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这一角竹林,被水祸害得很惨,郁郁葱葱的竹林几乎整体往东北倾了一个角。地上泥浆乱溅,连埋藏于地下的笋子都被冲击得裸露出来。
面目全非。
惨不忍睹。
*
刚才水浪冲下来,灵素峰的护山结界几乎全碎,虽卸去了大部分的力,不至于使药田全部遭殃,而余浪仍然波及到了这一片竹林。
而自打听说这竹子叫做€€€€“紫玉湘山竹”。
越长歌还没支愣着起来,险些又要软在柳寻芹身上,眼前一黑,缓过劲儿来后,只得自己掐着人中含泪爬起。
由于生得太繁茂,实在很难让这一片平平无奇的竹林看起来很昂贵。
不过据柳寻芹言,此竹现已在多地绝迹,灵素峰这一片应是九州岛现存最大的一片,价格不菲。
有点太不菲了。
越长老抛下一峰嗷嗷待哺的徒弟崽子,本是来卖身还债的。
结果还没还完旧的,又添了新的伤痕。
她的神情趋于麻木€€€€罢了,无非是再供她奴役几百年的小事。
柳寻芹三番五次没有说成的那件事情,如今终于能当面谈一谈。她盘腿坐在石头上,越长歌斜靠在一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段时日,柳寻芹会出一趟远门,和别的长老一道儿去养天宗。她打算提前告诉越长歌一声。
“养天宗?”
越长歌若有所思:“是他们啊。这倒是有些印象。”
柳寻芹诧异道:“你何时认得的?”
“哦?谁天天跟你似的蹲在山上……还有隔壁峰几座大佛,一个比一个不爱动弹。”
“本座常年去山下关心百姓,时而去茶馆视察,时而去各个小巷子里视察,或是带着徒儿们去酒楼饭馆支持一下营生,以弘扬我宗道法,善泽众生。虽说辛苦了些,不过身为长老呢,也是应该做的。在山下辛苦走动的时候,遇到几个别宗的小弟子,亲切联络一番,知道些风声,也是很正常的呢~”
是的。柳寻芹头疼地想,她不该忽略了越长歌相当厉害的八卦挖掘能力。
这女人向来能从街头热情地聊到巷子尾,莫论整个太初境仙山,连太初境下边的镇子里谁家的狗生了,生了四胎,一公三母,兴许也能被她说道说道。
整条街烙煎饼的,卖鞋的,修仙集市上卖符€€剑器的,或是远方来售珠宝的,好像都认识太初境上下来的这位越长老。
柳寻芹想到这场面,她向来是服气的:“……嗯。”
“果然我料得不错。”越长歌笑了笑:“那地方你不喜欢,不过到底还是会被烦得去一趟。”
“没办法。”柳寻芹不置可否。她不怎么想去,确实是太烦人了一些。
“和小掌门打个招呼?”
越长歌揉了揉腰:“我正巧陪着你一块儿去。这腰一天天地都坐疼了,是得出去走动走动。”
“不用了。”
刚才被水淋了个透彻,眼下虽然干掉,但是柳寻芹披散的头发却被蹭出来纠缠的结。
她没有随身带梳子的习惯,一面和越长歌聊着,一面微微蹙眉揪着长发时,却被人一下子搂着双肩转了过去。
越长歌似乎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机会,她手中握着把木齿梳,施施然跪坐在柳寻芹身后,捞起她的头发,愉悦道:“看来有些人纳戒里只寻得出丹药,小物件一律不带。”
“怎么不用了?出远门也不带着个会疼人的,在养天宗住的不妥帖了不顺意了,医仙大人要半途跑回来?那可影响不好。”
柳寻芹反问:“会疼人的?”
越长歌轻快且自然地接上:“譬如本座€€€€”
她注意力一挪,手上稍微一走神,梳子上啪地抽断了几根乌黑的头发丝。
柳寻芹颤了一下。
越长歌讲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
柳寻芹不堪重负地闭眼:
“是挺疼的。”
14
第15章
时节不知不觉,一晃到了暮春,满山的浓艳日益颓靡,红的更红,绿的更绿。
听闻越长老搬来灵素峰,住了个小半月。这段时日,桑枝一直没有与她打过照面。
桑枝作为灵素峰的弟子,依旧度过着平凡的每一日。甭管是大罗金仙住在了这里,她还是挽着袖子修行或干活。
不过近来发生了一件小事。
昨日师尊外出远门,临行前独独交代她看管峰脉,督促同门,莫让她们太过懒散。
这件事让桑枝稍微有点受宠若惊,又觉得颇有压力。
师尊素来是个有条理的人。一桩一件,都与她说得很清楚。桑枝在心底里飞快地记着,不知为何,说着说着,柳寻芹却突然顿住。
桑枝疑惑地看着她。
柳寻芹的神色复杂了一瞬,而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她说:“至于你越师叔……罢了,你辛苦多看着点,莫让她太过分。”
桑枝愣住,那女人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这几日不见,险些忘了这峰上还有一个不着调的老祖宗。
桑枝是那种能少担事就绝不出头的温吞孩子,每日只想着平平常常地过活。柳寻芹走后,她心里又压着事,只能祈祷越长老稍微能安分一些。不然这事她相当难办,再怎么说那女人也是长辈,她还能训她不成?
思绪渐渐飘远,此刻她人在药阁,手下有一些细碎的粉末,正用杵研磨得更加细腻一些。
“这是什么声音?谁在吹笛?”
灵素峰上林木丛生,一向寂静。除却药阁附近和弟子居附近能够听到一些人声以外,如此热闹,的确不多见。
桑枝略感诧异,远方有声音传来,像是乐声,经久不绝。
念及最近的“职责”之重,她难得多问了一嘴。
一个师妹答:“怕是越长老在吹笛子,你别说,她吹得真的好听。”
另一个师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羡慕道:“她写的话本子也好好看。上次她还送了我一本《师姐在上》。”
“唉?这本我还没看过……打个商量,借我看看?”
“不行,师尊不让我们看话本子。尤其是她写的。”
“那你怎么看?!”
“毕竟都送我了嘛。”
耳畔的笛声清越悠扬,自竹林中幽幽地透过来,仿佛有魔力一般。
桑枝脸色一僵,已无心去听师姐妹们的谈话。她丢下手头正在研磨的药粉,走出药阁,循着那阵阵笛声快步走去。
她越走越是心凉,这再往里头走去,可是师尊常常独处的竹林了€€€€
果不其然。
地上有一堆柴火,堆得甚是粗犷,似乎已烧了许久,连烟雾也逐渐散去,只飘出来一点焦香和竹香。
桑枝仰头一看,只见那绿色的竹枝上,被压弯了一根,正斜斜靠着一个美艳的女人。她迭着腿靠坐着,手中横笛,衣衫如幕帘一样,松散地垂在身下。
她看见她后,凤眸微弯,放下笛子笑道:“这是嗅着味道来的小馋猫崽子吗。”
只见那女人轻盈地落下来,在脚尖点地时,她弯腰从柴火里扒拉出几根竹筒。似乎很烫,待到捡起来时,令她还换了几次手。
竹筒被熟稔地剥开,一股糯米的甜香从柴火味中一下子突破重围。
越长歌也的确像是喂猫崽子一般,一看桑枝个子不高,竟还给她塞了两根,怜悯且慈爱地说:“枝枝这么瘦,多吃点。”
桑枝一左一右地握着竹筒饭,愣在原地,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娟秀竹林,颤声道:“越长老……您……师尊要是回来……”
越长歌不知何时又坐回了那根折弯的可怜竹子,她那长腿妖妖娆娆地晃着,看起来吃得很香。
灵素峰仍有一撮没有辟谷的小弟子,后厨自然是有的。但是大部分时候,没有谁去追求口腹之欲,菜色相当清淡。
她们也都清淡惯了,这些新鲜东西,桑枝倒是很少吃过……不对,应该是从未吃过。
滚烫的糯米香,竟让她猛烈地吸了一口鼻子。
“没事儿。”越长歌咽下去一嘴,冲她抛了个媚眼:“就少了一根竹子几堆柴火,你师尊她不会发现的。不过……不要走漏风声哦,乖乖,不然以后就没得吃了。”
尽管吃€€€€横竖这糯米是灵素峰后厨薅来的,竹子也是柳长老心爱的竹林里薅来的。
为什么敢随便薅呢?
因为这整片竹林,自从蒙受大水冲了一波以后,都被柳寻芹记在黄钟峰的账上,总共一千零六根,一根也没少她的。
简直是裤衩子都赔干净了。
此时在吃饭,暂且不谈裤衩子。这竹筒糯米分有两种口味,咸口和甜口。里头包着的肉来自于不慎飞过灵素峰的鸟,至于红枣……越长老坦然地在医仙大人的药柜里顺了点。
不多,就一点点。
桑枝心想着,既然拔了出来,都切成这样,到底也不可能种回去。不吃白不吃。
她忧心忡忡地吃完了一整根,而后胃口大开,又忧心忡忡地吃完了一根。
最后打了一个嗝。
那女人似是瞧她有趣,笑了笑,懒洋洋地依在竹子上,抬袖时凝出了一颗小水珠,塞入了那孩子的嘴里。免得她噎死。
桑枝略有些惊慌地咽下水珠,一个嗝让她成功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她义正辞严地说:“越长老,山上不宜纵火,万一燃着这片竹林,要怎么和师尊交代?”
越长歌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话,噗嗤一声,又亲亲热热道:“拜托,本座可是水灵灵的水灵根呢,这是什么无谓的担心。”
“……”好像也是。
桑枝苦着脸:“师尊让弟子约束您的行为。”
“太好了。”
越长歌突然坐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她饶有兴致地看向那倒霉孩子:“自从柳柳走了以后,正巧无趣,缺个人来陪本座聊聊。日后你就天天跟着我。”
桑枝到底是在越长老的无耻之下一败涂地。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而下一瞬,整个人就被摁在了不知道从哪里长出来的椅子上。
“枝枝,看话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