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9章

“但是后来想了想,你是不愿意为这些所累的人。渊宫于你不过一只金笼,千辛万苦才逃出去,我舍不得我的眠眠再被这些琐事压弯脊梁。”

我眼眶一热,正要将脸别过去,又听他不着调地来了一句,“不过眠眠的腿摸着似乎有些肉了。”

“你!”我扑上去,两手一左一右捏他的脸,“你净说这些话!快老实交代!既然你如今在此处,宴月在哪里?其他的万明乐伎又在哪里?”

“宴月无事,如今在隔壁住着。至于其他叛徒,大抵是真的在大理寺里受刑罢。”伽萨叹了口气,抬手揉弄着我的头发,“那日我发现身在渊宫的万明乐伎心怀不轨,索性夜宴当晚就与你皇叔说了这事。”

“你竟敢告诉我皇叔?”

“你这个皇叔虽然为情所迷,倒也不像某些人说得那般疯癫。”伽萨乐呵呵的,“他想借此机会除去太后的臂膀,我也以此卖他个人情,各取所需罢了。届时与他谈条件,更方便些。”

“所以皇叔知道那夜会有刺客前来?”我问。

伽萨思索片刻,摇头道:“应当不知。我与他推测在寿宴当晚会有刺客偷袭,却不想他们这样按捺不住。只要宫中大乱,真凶就会更加急不可耐,等到她一旦露出马脚,连根拔除便更加轻松。所以我与他商议,让他假意将我投入大狱,给那些试图挑拨渊国与万明关系的人露一些破绽。”

“可皇叔倒是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耳光,还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摸摸红肿已经消退的面颊,心里一阵委屈酸水漫上来。

伽萨眸子一凛,“竟有此事?!”

我伏在他胸口抱怨道:“想来是那夜你将他骂得狠了,他心里有气就往我身上撒。又或许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戏罢,连累我今日又是挨打又是挨骂,四处求人、路上淋雨,末了还要来烟雨阁捉夫君的奸情。”

“什么奸情?”伽萨翻了个身将我压下,“是你皇叔故意安排我住在此处,说是能掩人耳目,谁知他有没有存旁的心思?我可是一个人都不曾染指过。”

他垂首附在我耳畔,低声又旖旎道:“清白之身,不许胡说。”

我伸手轻轻挠着他的下巴,弯眸道:“既然你们二人都商定了计划,为何不能同我说呢?你可知道我这几日过得有多揪心、多难过?”

伽萨捉住我的手递到唇畔,一个炽热的吻便柔柔落在了指尖,带着湿气的舌尖略过,我连胳膊都一阵酥痒。

“这还得问你那位皇叔。”他含住我的食指缓缓吮,我的睫羽颤了颤,心神已然乱了。只听他继续道,“他说太后的眼睛一刻也不会离开你,你担忧难过得越真,太后就越容易相信。一旦她放松了警惕,我们二人若想有什么动作也更方便些。”

难怪内监劝我回衔香殿休息,他们早已议定了计划,也早已预料到我不会善罢甘休。提心吊胆许久,我倒是真想好好睡一觉了。

闻言,我打了个哈欠,不禁怼道:“难道我就是个牺牲品,你们也听任我独自被蒙在鼓里伤心么?”

“你皇叔不知如何想,我却十分舍不得。”伽萨凑上来啄我的唇瓣,两只手也越发不安分起来,“我知道眠眠心力交瘁,是我的错。”

在他颇具技巧的轻抚中,我的眼睛都快合上了,忽而觉得小腹一热,猝然又将双眼睁大了。

“你做什么?”困意致使我的嗓音轻柔了许多。伽萨听得呼吸一滞,轻声道:“我偿一偿眠眠,好不好?”

不知他说的是“偿还”的“偿”还是“品尝”的“尝”,但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小声地“哼”了一句,索性将双眼闭上任他摆弄去了。

-

翌日,我往隔壁去见了宴月。

他像只小狗似的凑上来,又碍于我的身份只能立在一步之外。我不知道他昨晚是否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看着他那张满是笑意的脸,我心上又漫出一股歉意。

自袖中翻出那瓶药,我亲手递进他手里。宴月意外地看向我,随后如获至宝般将那药瓶紧握在手里,“谢主子!谢主子!”

“我知道你时常要替伽萨做事,少不得见些刀光剑影。”我双手拢在皱巴巴的袖里,“这是宫中御医专门研制的伤药,能止血化淤、促进伤口愈合。必要时将其中那粒药丸取出吞服,可于重伤时保命。”

宴月点头如啄米,碧色眸子在初晴的日光下亮莹莹的,“主子说的,宴月都记在心里。”

“有时你不必为我们做这些事,自己的性命要紧。”我看着他,一时思绪万千。我向来不信有这般忠诚无二心之人,不论是当初的伽牧还是后来的谢琢,朗星皓月的少年意气下都是翻江倒海的恶。唯独宴月,数年如一日地将我的话捧在手心里珍重。

“我的命是王上给的,命里的光是主子给的。”宴月将白瓷瓶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若主子有难、王上有令,宴月一诺无辞。”

我知道他心里未曾将我放下,只能摇了摇头,道:“我并非良人,你不必这样待我。”

“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宴月斩钉截铁地说。

风自挑开的窗沿钻入屋内,他蜷曲的浅金色微微拂动。他垂眸久久凝视着我被揉皱的袖口,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斟酌着言语,肩上却不知何时搭上一只手。伽萨无言地看他一眼,搂我入怀,“眠眠,早些回去罢,你长久不在宫中,恐怕太后起疑。一会儿温辰驾车来接你,昨日谎称你在街上昏倒,他将你带回温府修养,至于这场戏接下来 如何演,你明白的。”

“好,你在外头也要千万小心。”我假作看不见宴月眸底那深而浓的失落,嘱咐了伽萨两句便悄悄搭上了温府的马车。

温辰坐在车内拉了我一把,笑道:“今日可不必再忧心了罢?”

我兀自扬起唇角,不再多话。

至宫门前,我远远便看见容安与桑鸠二人在宫门口候着,后跟一台四人抬的小轿,却不知轿夫是何方神圣派来的眼线。

我下了车,两眸一垂放低了双睫,再抬眼时已是满眶潋滟的水光。

“公子回来啦,公子……”容安小步快跑迎上前,目光触及我的一瞬却陡然敛去声息,只默默地走过来跟在我身后。

我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病怏怏的颓丧模样,赤红着双眼四处望。桑鸠偷偷凑在我耳畔道:“公子,那是太后娘娘派人抬的轿辇。”

闻言,我眼含热泪去瞧他们。其中一个轿奴亦碰巧抬了眼,四目相对,一时泪珠如瀑、簌簌落下,两行银河卧在带着病容的脸蛋上。

待走近了,我方才抬袖胡乱擦去面上泪痕,作出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却仍旧“捱不住”地深深叹了口气,瘫软着身子任容安与桑鸠七手八脚地将我扶上小轿。

“公子没事罢?”容安担心地问。

我用满衔泪意的眸子去瞧他,悲痛欲绝道:“我什么都做不成,我救不了他。”话音未落便将眼里如珠的泪尽数抛洒去,揩泪的间隙不忘打量一眼抬轿小奴的神色,果然不时侧目望我一眼。

“公子不哭,大不了咱们再去求求皇上宽宥,总会有办法的。”许是我演得太真,容安亦垂了泪,口中喃喃安慰道,“新王于安定边疆有功,宴月亦救了皇上,总不至于真的要了他们的命。大抵是皇上说的气话,公子千万不能忧思过度,万一又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我看着他一副真切的泪容,心里倒有些骗了人的惭愧。正要言语,突然听见一道清透略显刻薄的女声。

“气话?人都在大理寺打得半死了,还当作是皇上的气话呢?”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侍女絮娘带着两个小丫头立在角门处,不知是碰巧经过还是故意候在此处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浅浅笑着,一张秀气的脸也因两弯细长的眉而苛刻起来,“哦,忘了,公子没能进大理寺的正门,自然不知道里头的情况。”

“你胡说什么,我、我进去了!”我心中凛然,果然是有人给贺加兰因通风报信了!

“是么?奴倒是听说,公子被严大人拦在门口好一阵子,临到落大雨才往回赶。”她抬起玉荑半掩着唇,将尾音扯得又细又长,“其实进不去又何妨?奴这不就来给公子描绘了么?”

絮娘上前几步,轻声道:“听说啊,进了大理寺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奴想知道,等到拉去乱葬岗,公子可认得出哪团血肉是公子心心念念的万明新王?”

“你!”我暗自冷笑,却装作气急攻心的模样,抬袖掩住唇接连咳嗽几声,撕心裂肺得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了。

“还有啊,太后娘娘知道公子情根深种,特意帮了公子一把,如今整个渊京都知道公子为了万明新王上刀山下火海之事了。”絮娘弯起眸子,故意道,“满京城的人也都知道,有人趁夜行刺皇上,如今被关押在大理寺中。奴,在此恭贺公子了。”

作者有话说:

皇叔:给你搞个烟花住处让鹤儿误解你

伽萨:无所谓,我会说皇叔一百句坏话

第104章 姐丈

我一路颓丧着回了住处,甫一阖上门,从支起的窗缝里眼瞧着那些人撤走,方才一把抹掉睫上挂的泪珠,提起小壶倒了盏茶喝,“可真是累人。”

“公子……公子?”容安衔泪的眼里逐渐被迷惑充盈,他怔怔地看着我恢复往日神色,一时反应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冲他招手,他便微微俯着身子过来,口中安慰道:“公子千万不能伤心昏了头,否则就真的无人能救王上和宴月了。”

“是啊,不必伤心。”我一壁抬掌去捂肿痛的眼,顺便伸手揩去他眼角泛滥的泪花,一壁对桑鸠道,“你去取件衣裳来我换上罢,这身衣服皱巴巴的,显得人也没精神。”

桑鸠乖顺地应下,返身出去了。容安望了我片刻,才低声道:“公子可是有话要对奴说?”

指腹压在月钩似的杯沿上,我呵气拂过莹润茶汤,舒展青叶如波涛中沉浮之舟,翻滚着触了底,“从前听说有太卜可借以茶叶来占卜凶吉,助人避祸趋福。”

我压下眼尾浅浅地笑,将那杯盏递给他瞧,“你说若是他来看这盏茶,能卜出什么?”

“奴不知。”容安端详了半晌,直到那茶叶重新浮上水面才摇了摇头,“许是时局动荡、危机四伏,又或是……是说王上之事还有转机?”

我扣上茶盖,将盏子重新搁在桌上,不置可否。容安眨着眼睛又盯了好一会儿那茶,亦不再多问。

未几,桑鸠便从偏殿捧着换洗衣服来了,后头还跟着位步伐出尘的贵客€€€€

内监抱着拂尘朝我颔首,并不快步前来拜见我,反倒趾高气扬地一抬下巴,对院里伺候的渊国小奴们道:“去€€€€皇上下旨即刻封了衔香殿的大门,此处也用不上你们伺候了,都回去等着安排新活儿!”

罢了才一俯身,对我赔上笑脸,“公子可别见怪,这是皇上亲口下的旨。”

自从我入了宫,住处便凭空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奴,不知是太后还是沈澜亲自安排的。如今这情况,更像是贺加兰因安插在我殿中的眼线。沈澜借口将他们除去,倒是方便了我在这里自自在在地休息。

只是……我将面色一僵,仿佛吃了黄连似的难受,故意大声怨怼道:“好大的阵仗,不知道的以为皇叔要杀我呢。”

内监眉心微扬,余光瞥见那些小奴都出了大门,方抬脚迈进内室的门槛,“公子去过那处了?”

我心道这老家伙演技实在是高明,亦缓了神色,“皇叔安排的好住处,莺歌燕舞叽叽喳喳地讨人嫌。”

“也是皇上的一番苦心,总不好真的叫新王住到大狱里去,公子岂不更心疼?”内监略去了烟雨阁不是寻常去处的事,偏在我耳畔搬弄口舌,末了抬手一抚拂尘的软毛,“按理说公子这几日不可出门,一日三餐由宫人送来。”

“皇上说,若公子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老奴。”

“我能有什么幺蛾子,只是些寻常的菜便罢。”我笑吟吟的,一面叫容安取了纸笔来蘸墨记下。又是芙蓉肉,又是茉莉蜜,净挑着工序复杂的来写,写罢落笔,让容安将纸往内监面前一呈,”皇叔不会不高兴罢?”

他的眼瞳一颤,倒也抑住了讶异,笑道:“公子吃得精细,应该的。”

“三日之后是皇上的寿宴,还要请公子赴宴呢。”内监意味深长地落下一句。闻言,我即刻正了身子,“哦?想来皇叔一定安排了大宴罢?”

“大宴自然是大宴,菜肴也新奇。”内监俯身答。

我抬指轻叩着桌面,半晌方露了笑,“那我可等着了。”

-

此后三日,人人都传言或许沈澜真的动了杀心。我每日端着樱桃酒酿在门口听个片刻,复又回到屋里休息。他们传话传得劳累,我却在此处乐得清闲,唯一不好的只在于宫人不敢大张旗鼓地送冰进来,只能多送了些浇了糖汁的酥山。

封宫不多时,沈澜又以庆寿之名除了衔香的禁令。彼时我养好了精神,将一副精心画作的小像叠好了藏在袖中,抬腿便往集英殿去。

今日逢了沈澜的寿辰,入宫参拜的王公贵族比先前之多不少。临到殿前,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窃蓝的倩影立在前头。

沈听鸾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在听身前人训话。她手中紧握着绢扇,却半分也不敢摇晃,只静静地站在那处。

我抛去目光,只见那男子虎背熊腰,像是戏本里唱的蠢霸王,大抵是个武将。虽说都是带兵打仗的,伽萨偏就样样都出挑,大有鹤立鸡群之姿。眼前这人,倒像个窝在人堆里的大冬瓜,高子里头拔矮子拔出来的。

“也不是人人都能生成伽萨那般模样。”我兀自嘀咕着。

“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公子这样的好福气。”容安也轻声嘀咕着。

我心中窃窃地乐,领着人上前。目光一扫,我这位阿姊的面上果然挂着泪珠,将眼下的香粉都沾湿一片。往日里在王府中,她是罕有的不欺负我的人,我这般想着,心上陡然一软。

纵然王妃恶极,两个哥哥恶极,乌糟糟的王府里偏生能养出个清透善良的姐姐,也是奇事。

“阿姐这是怎么了?”我往她身前一站,眸子上下扫过,顿然觉得面前这人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皇叔大寿,是想起父王了么?”

沈听鸾见我,含水的眸子先是一亮,随后便怯怯地垂了下去,“无事,我与你姐丈这便进去了。”

姐丈?王妃那般刁钻的眼光,竟能看上这等人做我的姐丈?我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三大五粗之人,只见他两眼虽精明,面相却抑不住地露出一股莽劲儿来。许是不满我的目光,他粗声道:“在下云麾将军杨兆先。”

云麾将军。

我一听,顿感渊国玄甲军想要重整旗鼓,简直是难上加难。难怪当初在路上见韩将军时常面露倦色,有这等人在,他不知道得劳累成什么样才能稳住军心。

可这人既然是我的姐丈,我总不好说些革了他的官职的话。

未等我开口,杨兆先已经先一步告了辞,转身欲往殿中去。我眉尖一蹙,朗声道:“站住。”

他面色不善地顿住步子,板着张脸转过身来,显然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公子见谅,我们这等习武的粗人礼数不周,喜欢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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