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92章

第107章 嬉戏

他的手指掠过我的耳垂,积年的茧被渊国的水汽柔化,不经意地擦了一下,带出去一缕浓郁沉静的香气。

我目光闪烁地窥着周遭人异样的眼神,半晌才抿唇露出个低低的窃笑,抬手摸了摸那朵新鲜柔软的栀子。正要就此作罢,身侧一声突兀的“哎呀€€€€”传来,卖花女被一男人钳着手腕扯上前,皓腕落下一道红斑。

见我抬眼看去,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珠,两手在短衣上随意擦了擦,将她往前一推。

他“嘿嘿”笑两声,作出一副憨实模样,恭敬道:“这位爷,她是小人家的闺女,爷若是还看得过去,这……”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幅度地比划了一下,“只要二十两银子,就随爷处置啦。”

我双眉一拧,不悦打断他:“你什么意思?你想卖你的亲闺女?!”

“公子这话说的,他都盯着仔细看了,好歹收下。”男人一面推着那姑娘,一面转了转眼珠,对伽萨道,“小人年前才死了婆娘,留下这么个丫头片子在家,又不能耕地,留着也是多张嘴。万明铺天盖地的金银,总不至于多个人就不够花的。”

“天下竟有你这样当爹的人!”我心中又惊又气,盯着他那张圆滑嘴脸,内里泛起一阵恶心。

男人又道:“爷不肯收,小人只好舍闺女入烟雨阁了,听说那儿倒是还能混口饭,不叫人饿死。”

“你在威胁孤?”伽萨眯起眼,竖瞳紧缩成一线,方才声音中的柔情蜜意顷刻冻成了冰,冷得像刀从冰上划过,“孤的后宫只一人,岂容你置喙?!”

男人被这称呼怔了一下,连忙扯着女儿跪倒在地,“小的该死,小的不知是万明国主,方才的都是、都是戏言,小的该死!”

伽萨不屑地转身,勾着我的腰抬腿欲上马,我思量片刻,拉住他的袖子。

“我问你,你是愿意跟着你爹还是跟着我?”我立在卖花女面前,叫她抬起头来看我。

少女长得还算灵巧,此时眼中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平白生出一股使人怜爱的劲儿。她踌躇地垂着嘴角,直到被男人推搡一下,才嗫嚅着唇小声道:“我不知道……”

“他都要卖你了,你还不知道么?”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辩解,随后又垂下脑袋,“我不知道万明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做什么。若是公子愿意给小女找个活计,就是去庙里抄经也愿意。”

她倒是很有聪明,自愿长伴青灯古佛旁,是怕我因她父亲的心思而迁怒于她。可是好好的姑娘家,何必把自己埋在那种地方。

我蓦地想起自行断了发的伽宁,她本是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临到最后却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你能自食其力是很好的。”我将她带至一旁,又道,“你都会做什么?”

“侍花弄草、女红针线都会些,或是公子想要什么,我都能学。”少女谦卑地答,声音多有些颤抖,从中透露出许多摇摆不定的意味。万明对她来说太远,大多渊人都不知道那风沙之国是什么模样,单晓得那里遍地金银。

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们怎会知道,万明的百姓过得有多苦,又有多向往渊国富庶安逸的生活?

我从腰上解下白玉月令牌摘下一片花瓣佩给她,“你拿着这个去温府,他家主母素来心善,想来肯收留你。只是往后不许再和你那个爹来往,省得叫他扒在你身上当吸血虫。”

少女点了点头,双手捧着那片小小的玉佩,仿佛攥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伽萨见我们二人话毕,朝着身后隐蔽处使了个眼色,抱着我上了马。

还未行多远,便听后头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扑通”落水的声音。

我猜测是伽萨叫人收拾了那男人一顿,道:“世上还是坏人多。”

“眠眠今日又发了次善心。”伽萨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环住我的腰,“你总想着救旁人。可眠眠只有一人,要救的百姓却不计其数。”

“总不能真叫她爹把她给卖了,这是什么混账爹!”我道,“若我不知道的事还好,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我做不到。能帮一个是一个,总比不救的好,我自己也问心无愧。”

我自己受过苦,总对常人怀了一份悲悯的心。或许有他所不能理解之处,可我不悔这样做。

半晌,我问:“你觉得不好么?”

回应我的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良久,伽萨环住我的手紧了紧,贴在我耳畔笑道:“正是这样,眠眠才与俗人不同。”

“你有想做的事尽管放手去做,若有困难,与为夫说便是。”

我浅笑着答了声“好”,手指搭上缰绳与他一同紧握着。伽萨双腿一夹马腹,带着我往人烟稀少处驰骋。风声呼啸在耳侧,马蹄踏入雨坑溅起水花。带着湿意的风将我耳畔的发拂起,后背紧紧挨着伽萨的胸膛。

他突然凑近了,嘴唇在我耳廓上湿热地蹭过去。我回眸,他已将那朵花衔在了口中。我伸手,栀子便落在了我的掌心。

婆娑的树影浓绿如云,带着雨后独有的新鲜夺目的颜色。光影落在伽萨面上,我看着他格外俊美的轮廓,与他口中轻轻衔着的那朵娇花,一时有些失神。心中一动,徒生出些如水般滚动的情愫,在胸腔里一阵阵地荡漾开。

“小心给风抢走了。”我正盘算着如何逗弄他,伽萨却不曾发觉我陡然急促了几分的呼吸,只是轻声道。

我晃了晃脑袋,将栀子小心地收进荷包里,“谁都别想抢走。”

-

雨后晴好,城外的小坡上不少孩童在放纸鸢。

几个垂髫小儿围着个用竹扎纸鸢的老人,一面抓着糖葫芦,一面叽叽喳喳地问他许多问题。伽萨恐怕撞着乱跑的孩子,便翻身下马,又顺手搭了我一把。牵马走过时,只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脆生生道:“这个纸鸢真好看。”

“问你娘拿钱来买,好不好呀?”老人手上的动作越发利索,口中仍有暇与孩子们谈天。

“这个好大呀,我家买不起。”小孩儿又道。

我分心看了一眼,那是个花里胡哨的软翅纸鸢,足有一个小儿那么高,斜着靠在几竿青竹上,想来是老人精心扎来招客的。

“这是今年的鸢王,能飞老高呢。”老人扎好了竹骨,自包裹中翻出个绢布蒙在骨上,逗他们道,“谁买来了,谁的福气就最大!”

“是么?”伽萨突然放缓了脚步,立在几个小儿身后。他长睫微扫,上下打量着这只大纸鸢,半晌道,“孤要这个。”

我一愣神的工夫,他便已经掏出银子买了下来,在一众小儿无比艳羡的目光中递给了我。

“你还信这个呢?”我将纸鸢接在手里端详,纸鸢在手中翻个面儿,众小儿的眼睛也跟着晃了晃。我瞧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模样,莫名地想笑,却又不得不端出一副大人的架子来,“那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哇€€€€这个哥哥给那个哥哥买了鸳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小坡上的孩童仿佛撒了米的小鸡,一转眼都围在了我与伽萨周围。

我有些局促地高举着纸鸢以免戳到地上的一群萝卜头,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哥哥”二字,一时辨不出他们喊的究竟是谁。

“哥哥,你是他什么人啊?”

“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变白了?你是仙人吗?”

“哥哥,我是小孩,你能不能给我也买一个?我给你背首诗!”

……

最终,一个孩子王模样的小孩站出来,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他颇有雄风地站在我面前,用与那张洋溢着坚毅神色面孔所不符的童稚嗓音对我道:“哥哥,你把这纸鸢放给我们看看罢!”

霎时一阵风扑面而来,我转头寻找伽萨的身影,只见他抱臂站在小孩堆里冲我笑,“眠眠哥哥,给小的们放只纸鸢看看罢!”

我冲他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方才伸手探了探风向,放长了线拖着纸鸢在地上快跑了好一段路。那红配绿的纸鸢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终于越飞越远直至云层深处。

在几个小儿充满钦佩的目光中,我突然生出个坏心思,故意大声问道:“哥哥厉害么?”

“厉害!”孩童们异口同声地答。

“那……”我看着趋履走近的伽萨,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是我这个哥哥厉害还是那个哥哥厉害?”

“这个哥哥厉害!”几个孩子率先答道。而剩下的几个小儿则很是纠结地支吾了片刻,拉着我的衣角小声道,“可是那个哥哥很有钱……”

刚刚站定的伽萨“扑哧”一声笑出来,直夸他们说得好,一人给了一文钱去买糖吃。其余的孩子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小燕子似的一股脑从我身边转去了他的身侧,此起彼伏的“哥哥厉害,哥哥真好!”声捧得伽萨也同那纸鸢一样高高地往天上飞去了。

我不自觉地撅起嘴,扯着风筝线往一旁无人处走。见状,伽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来,从后将我抱进怀里。

“生气啦?”他搂着我的腰,叫我想起画本里抱在人身后的大狼。

我推开他的双手,捏着嗓子细细地阴阳怪气,“哥哥可真有钱啊!”

“眠眠。”伽萨无奈地笑,“总有万贯家财,也抵不过一个矜贵的眠眠。”

“油嘴滑舌!”我撇了撇嘴,故意不理他。伽萨回首看一眼那群蹲在远处观望的孩子们,捏着我的下巴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我本是仗着闹小性子的工夫耍无赖,他柔软的唇一落下来,仿佛骤然而至的雨浇灭了我心里刚作出来的火气。贪恋地吻了三息,方才假模假样地推开他,皱眉道:“在孩子面前成什么样子?”

“好,好。”伽萨松开我,哄小孩似的道,“给眠眠赔罪!”

我矜持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往竹林中走,紧抿的唇不时微微向上一抬,又恐人发现似的弯下来。伽萨跟在我身后,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那管不住的唇角动作,只是一到无人之处便将我揽进怀里,压在了一竿粗壮的竹子上。

“怎么,哥哥这是找个无人的地方整治我么?”我拉了拉线,将其绕到身后以免划伤他的脸和手,嘴上却还是阴阳怪气地捏着调子,故意去勾他的性子,“可是哥哥那么有钱,不会与我计较的罢?”

“若是我打定主意要呢?”伽萨敛眸盯着我,炽热目光下的遮掩是手指在我的衣带上游走。

我捏着线轴,歪头道:“哥哥要我做什么?”

伽萨手指上勾着我的衣带随意挂在了竹枝上,宽大的外袍遮住了我散开的衣衫,他轻轻托住我的腿。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线轴落在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伽萨动作的前一刻,他颔首附在我耳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想要你与我,共赴巫山。”

第108章 吃醋

渊国夏日的天暗得晚,等我从地上捡起那只线轴,纸鸢早已从云中落下来挂在了竹枝上。

竹丛里起了星星点点的流萤,伽萨抱我坐在马上,勒着缰绳生怕马蹄踩着了地上飞舞的小东西,步步行得都小心。他的外袍重新搭在了我肩上,垂下的金饰轻轻拍打着马腹。马抖抖身子,我便在伽萨的怀里晃一晃。

“我听说万明有种风筝巨大无比,每到大风天才能飞上苍穹,行时有声如千军万马过沙场,又像霹雳飞火破云层。”我手里抓着那只纸鸢侧坐在马上,脑袋倚在伽萨肩上,“可惜未曾亲眼见过。”

“哨筝常在打仗时用以震慑敌军、传递军令,就和战鼓一样。”伽萨道,“若是你喜欢,我回去叫人放给你看。”

我一壁听着竹林里草虫嗡鸣声,一壁笑道:“行军之物,怎可用来博我的开心?我随口说的罢了。不过那风筝上缚着那么多竹哨,得多结实啊。”

伽萨不以为然,“莫说几个竹哨,就是缚个人上去也飞得起来。”他凑上来咬我的耳朵,低哑的嗓音贴着颈侧道:“指不定把眠眠放在哨筝上,飞进天宫里当仙子去。”

我抬肘推了他一把,“若是我飞走了,你可心疼么?”

他黏腻地亲了我片刻,才笑起来,“那我去把眠眠追回来,告诉神仙这是我的王后,谁都不许抢他。”

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荷包里将那朵花重新按在了发间。它带着微微的涩,在竹林清香里显得格外契合。

过了片刻,伽萨忽然又蹭上来,“为夫发现,眠眠近日真是娇了许多,不愧是娇娇。”他话里带着调侃的意思,又自己确信地点头,“或许眠眠本就是这种性子。”

“怎么?哥哥想嫌我了?”我扬起脸盯着他,作出一副审讯的模样,“那可门儿都没有。”

“小的不敢,眠眠在母国就得当大王!”伽萨哄小孩似的哄我,拽住缰绳令马拐出了竹林。小坡上游戏的孩童都已归家,唯有那老人曾在的地方落下了几根未用尽的竹条。

“那在万明呢?”我又问。

伽萨宠溺地抬手抚过我的面颊,撩起一缕散落的青丝凑到鼻尖轻嗅那花香,片刻方道:“这万明王也给你当,好不好?”

“哥哥大度,万明的百姓倒是未必肯呢。”我将发丝自他指间缓缓抽出来,他借势抓住我的手,递到唇边吻过泛凉的指尖。

“有何不肯,我说当得就当得。这世间唯有配不上眠眠的,万没有眠眠配不上的。”他说着,又皱了皱眉,“虽然余毒清了,眠眠的手还是容易凉。”

我动了动手指,转而与他十指相扣,“正是如此,我还是在万明好好地享清闲€€€€不劳累了。”

伽萨低低地笑,应道:“好,好。往后半生,都让眠眠清闲自在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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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馆已是半夜,我和衣躺了片刻,天刚亮便听见外头车轮辗过砖地的声音。

我爬起身,被伽萨一手拉回了床上。他翻了个身,手臂压在我腰上,含糊道:“别管了,指定是你皇叔又想到了什么幺蛾子,迫不及待地往你身上使。”

“想来是宫中有什么事,我去瞧瞧。”我抬他的手臂,却不知他怎么这般有本事,将手牢牢地框在我腰上怎么都挪不开,却又不至于将我压疼了。

伽萨闭着眼,道:“这才几更天就过来了?等到日上三竿再说罢,眠眠睡觉。”

我见他丝毫没有放我起身的意思,只好又安分躺下,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地席卷而来,眼皮也重了许多,索性枕在他臂弯里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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