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拿出给自己买的一碗，放在自己面前。
伊莱单手撑着脸，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也不吃，你下次买东西能不能看清楚？”
真的没看清楚就买了的克拉伦斯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伊莱都开始吃了，才点点头。
“下次我会看清楚的。”
“哪里有那么多下次呀……”伊莱端着碗，隔着热气蒸腾而起的烟雾慢悠悠说着，“但是只要可以，我会在下次等你的，克拉伦斯。”
克拉伦斯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伊莱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怎样一种眼神，他做完心里建设低下头喝粥，竟然觉得闭上眼睛时味道诡异地还不错。
睁开眼睛就有点难以下咽了。
他这样眼睛一睁一闭地吃，就不如伊莱吃得快，等他吃完，伊莱已经靠着车厢壁又开始昏昏欲睡。
“伊莱？伊莱？”
伊莱睁开眼睛，这回倒是看上去十分清醒，问：“接下来去哪？”
克拉伦斯没答，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好，”伊莱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重复道，“接下来去哪？”
他不想说的事情，克拉伦斯从来没有问出来过，这一次克拉伦斯也只能用不赞同的目光盯着伊莱，嘴巴上答道：“柯蒂斯商行，你想去逛逛吗？”
那当然是想的。
费斯城的柯蒂斯商行已经开了有一段时间，伊莱没有来过，克拉伦斯也没有来过。正因为都没有来过，在看见门口挤挤挨挨、服饰风格各不相同的人时，就格外震惊。
伊莱嘶了口气，向克拉伦斯求证：“外面的商会应该是联合起来对柯蒂斯商会进行了制裁的对吧？”
怎么看起来比没有交易禁令时的弗朗西斯特产商店还热闹？
嘶哑的少年音在他身侧响起。
“绝大部分时候，利益都要大于立场。”
伊莱和克拉伦斯同时转过头去，穿着异国服饰，脸上带着白色伤痕的少年抱着双臂直视柯蒂斯商行的大门，或许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少年转过头，露出一张对于伊莱来说非常熟悉的脸。
主动拆下脸上黑线的瑞文特说：“好久不见。”
伊莱抬起手，隔着帽子揉了一把对方的头。
“你看起来不错。”
瑞文特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他不欲多说，但神态和眼神总骗不了人。他的状态明显比拿着伊莱给的珠子找到弗朗西斯来时好了很多。或许有需要做的事情、有切实的目标，的确能够让人暂时走出伤痛。
他问伊莱：“你来视察你家的产业？”
伊莱严谨道：“柯蒂斯的下一任继承者应该是我舅舅。”
“你真不像一个贵族，”瑞文特说，“对于贵族而言，舅舅没有妻子和孩子的时间段里，外甥就是舅舅产业的半个主人。”
做贵族，这的确不是伊莱熟悉的领域€€€€他连领主的儿子都做得偏科，只能下意识地看克拉伦斯。看了又想起来洛浦家族人丁稀少，加上克拉伦斯向来不愿意在贵族交际上花心思，估计对于瑞文特说的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没有多少了解。
好在瑞文特也不需要他们了解，自己就换了话题：“你舅舅去了奥斯都？”
克拉伦斯皱了皱眉，看向瑞文特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伊莱就是在马修来过之后状态才差到被他发现不对劲的，瑞文特这个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提马修？马修去奥斯都又做了什么？
伊莱很平静地回答：“对。”
瑞文特似乎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拢了拢领子，轻轻嗤了一声，嘟囔了两句我就知道之类的话，又抬头看伊莱。
“你找个时间告诉你舅舅，暂时不要踏出弗朗西斯了，柯蒂斯家主与他断绝关系这层幌子已经不好用了。”
伊莱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瑞文特指指天上，含糊道，“他们要稍微撕开一点面具，不愿意维持表面的平和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伊莱当然知道，他简直不能太知道了。
“他们的动作要加快？”
瑞文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咧出一个笑，眼睛却是冰冷的。
“你猜我上次离开弗朗西斯去奥斯都的时候得到了什么消息€€€€奥斯都那位保守派的修女首席在夺位战中死亡，新任首席不知道是谁，但她一手主导了刚刚爆发的奥斯都王室内乱。”
“小少爷，”瑞文特抬手轻飘飘地向下一劈，说，“不只是加快，事实上，根据我得到的消息，这场内乱很有可能就是第一刀。”
第260章
突如其来的瑞文特，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伊莱思考了一会儿，将今天的偶遇按捺在心底，转而把目光投向柯蒂斯商行。
这个时候瑞文特已经走了。
瑞文特现在身份复杂，考虑到其他商队中也存在教廷的眼线，他不能在伊莱和克拉伦斯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旁边呆太久€€€€就算伊莱做了伪装、白毛变金毛也不能。毕竟弗朗西斯的小少爷长相太突出，紫色眼睛又稀少，加上旁边还有个眸色奇异的克拉伦斯，有心人稍微多想一点就能够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克拉伦斯没问瑞文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没问瑞文特为什么说那些话，跟着伊莱的视线看着柯蒂斯商行，看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人完全不见少。
洛浦少爷迟疑道：“换个地方逛？”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小伙伴散心，不是想让明显状态不对的小伙伴再去人挤人的地方挤一遭。
伊莱到是兴致勃勃，抬步跟着人流往里走，留下一句：“来都来了。”
克拉伦斯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无从反驳，只想着到时候如果实在太挤，就把伊莱和其他人隔开。他有点洁癖，到目前为止能接受的只有炼金工坊和冶炼厂的灰尘铁屑，能轻易地做这样的决定，想必是有很大的决心。
但其实状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
柯蒂斯商会就算从王城“沦落”到弗朗西斯，依旧保持着曾经的运行模式。
井井有条，得体的熏香萦绕鼻尖，每一位客人身边都跟着一名统一制服的随行者，为客人介绍琳琅满目的商品或者记录需求。
伊莱和克拉伦斯一踏进商行，还来不及观察商行内部的陈设，就有随行者迎上来，柔声道：“尊敬的客人，贵安，欢迎来到柯蒂斯商行，请问是您是€€€€”
她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精明中年男人挤到一边。
随行者惊讶道：“管理者大人？！”
克拉伦斯眯了眯眼睛，正要挡在伊莱面前，就听见这位管理者压低声音，语调难掩激动：“小少爷？”
伊莱一惊。
“你认识我？”
管理者露出笑容，看上去竟然有点欣慰和慈祥。
他说：“您和大小姐长得很像。”
或许瑞文特说的是对的，作为柯蒂斯下任继承者的马修没有孩子，伊莱作为菲瑞娅唯一的孩子，在柯蒂斯商会的职员眼中，好像真的成为了半个柯蒂斯商会的主人。
因为管理者张口就问：“小少爷，您需要清场吗？”
伊莱闻言一愣。
“清场？”
“是的，小少爷。”管理者满面红光地说，“您当然拥有这样的权利，无论是在过去、现在抑或是未来，柯蒂斯商会所拥有的任何一家商行都会愿意在您到来的时候为您清理出一个安静的环境，并且很荣幸为您提供最好的服务。”
伊莱下意识地看向管理者身后的职员，他们或许来自柯蒂斯商会，或许是后来在弗朗西斯本地招聘而来。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对于管理者的话无比认同，其中有几个甚至看上去摩拳擦掌，简直一声令下要去把商行中的客人请走、并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不用，”伊莱摇摇头，侧身看不远处的货架，一位外来商队长正把手中沉甸甸的金币放进跟随在身旁的少女手中，“打扰你们做生意就不好了。”
伊莱当场拒绝，管理者当场维持不住精明稳重的神色。
这位管理者在柯蒂斯商会中算资历相当深，菲瑞娅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是某支柯蒂斯商队的队长了。这么多年与柯蒂斯共进退，经历过荣光加身后的如履薄冰，也经历过危机四伏之间远离优渥土壤的挣扎，他早就把柯蒂斯等同自身，对柯蒂斯忠心耿耿。
而现在，他简直要坐立难安了€€€€柯蒂斯这一代唯一的小少爷怎么能在这样环境中巡视自家的产业呢？
管理者眼中流露出一抹痛心，他想：如果是巅峰时期的柯蒂斯，哪里需要这么多考量？当初柯蒂斯连第一商会的角逐者都称不上的时候，年幼小姐和少爷到商行玩耍，商会都会勒令商行关门两三天。现在他们这一代唯一的、向现在的柯蒂斯提供了一批珍贵货品的小少爷，却要和形形色色的人共处同一所商行之中。
实在是不应该。
但他又绝不会反驳伊莱的决定，于是他想了一个新的办法。
他亲自把伊莱和克拉伦斯带到了顶层，呈上最昂贵的茶与点心，又叫人把商行中最珍贵的东西一一端上来，一件一件给伊莱和克拉伦斯看，而他站在一旁介绍。
“这件炼金物品出自已经逝世的人类炼金术士€€€€阿尔曼大师之手，能够在魔力催动后的短暂时间内迅速为使用者叠加数层防护，号称能够抵挡巨龙的吐息。柯蒂斯商会四十年前在一场奥斯都的地下拍卖会中获得了它，一直作为非卖品陈列在游星王城的柯蒂斯商行中。”
“这份材料是地岩巨龙的晶化骨髓，拥有非常充沛的魔力以及魔导性能，是矮人工匠和人类铸造师十分渴求的铸造材料，数量非常稀少，您面前的可能是大陆上现存最大的一块。柯蒂斯商会一百年前雇佣十支顶级冒险队、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从冒险者工会手中夺下了它。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与冒险者工会的纷争中胜利，老爷认为它意义非凡，于是也作为非卖品，无论他人开出何等的高价，柯蒂斯商会都没有动过售卖它的心思。”
“这是浅海区域海底生长的一种……”
放在外面能够拍出天价的货品流水线一般展示在伊莱和克拉伦斯面前，管理者介绍的语调生动，他俩听得有趣，直到最后一件从已经没落的某个王室抢来的王冠展示完毕，他们都保持着聆听的姿态。
只有中间看到晶化骨髓的时候伊莱小声问克拉伦斯：“你喜欢吗？”
克拉伦斯也小声回答：“那是我的梦中情人之一。”
伊莱眼神复杂。
“你这么开放？”
克拉伦斯面不改色。
“你觉得矮人看见这么大块、还没有杂质的晶化骨髓，会和我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吗？”
那当然不会，要是随性的矮人，说不定已经扑上去抱者晶化骨髓两眼冒心心了。
伊莱想到那样的场景，打了个冷战，再看沉着冷静的克拉伦斯，眼中已经带了欣慰。
“我过几天从龙财的武器上找找，说不准能够给你抠两块。”
克拉伦斯点点头：“我能一起去吗？说不定能抠点其它的。”
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想过拿柯蒂斯的晶化骨髓€€€€管理者都说了，那是柯蒂斯花费很多代价才得到的意义非凡纪念品嘛，当然不能拿这样东西啦。
但是管理者显然不这么想，他察觉伊莱和克拉伦斯听完介绍两手空空就要走，当即把人拦住。等到伊莱和克拉伦斯走出商行，身后已经跟了一辆打着柯蒂斯印记的马车。
管理者介绍过的每一件非卖品都堆在马车的车厢里，伊莱当时要拦，但管理者使出了不亚于伊莱上辈子推据红包的功力，义正严辞道：“这些东西虽然珍贵，但不算什么。马修少爷小时候练剑霍霍了一整个展柜的压轴拍品，菲瑞娅小姐做的第一笔生意把独一无二的东西当作随处可见的东西卖掉。您在弗朗西斯，柯蒂斯没有向您提供这样的条件，老爷和夫人心中一直有愧。您把这些东西带走，也算是稍微缓解他们的愧疚之情。”
什么条件？挥金如土的条件还是败家的条件？
伊莱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每年生日收到的几大车生日礼物正名。
他最终正名了，管理者眼中差点就要浸出泪花。
“那就是老爷和夫人在试图补偿您的证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