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回笼,伊莱站在暖意融融的阳光里,不知道好好的一个散心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等到坐进马车里,踏上返回科尔山的道路,伊莱感叹:“克拉伦斯,原来我是个富二代。”
克拉伦斯眉头一皱:“什么是富二代?”
“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孩。”
克拉伦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以为你从出生那一刹那就要意识到这个问题。”
伊莱无言以对,把晶化骨髓拿出来给克拉伦斯。
“给,你的情人。”
克拉伦斯双眼放光地接过,然后等到回到冶炼厂,克拉伦斯的“情人”就变成了这个矮人的“老婆”、那个人类工匠的“爱人”。
伊莱倚着墙看他们笑,忽地一口血腥气涌上来,他脸色白了白,摁着胸口,转身离开。
等到克拉伦斯抬头找他,已经连一块衣角都看不见了。
去哪了?去看马车里的东西了吗?
“人类,”矮人粗犷的声音把克拉伦斯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对方扛着特质的切割用具,问,“你要哪一块?”
克拉伦斯回神,走向热热闹闹、仿佛正在过某场盛大节日的矮人与人类们。
既然伊莱没叫他,想必要做的事情不是很需要他,那么他就待会儿再去找伊莱吧。
……
另一边,伊莱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几乎没有力气推开门,他撑着外墙,额头上都是冷汗,唯一的力气拿去戳戳系统,有气无力道:你说实话,我还能坚持多久?
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竟然也染上几丝焦急:[根据分析,短时间内不会崩溃,建议宿主不要轻易使用那张卡片,理论来说,主神空间内不存在无法治愈的病症。]
伊莱稍微缓过来一点,慢慢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没有回应系统。
他们都知道,主神空间中不存在无法治愈的病症,但无论是找寻方法、还是抽取实用的卡片,都需要时间。
他恰巧最缺时间。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用了点力,推开房门。
走进房间的那一刹那,他仿佛闻到了一点血腥味,脸上的弱气一瞬间扫清了,眉目间莫名透出一股锐气来。
他环视四周,没有从昏暗的光线中发现任何一个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物体。
伊莱眯了眯眼,想:是错觉吗?
他不相信错觉。
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这个房间,然而从暗处伸来的的什么东西闪电般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一股拉力传来。因为刚刚的异常变得虚弱的身体根本抵抗不了,伊莱硬生生被拽得一踉跄,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扶着腰,坐在了紧实有力的大腿上。
伊莱略微睁圆了眼睛。
他难以置信道:“艾萨克?”
不速之客嗯了一声,音色并不陌生。
原来不是敌人,是突然回来的熟人。
绷在弦上的魔力被硬生生压制下去,伊莱的瞳孔中映出艾萨克的脸,俊美冷漠又满是危险的戾气,与从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比起离开南部丘陵的时候,右边颧骨上多了一道未愈的伤痕,三指宽,差一点就要落在眼睛上。
伊莱一手还压着艾萨克的肩膀,一手隔着空气虚虚地摸了摸伤痕,语调轻快,玩笑一般说:“谁能让暗夜精灵王受这样的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撑着艾萨克的肩膀要站起来,谁料到从前只要他一表现出抗拒就要松手的艾萨克这次却压着他的腰胯把他“摁”在了原地。
单单看力量,十个伊莱也拧不过一个艾萨克。
伊莱放弃挣扎,很坦然地坐在艾萨克的大腿上,这样一来他的视角就比艾萨克要高,低下头看艾萨克的时候,银白色的发丝在在重力作用下向下滑落,落在艾萨克脸侧,又与黑色的发丝交融在一起。
伊莱问:“你做什么?”
与此同时,艾萨克也问:“不好看吗?”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伊莱没有听清楚,注意力被其他的事情引走。
他清楚地嗅到了艾萨克身上的血腥气味,它们包裹在衣物里面,来源于精灵王的胸膛、手臂、大腿,再迟钝的人站在艾萨克面前,都要知道对方受了不轻的伤。
这片大陆上,应该很少有存在能够让艾萨克狼狈到这个地步。
伊莱的思绪已经飘到“艾萨克带着一身伤回来是不是明日之森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他听见艾萨克闷闷地说:“精灵族自愈能力很好,伤口很快就会不见,不要……嫌弃。”
“嫌弃?”伊莱大吃一惊,“我嫌弃什么?”
艾萨克用沉默回答,意思已经很明显€€€€嫌弃脸上的伤口不好看。
伊莱扶额,没料到一时的思考竟然能够带来这样的误会,他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团白色的莹光,往艾萨克颧骨上一抹,指尖离开温热皮肤,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了。
伊莱借着摁在艾萨克肩头的手往艾萨克体内注入治愈性魔力,看着艾萨克的眼睛,很真诚地说:“我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毕竟四舍五入与艾萨克同时启程去明日之森的奥林和詹妮弗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
话音刚落,伊莱掌下屁股下绷紧的肌肉都稍微缓了缓,他觉得有点好笑,毕竟艾萨克看上去不是会因为外貌问题紧张感至此的精灵。
不过现在艾萨克已经做过很多他看起来不会做的事情了。
放松下来之后,艾萨克说:“我在明日之森深处黑雾最浓重的区域拿到了一点东西。”
伊莱点点头,没有在这个时候发问,果不其然,艾萨克接着说:“出来的时候听说奥斯都王室出了事。”
伊莱撑着艾萨克肩膀的手慢慢收紧。
艾萨克往伊莱的手心里塞了一个凉凉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伊莱低头一看,是一个十字女神像,上面沾着灰褐色的血迹。他先是有些不解,不知道艾萨克为什么要把教廷成员的象征物给自己€€€€等等,教廷成员的象征物?
伊莱猛地抬起头,紫色眼眸在昏暗光线中透出某种闪烁的微光,这个时候艾萨克单手握住他的腰侧,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声音低沉:“抱歉,奥斯都王城教廷圣殿中的人太多,我没有杀死那个新的修女首席,只拿到了这个。”
在混乱的奥斯都王城重伤教廷圣殿中的首席需要付出什么他绝口不提,好像接下来拖着一身伤朝向弗朗西斯疾驰的行程也只是一场最寻常的旅途。
他踽踽独行,习惯伤痛,只是想,阿奇尔死了,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或许会难过。
人类中有这样一种说法,哀思病重,伊莱的身体情况在变差,他想让伊莱有发泄的途径,不要再沉湎哀思。
“我会杀死她的,伊莱。”
艾萨克如此保证着,仰头看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暗绿色的眼睛中翻涌着许许多多的情绪,伊莱第不知道多少次突然意识到艾萨克变了很多,现在要他想初见时艾萨克想杀他的模样,他已经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清楚了。
伊莱突然想:时间线是不停向前的驳杂洪流。
他很久之前和系统聊过有关时间的话题,那个时候系统还是没有进化的真€€人工智能,回答什么都一板一眼,听到伊莱问到时间回溯,系统的回答是:[严格意义上,主神空间管辖的并不是小世界,而是小世界所处的无序时间海。]
时间是一片无序的海洋。
伊莱想到了少年时期梦中偶尔的一瞥,黑暗空间内穿梭的蓝色代码像一场盛大的流星,或者月光下奔涌的洋流,系统的机械音冷冰冰,和上辈子逛博物馆时一板一眼的AI导游几乎没有区别。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前,平静时间海中只有序号零到九的十个大世界,后来平静时间海之中出现了混乱,诞生了无序的时间。由此世界线可能因为某个微末抉择的不同诞生不同的分支,新生的主神将混乱的分支分别归纳,称为小世界。]
就像是树干上长出的枝桠。
[在主神空间的定义中,小世界也存在分别。宿主上辈子所处的序号九八七世界是自序号九世界分支、又发展出完整规则的世界,而没有发展出完整规则的世界,则会被无序时间海影响,成为混乱世界。]
树干上长出的枝桠,有的很茁壮,有的又枯败细小。
[由于并没有自我发展,混乱世界中蕴含的世界力量与大世界完全同源,这意味着混乱世界可以与大世界完全融合,而混乱世界中无序的时间又将给大世界带来可能性。]
监察者陨落之后,这种可能性被主神捕捉并加以利用,成为主神空间的工具。
当时的系统还没有融合凛冬的权柄,无权调用监察者的资料,只说:[融合过程中大世界在时间线上前行或者后退,系统不断试错,一直到时间锚点落在预设的位置。]
类似一个不知晓主体的循环算法,数字A根据预设的程序进行不可预料的变化,每变化一次,与算法设置的标准进行比对,通过则释出,不通过,就再度进入算法,一直到判定通过。
[这就是时间回溯。]
伊莱偶尔回忆起这段对话,会漫无目的地思考。
或许序号零世界经历的第一次时间回溯并不是在艾萨克射来的箭支差点杀死他的那一天,或许主神织就了一张要救助序号零世界的大网,或许序号零世界在某个混乱的世界中会被[BUG001]取代,或许在多次进行融合的序号零世界中,艾萨克和他,都是这场盛大救援中的一环。
黑暗时代的凛冬与暗夜精灵太远,在无序的时间中,人类与半精灵的命运交织在艾萨克在梦境中窥见黑暗风暴的那一夜。
艾萨克依旧仰望着伊莱,他的眼神那样专注,暗绿色瞳孔中只有伊莱的倒影。
伊莱眼睫低垂,抵着艾萨克的肩膀,突然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杀我?”
艾萨克的肌肉很明显又紧张起来,或许是带了滤镜,此刻伊莱竟然觉得艾萨克看上去有些无措,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抬起手拂过艾萨克的眉骨,轻声道:“你觉得未来我会成为你的敌人对吗?”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虚虚环住精灵王的脖颈,手中还握着那个沾血的十字女神像,他弯起眼睛在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艾萨克先生。”
伊莱说着,慢慢俯下身,他和艾萨克之间的距离像被放了慢动作一样越来越近,直到他们的呼吸扑洒在彼此的脸颊,这一刻,艾萨克只需要略微抬起下巴,就能够亲上伊莱的嘴唇。
情人一般的姿态。
但是艾萨克没有动,他的脖颈绷直,衣物包裹下的背慢慢沁出冷汗。多年前毫不犹豫的选择时隔十余年演化成悬在他头上的剑,他仿佛置身于至高的审判庭,审判长带着美好得像阳光或者糖霜的笑,一字一句研读他的罪行。
“请告诉我,在从暗夜森林来到弗朗西斯之前,你看见了什么?”
第261章
奥斯都帝国王城,初冬。
现在应该算是大风雪过后第三年,奥斯都地处大陆极北之地、本就终年被冰雪覆盖,大风雪的余韵在这里消弭得很快。当生活在大陆最南端的人类还因为与大风雪前相比过低的温度而深受疾病困扰的时候,奥斯都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秩序€€€€刚刚爆发过王室内斗的王城也不例外。
奥斯都的王室实在是太命运多舛了,他们像是斗兽场中圈养的凶兽,就算有过相安无事的时候,在命运的尽头,依旧会在斗兽场中把自己的兄弟姐妹父亲叔伯的喉咙咬得鲜血淋漓。
奥斯都的领民或许在很久之前感到过惊惶恐惧,但经历了这么多次伴随着刀光剑影的王室迭代,也都已经习惯了。
毕竟大部分战火和阴谋都被巧妙地局限在奥斯都王宫所处的雪山,要到那里去,要穿过王城北郊一望无际的雪原与冰棱巨木构筑的丛林,对抗山体外侧冰雪阶梯上萦绕的凛冽风暴,度过冰原狼与奥斯都王蝶织就的重重危机。
大部分平民做不到这一点,做得到的,要么明哲保身,要么已经深入局中。
如果有谁能够通过这一路的艰险,仿佛要与灰白山体融为一体的堡垒就会出现在面前,宽阔庭院中巨大的狼王雕像注视着来客,威势赫赫的王室近卫行走在风雪中。
黑发的黑纱修女站在巨狼雕像前,双手交叠在身前,仰着头,偶尔有雪花落进她的眼睛里,但她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少年主教姿态随意地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代表奥斯都权柄的短杖,像玩一根树枝一样上下抛着,神色轻慢,喉咙里还含含糊糊地哼着晦涩的歌谣,间或夹杂几句轻笑。
“奥斯都,奥斯都,冰雪中诞生的国度奥斯都,狼群环绕下诞生的国度奥斯都,伟大的英雄王传承不屈的意志,英明的执政官留下铮铮的傲骨,鲜血洗涤奥斯都的灵魂,尸骨丰沃奥斯都的土壤,一切赞颂归于奥斯都,一切荣光归于奥斯都……”
高抛的短杖在微弱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的光,晃了少年主教的眼睛,以至于短杖并没有落进他的手中,而是擦着他的手掌落到地面上,顺着微小的弧度滚出去很远,直到被一双沾血的鞋挡住了去路。
少年主教的哼歌声以一个上扬的音调戛然而止,酒红色头发的黑纱修女弯下腰,捡起短杖。白皙的手指在银灰色金属的映衬下显露出一种奇妙的吸引力,指尖指缝间的血迹又赋予这一切一种别样的暗示意味。
“哎呀……”少年主教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这一任奥斯都新皇连王座都没有坐过吧?”这仿佛是一个很巧妙的笑话,他的手指跟着唇角上扬的弧度上行,眼睛中透出莫名兴奋的神色,“那他岂不是可以和自己亲爱的侄子一起下葬了?天哪,薇尔修女,您看,温妮修女可是拖着病体帮奥斯都帝国省掉了很多事呢!”
黑发的修女转过头,正好对上温妮的视线。
温妮的特殊血脉赋予她一双相当美丽的红色竖瞳,当她愿意表露出亲近的时候,这双眼睛应该会变得相当勾人,但显然,她完全没有与薇尔亲近的意思,连个假笑都懒得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