,两下之后就不再动了。
祁牧安低头一直注视着怀中人,等了两息之后,他刻意放缓嗓音,耐着性子轻声开口询问:“梦见了什么?”
勃律先是缄默了一息,才轻飘飘答:“一些……不太好的事儿。”末了,他又加上一句:“算是往事儿吧。”
“你刚才一直在喊‘杀了他’。”祁牧安跟着他沉默了一下,告诉他。
勃律僵住,很快就又放松下来。
祁牧安看他这样,心中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他不勉强勃律现在就说出口,于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从帐帘缝隙里钻进来的光亮,对他道:“天快要亮了。”
祁牧安问勃律:“你昨夜昏倒后什么也没有吃,现在醒了饿不饿?”
勃律捏了捏眼穴:“不想吃。”他双眼睁开一条缝,问:“我昨日怎么了?”
“许言卿来看过你,他说无碍,之后多修养就行。”祁牧安想要起身,手指摩挲着勃律的面颊,心疼道:“多少还是吃点吧,脸白的很。”
勃律抬帘无声望着他,就在祁牧安拢衣要下地的时候,他忽然出声问男人:“你不问问我做了什么梦吗?”
祁牧安扭头望回来:“我不逼你,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
他淡淡一笑:“阿木尔说你遇到很多事情都不会告诉他们,但人总要倾诉出来心里的郁结。所以我等你,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和我说。”
勃律听他说完,瞅着他还要下地。他露出不悦的神情,从被褥里伸出手捞住祁牧安的手腕不让他走,嘴里不容拒绝地念道:“回来,再陪我躺一会儿。”
祁牧安闻声看向他,二人对视片刻,颇为无奈,于是他只好重新揽住人躺了回去。
他说:“就一会儿,之后我去给你熬粥喝。”
勃律点点头,闭上眼睛。
二人相拥在榻上,谁也没有先开口。祁牧安算着时辰,眼瞅着外面逐渐大亮,他从勃律攥着自己手腕的手里挣着想要起身,去给他熬粥。
就在他以为勃律已经再次睡下的时候,忽地他听见耳边传来青年细小的声音,犹如在睡梦中的呢喃。
“我又梦见阿娜了。”
祁牧安顿住,回眼看过去,正正好对上勃律睁开的一双眸子。
“从哈尔巴拉那里逃走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能梦见年八那时的事情。”勃律淡淡开口讲出来。
“我一遍遍看着阿娜死在我眼前,一遍遍听着哈尔巴拉的笑声,一遍遍经历着他在我身上刻下鲜血淋淋的、象征着屈辱的字。”
勃律说着说着把下半张脸没入被褥中,不敢闭上眼睛,怕闭上眼睛又能看到那一幕幕血水。
祁牧安在他身边静静听他讲着。
“原本除了年少那段日子,经过这么些年已经不会再被这件事梦魇住了……”勃律颤着眼皮无助小声道,“我不知道我为何又梦了回去……”
祁牧安缓缓俯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哈尔巴拉已经死了。”
勃律喘息忽然变重:“阿隼,我其实不确定他到底死没死,我那一刀只刮开了他的喉咙€€€€”他话还没说完,就没面前人打断了。
“可是子蛊死了,不是吗。”祁牧安一字一句陈述道,“许言卿说过,人死,蛊死。”
勃律一愣,看向祁牧安:“你知道了?”
“嗯。”男人叹喟,“我去找了许言卿,他告诉我你体内的子蛊已经消亡了。”
勃律听完动动嘴唇,最终干瘪瘪吐出来一句话:“多此一举。”
祁牧安对他这别别扭扭的语气搅得失笑一声。男人一笑之后,低沉着嗓音告诉勃律:“有些事情你不应该瞒着我们。”
勃律转开眼神道:“没想要瞒着,只是觉得没必要,子蛊死不死于我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不是吗?”
祁牧安道:“怎么会没必要?”他话里指着外面那些人,“你也不想让他们担心牵挂一辈子吧。”
勃律抿抿嘴,似乎有些动摇。他垂着眼睑许久,方偷偷摸摸往上提,对视上祁牧安的眼睛,不情不愿说:“下次注意。”
祁牧安笑了一声,做了让步:“算了,你和他们说不说无所谓,但我有一个要求。”
勃律看着他,示意他讲下去。
祁牧安伸出一根指头勾了勾勃律搭在榻上的手指,道:“以后你我之间就像现在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
勃律动了两下嘴唇,最终还是在祁牧安的目光下小声说道:“好,答应你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祁牧安独自起身出了帐子,正打算去厨帐给勃律端一碗粥回来。他刚朝外走了没几步,忽地就听见不远处靠近辕门的地方传来骚动,伴随着躁乱的马蹄声和人声,场面一度混乱。
他顿了顿脚跟,随即皱着眉转了脚,朝着那方走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刚走出十几步远,就看见有好几个狼师扮相的人牵着马急匆匆朝里走,身上还粘着血,像是刚打了场仗回来。
祁牧安慢慢停下,看着他们神色匆匆地从自己身边不远处走过,途经他的时候对方身上的血腥气还能淡淡钻入他的鼻腔,让他的眉头不禁皱的更深。
他收回视线,往前走的步伐快了几分,很快在接近辕门的地方找到了符€€和阿木尔忙碌着招呼众人的身影。
彼时他离得有些远,只能看见这二人严肃的神色,却听不见这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走得近了,才看见符€€回身去找阿木尔,问:“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吗?”
“这是最后一支。”阿木尔皱眉,眼睛在人群里寻找和勃律分开后,应该率领这支狼师回军营的人。可眼睛扫了一圈没有看见,正当焦急的时候,他的肩膀忽地被人从后扣住。
阿木尔猛然回头一看,见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竟然是祁牧安。他侧过身子往旁边退了小半步,让肩膀离开祁牧安的手掌。
符€€没理会祁牧安,瞪了他一眼,倒是抬脚离开了。
祁牧安把手放下来,看着符€€的背影,片刻之后阿木尔见他没说话,主动叹了口气开口替两人和解:“别和符€€计较,他是替勃律在生气。”
祁牧安对此没说什么,看似并没有放在心上,略一点头,转过来问阿木尔:“这是怎么回事?”
“是最后一支回军营的人马。”阿木尔答,眼睛看着在辕门内下马的几人说:“原本我还担心怎么迟迟不归,已经快两日了,按理应说再怎么慢也该回来了……”
说着说着,阿木尔的目光渐渐沉下去:“怎料是带着血回来的。”
祁牧安蹙眉,顺着阿木尔的视线望过去,看着他们渐过血的刀猜测道:“大庆的兵马追上他们了?”
阿木尔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眼祁牧安,似是沉思之后才点头说:“是遭埋伏了。”
祁牧安如何都没想通,怎么想都觉得十分离奇。他惑道:“我们分明分开走了,大庆又是如何提前知道他们的踪迹先一步布置兵力埋伏的?这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