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旁的公孙猛递上凉茶,程放鹤小口抿着,“本侯记得,林家百年前并非越人,是因为认同高祖皇帝以民为先的治国方略,才出世辅佐他平定四方。”
“七年前焦山之战后,意气风发的林将军忽然逃离锐坚营……理由与百年前并无不同,对么?”
林执中面露讶异,“侯爷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看过原书。程放鹤心中嘲讽,越人坑杀百姓、用锐坚营将士试毒,草菅人命之惨烈,逼走了自家将军。林执中后来去了夏国,了解夏人的政见后,决定帮昔日敌人攻打越国,使她成为书中备受争议的角色。
“能对付越国的,只有夏国€€€€林先生明白么?”程放鹤意味深长。
林执中锁眉良久,终于道:“好,这个徒弟我收了。”
“但是,倘若夏人灭越,侯爷也会被清算。培养夏人,无异于自掘坟墓。”
“本侯的事,林先生就不必管了。”程放鹤勾唇,笑得让人移不开眼,“万一,本侯也心系天下万民呢?”
……
季允是被小指疼醒的,睁眼见那里包了个严实,摸上一把,指骨已经被接上了。
他记起昏迷前的事,他本在池边读书,蔡管事忽然过来口出恶言,还给他看手上公文,炫耀侯爷派他去工部传信。
季允心中恨意滋长。自己分明揭穿了蔡管事的私心,侯爷不仅不惩治,依旧把要紧事交给此人。
被救出水后,季允在岸边捡到蔡管事遗落的文书,想直接毁了它。日后工部出事,侯爷应会严惩蔡管事。
可这时临川侯来了,对他忧心关切,答应全力为他治病,认可他在用兵上的天赋,承诺为他找师父……
季允忽然觉得,若文书上写的是什么要紧事,毁了它虽然能构陷蔡管事,不也耽搁了侯爷的事么?
在接骨的剧烈疼痛时,他不知怎的,一时冲动竟交还了文书。
兴许是一时糊涂。不过,复仇不必急于一时,若能让临川侯对他更加喜爱,岂不是事半功倍?
守门的下人见季允醒来,匆忙知会主子。临川侯过来问了他手指伤处,亲自替他上好药,动作温柔,生怕弄疼了他。
接着,临川侯让侍从捧来一件碧色圆领袍和一顶玉冠,“换一件衣裳,本侯带你去拜师。”
季允见那衣服颜色鲜艳,眉心一跳,“这是侯爷为属下选的吗?”
“那是自然,”程放鹤道,“季郎这样年轻,不要总穿深色,这件适合你。”
季允没再说什么,依言更衣,站到镜前。
镜中少年衣束矜庄,冠带精巧,赫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公子。
€€€€可这身装扮与他太不相称,淌过泥泞一身灰的人,扮不成翩翩公子。
“这才是本侯的季郎。”程放鹤把玩过那玉冠上的飘带,又用两只食指按住季允两边唇角,微微向上一提,“你要多笑笑,季郎笑起来好看。”
他不顾季允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拉起打扮一新的人去了前厅。
林执中候在前厅,用面纱遮住口鼻。程放鹤带季允进来,“这位便是本侯给你找的师父。她姓林,是侯府侍卫所的先生,以前战功卓著。你跟着她学,不算委屈。”
林执中瞥了一眼临川侯,将面纱拽下一些,“我名叫林执中,曾任锐坚营主将,焦山之战是我主谋。”
程放鹤连忙给她使眼色,咳了两声,“那都是多年前了。”
“侯爷不可避讳此事,他若对往事心怀仇怨,我便教不好他。”
场面一度尴尬,季允沉默地站着,目光转了转,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算计。
他忽然来到林执中面前,整束衣冠,撩起下摆,跪地三叩首,肃声道:“弟子季允拜见师父,从此必恭敬勤勉,遵师父教诲,受师父差遣!”
一向不苟言笑的林执中也展颜,“都不多问两句就相信我?行过大礼,可不能反悔了。”
“我不反悔。”季允道,“您是侯爷为我选的师父,我相信侯爷,听侯爷的话。”
“那好,为师便受了你的礼。”林执中取一本书册递给他,“听闻你损坏了《随军手记》,为师便再送你一本作为见面礼。侯爷说你天赋不凡,望你日后成为一员大将。”
季允双手接过,此时风翻书页,他瞥见纸上字迹,动作一滞。
这是……侯爷的字?
侯爷手抄了一整本《随军手记》吗?
他蓦地抬头,临川侯靠在坐榻上,浅笑着与他对视。侯爷的发鬓有些歪了,垂下一绺发丝,将白皙的颈线遮得若隐若现。
脑海里嗡的一声,季允晕乎乎的,贴身匕首的冰凉也无法让他冷静。
……
从那之后,季允在师父的指导下制定了严格的日程。每日卯时起床练武,上午读兵家典籍,下午继续练武,晚上窝在屋里研究那本《随军手记》,夜里一更鼓敲响准时入睡。
而夜猫子程放鹤则推掉上午所有议事,每天专心赖床,正午爬起来,刚好躺在吊床上看季允练武。
季允一开始还是扎马步练体能,可林执中发现他的底子竟不比自幼练武的同龄人差,没几日便让他拿根树枝学剑法。他虽没有用剑的记忆,但一上手就行云流水,进步极快。
程放鹤从树下挖了坛酒,一边小酌一边看季允将一根破树枝舞得天花乱坠。
原本乖顺的美人此时换了副面孔,每一次扫腿出剑都下了狠力,伴随坚韧执著的神情,就算不知道他将来会成为反派战神,看这架势,也知此人绝非池中物。
“好!”程放鹤击掌,大步上前,广袖一振取了帕子,亲昵地替季允擦汗,“季郎的英武之姿,本侯喜欢极了。”
怀里少年脸颊泛红,不知是因为练武,还是与他有关。
林执中抱拳道:“季允的剑招已然流利,可惜右手不能执剑,待到手指长好再练吧。”
程放鹤正要答应,却听季允道:“侯爷,不必等手指长好,属下要练左手剑。”
“是个急性子。”程放鹤轻笑,“你惯用右手,左手力气不足,练剑要比常人更难。你可想好了?”
季允用力点头,期许地望过来,“求侯爷答应季允,尽早练剑。”
程放鹤禁不住抚上他脸颊,“本侯耳根子软,既然你开口求了,本侯都依你。”
“侯府库房里有一间兵器室,你拿着本侯的腰牌,过去挑个趁手的吧。”他一手搭着季允的肩,另一手解下腰牌,系在人束带上,状似无意碰了碰那细腰,“等你练好了剑,本侯过些天去趟锐坚营,带你见见世面。”
“谢侯爷。”
看完季允练武,程放鹤会去逍遥殿逛上一圈,随手翻翻文书,道一声“诸事照旧”,就算今日公干过了,在众人的惊讶不解中回到无心阁“陪美人”。
然后,他悄悄让魏清去逍遥殿取来几本要紧的文书,在自己房里仔细研读。
摆出一副沉迷美色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就能不见那些令他不齿的人。
傍晚时分,程放鹤靠在榻边,手心托起几颗豆子给喳喳啄食,魏清忽然来报:“侯爷,季允在兵器室……毁坏了不少兵器。几个侍从抓不住他,您看可否要动用侍卫所?”
程放鹤闻言蹙眉,眼底却并无担忧之色,“他就一个人,哪用得着侍卫所?本侯去看看。”
反派发疯?虽然在情理之中,但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侯府兵器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密密麻麻排布着各式兵器。这些是给寻常侍卫用的,大多不是贵重东西,所以未加保护。
此时,外间几名随从被揍得鼻青脸肿,恐惧地缩在门边。
程放鹤向里看,兵器架歪倒一地,到处是折断的刀枪剑戟,一片混乱中立着一个人影,身上沾了不少血渍,正举着把剑呆呆地望着。
孤傲,冷厉,一身戾气。分明还是个少年,却偏执得令人畏惧。
程放鹤只看了一眼,脑海里已是战神睥睨千军的英武模样。
但他任务在身,不能退缩。他从容走向那人影,随从提醒“侯爷小心”,然后高声道:“季允,放下兵器,侯爷来了!”
“侯爷”二字一出,原本呆立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倏然抽出剑,手掌攥住剑尖。
程放鹤前行几步,低低唤了声:“季郎,是我。”
他的音色有种独特的温和暖意,在一室浓重的血腥气中,添了唯一一抹足以化开人心的柔软。
这一声唤让握剑的背影蓦地僵住,剑尖没入手心,滴下大颗血珠,仿若浑然不觉。
季允终于转身,双目失焦无神,眼白上布满€€人的红血丝。
“临川侯……”
他抬起手臂,剑尖直指面前人。
程放鹤用眼神阻止要上前救援的随从,神态自若,缓步走过去,胸口抵着剑尖。
第5章
季允握着那把剑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捅下去。
于是程放鹤移开人手腕,轻而易举就卸掉了剑,而后将一身戾气的少年拥入怀中。
怀中少年头发上有股淡淡的铁锈味,长期营养不良的人,抱起来并不舒服,反而咯咯巴巴。但若仔细摸一摸,便知那骨架和关节都很结实。
少年将脸埋在他肩窝,身体微微发抖,肩膀间或一抽。程放鹤什么也不说,只那么抱着这温热的躯体,手掌在他脊背上轻抚。
肩窝渐渐湿润,少年紊乱的呼吸却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忽然脱力,身子前倾,一下把重量全压在他身上。程放鹤连忙护住,少年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睡着的人面容安宁,长睫遮住眼型的棱角,赏心悦目。程放鹤将他碎发别在而后,无声地笑了。
他将人抱回无心阁,安置在侧室的榻上,而后让魏清找蔡管事询问此事€€€€直觉告诉他,这事与府中其他下人有关。
一个时辰后,魏清回来禀报:“属下起初打听不到消息,去兵器室旁敲侧击才拼凑出真相。”
“四五年前几个仆役为了捉弄季允,故意带他玩藏猫儿,蒙了他眼扔进兵器室,便锁上门。季允也是个傻的,找不到人就不肯解开布条,摸黑撞来撞去,被兵器捅了一身血窟窿,昏倒在兵器室,差点失血过多而死。”
“嘶。”程放鹤嘴角一抽。
“今日季允独自前往兵器室,看门的侍从嘲讽了他几句,再把门一关……谁也不知他怎么了,过会儿便听见兵器折断的咔哒声,再开门他就是这样了。”
“啧,”程放鹤嘀咕着,“一桩旧怨记多年,的确是个反派的样子。”
这一次,程放鹤又挑了深夜,挑了把剑佩在腰间,轻轻走进无心阁侧殿。他见桌上用防尘纱罩护着一本小册子,是自己手抄的那本《随军手记》。
季允换了干净衣裳,清理过身上血渍,正在桌边给小指上药。见侯爷入内,他匆忙起身撩衣摆。
程放鹤扶住他不许跪,“又做什么?”
“给侯爷请罪。”季允身子矮不下去,头却埋得低低的,“属下一时激愤,毁坏兵器,罪该万死。”
“兵器室外间没有好东西,毁了就毁了,本侯不心疼。”程放鹤解下佩剑,双手递给他,“本侯的季郎天赋异禀,需要一把真正配得上你的剑。”
季允迟疑片刻,最终恭敬接过。剑鞘和剑柄是朴素的铁色,可一抽出剑身,便能看出那材质极耐弯折,剑尖打磨锋利,虽外表不起眼,实则是一把削骨如泥的上品。
“这把剑是临川侯府家传,可惜本侯不会用剑,就送给你吧。剑名‘从心’,望你从心所向,自在洒脱。”
这话半真半假,剑的确是侯府旧物,却没有固定的名字。“从心”二字是程放鹤自己起的,希望日后季允能跟随内心,毫不犹豫地在越国覆灭后€€€€捅死他的仇人临川侯。
季允自然推拒,却拗不过侯爷。程放鹤将剑挂在他床头,而后坐过去替他手指上药,“本侯说过,以后本侯护你周全。从前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旧时的伤痛,你就此放下吧。”
“若你有离开本侯的时候,便用这把‘从心’,护好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