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91章

“我方才拿酒壶打了我二哥的头。”我说,“这下子真成了他们口中的混世大魔王了。”

“那又如何?是他们负你在先。”伽萨轻抚我的后脑,将我按在怀中,“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与受气包有何区别?”

“他们都说我不好……”

“谁爱说谁说,我就喜欢混世大魔王,”伽萨软声哄道,“他们说你不好, 就该被酒壶砸脑袋,全都砸开花,叫人抬到街上示众。若真要说,我才是混世大魔王。若是谁说我不好,人头早就落地了,不像眠眠只舍得砸他们的头。”

我“扑哧”一声笑,方才恢复了心绪,轻轻挣开他的拥抱,“你带我回万明,我如今是真的一丁点儿都不想再留在渊国了。”

伽萨点头应道:“好。”

片刻,他又凑上来,自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方才来迟了,路上见此物新奇,特买来给你赔罪。我替你去出出气,请眠眠边吃边看。”

我拆开纸包一瞧,是捧新炒的南瓜子,香喷喷的还带着伽萨的体温,“这是小鸟儿才吃的东西呢。”

刚一抬头,伽萨便将一吻落在我脸颊软肉上,银发搔得我颈上一养。

他双眸带笑,“眠眠不就是我的小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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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二人回到殿内时,偌大集英殿内的情景却叫我吓了一跳。

几个浑身是血的万明乐伎伏在地上,早已经气息奄奄。狱卒用刑棍杵了杵其中一个半死不活的乐伎,“皇上问你话,还不赶快作答!究竟是谁指示你们谋害圣躬的?”

我略略瞥了眼殿内的情形,只见太后姣好的面上阴沉如水,嘴角微微抽动着。她两眸紧缩,不复方才的轻松之状。仿若浓云蔽住的雪山,不知会在哪一刻崩塌。而我的二哥沈鹄显早已被宫奴挪开,只剩桌上一只沾了血的酒壶,仿佛在警示众人,这便是欺侮我的下场。

“你若是如实说,你在万明的家人就还有一丝活路。”伽萨刚拂衣坐下,便道,“若是还想污蔑孤,挑拨渊国与万明的关系,孤当诛你们九族。”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动了动、或说是努力地抽搐了一下,喉中发出嘶哑之声。我双眉一蹙,当即想起当初在万明地牢里看到的那些人。

症状极其相似,这是伽萨的手笔。

那人终究没能顺利说出话,只用手在地上努力蠕动攀爬着,指向了太后的方向。

“你竟敢污蔑太后娘娘?!”絮娘眼色泄露出一丝惊恐,又很快借抬手抚额的动作遮掩过去,“这混账,竟敢污蔑太后!你有何证据?”

我心下了然,猜到她是担心太后的谋算被泄露,才忙问那人是否有证据。贺加兰因倒是比她镇定许多,私下里按住了絮娘的手。

伽萨冷哼一声,那人果然并没有停下,而是用手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个沾血的“谢”字。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字良久,才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安国公的那个谢么?”

还能不是么?我心中冷笑,满渊京里,除了安国公一脉,再无人敢姓谢。

贺加兰因送了口气,沈澜的眸子里却仿佛结了霜,抬手将一只盏子砸碎在地。一时间,殿内静地仿佛没了生气。

谁都知道安国公本是当今圣上的心腹、最得重用的老臣,如今竟生出谋逆之心,这可还了得!

“传朕的旨意,即刻派人封了安国公府,一干人等都要细细审问。”沈澜怒道,“好啊,朕最信任的安国公竟然想要朕的性命。”

我摸了摸下巴,后知后觉地品出沈澜这般安排的妙处。若是直接将矛头指向太后,恐怕眼下还无确切的证据,仅靠万明乐伎的指认根本不足以将她扳倒。而安国公便简单了许多,一来他不在场,无法立时自证清白;二来沈澜此时下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安国公纵然有心毁灭证据也来不及动手,更易拿到他们的罪证。

“皇帝,哀家以为,你做得太急了。”贺加兰因动了动眸子,朱唇轻启,道,“安国公一向为国尽忠,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若是仅凭几个万明人之言就疑心旧臣,恐怕引得前朝人心惶惶。”

“母后不必担心,若是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沈澜弯着眸子,含笑看向她,“若是急于辩驳,反倒是有鬼。”

闻言,絮娘仿佛被沈澜身上的寒气冻到,狠狠打了个颤。贺加兰因眸中闪过一瞬的恼怒,对她骂道:“你这蹄子又吃坏了什么东西,在圣驾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下去?!”

絮娘心领神会,即刻告了罪要退下去。

与其说是为了少丢人现眼,倒不如说是赶忙去安国公处通风报信罢?我正要拦下她,伽萨先一步道:“这位姑姑,请你留步。”

絮娘顿住脚步,慌张向太后望去。伽萨道:“听说你在宫里也趾高气昂、冒犯主子?”

“这、这是没有的事,奴没啊……”絮娘在渊宫里呆得久了,没见过外头多少人,更不曾见过伽萨这般模样的异国人。此时伽萨一皱眉,她的上下牙便不自觉地打颤,目光飘忽到我身上,忽而脸色一白。

“没有?那日你在宫门前对眠眠说的什么话,再说一遍给孤听。”

“奴……奴不记得了,”絮娘支支吾吾地,突然跪倒在地上,“还请新王恕罪。”

“新王,她是哀家身边伺候的,整日里大小事总有几十来件要折腾,哪里记得说了什么话?”贺加兰因瞪了眼这不成器的东西,话语里依旧傲慢着,“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就这般责问哀家的宫人,究竟是何意?”

伽萨倚在椅背上,手里转着只酒杯,很懒怠地盯着她,“谢家长子来万明一趟,借着皇上的由头四处打探。孤本敬他渊人,就算心中不悦亦不加以劝阻,不曾想他联络各方竟是为了刺杀皇帝,孤的一时好意险些铸成大错。如今这女奴无缘无故找上孤的人,孤不得不防。”

“照你所说,谢家早就有谋逆之心。”沈澜接话道,“既如此,这谢氏一脉必须严查,加之与安国公来往密切者,都需查问。”

伽萨起身举杯赞道:“皇叔圣明。”

“新王殿下为何唤皇叔为皇叔?”那张着圆脸的少年又好奇起来。

我正去桌下摸瓜子的手一抖,当即意识到伽萨又要说坏话。果然,他恐我阻挠似的,飞快说道:“你眠眠哥哥如今是孤的王侣,他的皇叔自然也算孤的皇叔,你说是不是?”

一时间,数十双眼或惊奇、或疑惑地落在我身上,须知这满堂里坐着的都是我的叔伯兄弟们,眼下满京城都要知道我给人家当王后了!

“王侣和王后一样么?”少年再问。

“小孩子家家的,少问这些!”我忙求饶似的给他身侧男子递了个眼色,叫他捂住他的嘴。伽萨倒是对此不以为意,道:“是啊,孤敬他、爱他,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孤在渊京这几日都听见了,总有些人背地里说他不知礼数、忤逆尊长、惹是生非,今日孤给诸位说明白。”

“眠眠如此,都是孤宠的,整个万明都无人说他这样那样的不好,人人将他奉若至宝,就连万明的狮子老虎见了他都舍不得咬一口。倒是回来了这几日净被说三道四的,不知是对万明心有不满还是某些人自己过于矫情。不就是拎酒壶砸了他那兄长的头么?孤倒是巴不得拔剑砍了他才解气。若是在座的还有什么异议,此刻提出来,孤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过了今日再提,眠眠为此掉几颗眼泪,孤就砍那府上几人的头。“

“至于你,”伽萨提着眼刀从诸人颈子上一一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絮娘的身上,“就当个头例。”

“请陛下赐死这以下犯上的贱奴,宽慰眠眠近日的愁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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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栀子

“听闻谢家给抄了。”

我坐在茶楼雅间里,掌匙探入沫中,走笔游龙地勾出只眯眼的狐狸。忽闻窗外传来茶客交谈中的只字片语,指腹摩挲了竹柄片刻,侧目窥去。

“哪个谢家?”有人问。

“嗨呀,还能有两个谢家?自然是€€€€”那人压低声音,风拂水波般轻声吐出几个字,“从前的安国公咯。不知犯了什么罪,那么大一个侯服玉食之家,一夕之间就倒啦!”

“可不敢乱说,他家的亲眷奴仆被押走时队伍足列了一里长的队,我家那孽障还当热闹似地瞧,被我一顿棍棒敲回去了。”

随后便是哄堂大笑一场,彼此饮茶交杯,又谈起他物。

我将茶盏推至对面,低声道:“前朝近来多了许多列尽谢家罪状的折子,以往一贯与谢国公交好的诸官看似嫉恶如仇,可更像是将一干罪责尽数推到了谢家头上。”

“若是继续查下去,不知下一个被抄的是谁。”伽萨抱臂立于窗前,金眸扫过世间百态,又远眺远山处一轮西斜的薄日,方回了桌前,“不如就止在他家,省得将背后主使牵连出。看似断腕,实则自保。”

至于接下来如何顺藤摸瓜、斩草除根,是沈澜的事。这些年我对他的印象始终只落在因爱生恨、因恨生痴上,逐渐淡忘了当初他用石子射鸟时眼底压着的阴鸷。以至于今日方想起,他也是诸子之争中唯一踏上皇位的胜者。

伽萨端起茶盏,倏尔弯眸一笑,敛去方才论事时的正色。

“太后近日收敛许多,整日在佛堂焚香诵经……笑什么?”我自忖画技出众,茶上作画的功夫亦不俗。太后那般处心积虑教导出的技巧,像春花般绽了满地,想让沈澜肆意采撷。我不愿意,将花团采尽作一捧,赠予我所爱之人。

伽萨自袖中掏出那张花里胡哨的媒婆相往旁一放,比划着给我看,“眠眠瞧,这是不是很像?”

我一见那尖嘴猴腮的小人就眼前发黑,嫌弃地伸手去抢那张画,他撇腕躲过去,笑嘻嘻地将画像收回去折好,照旧贴身收着。

“这次算是有惊无险,设局摆了太后一道。”我抬起眸子,直勾勾盯着伽萨,“只是以后这种心思,别有了。”

他身为万明新王,想借机对大渊的帝王动手;身为我的夫婿,瞒着我想要除去我的叔叔……我压下睫,将心中异样的不快一并压下,“我本不是帝王之才,就算登上皇位也无法看顾好渊国的万里江山。这皇位该给我皇叔坐着,至于万明的事,这些日子亦有温伯父等朝臣上奏,想来已经有了眉目。”

伽萨端起茶盏细细饮了一口,喉头滚动,唇上亦沾了圈深青的沫。他用舌尖刮去,方道:“我也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总不能叫万明走投无路,又不能真的叫你留在这里。”

见我依旧沉着眸子,唇角微垂,他叹了口气,“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按在桌上的手终于松弛下来,我颔首算是原谅他,起身立在支开的窗前。一场新雨过后,树翠阴浓,焕然一新。

含潮的风拂面而来,青石板路上的商贩挑担往来吆喝,孩童嬉笑打闹,静谧美好之景和皇宫中的风云剧变俨然成了两处人世。我倚在窗前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含笑看着两个骑竹马的孩童相互追逐,青稚童音仿佛破壳的雏雀飞上枝头。

蓦地,我想起那拿着草编蟋蟀的小淘儿。他如今应当长大许多,在公主府中无忧无虑地生活罢?不知他书读得如何,刀法又学了几成。

两肩薄薄的绸衫下骤然一暖,伽萨双手抚着我的臂,为我填上一件尚且带着余温的外袍,“其实,你未必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卸下了外衣,便露出薄绸紧裹的胸膛与一节裸露在外的劲瘦紧实的腰腹。两肩用金线掺了宝石小珠勾出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飘逸绸缎上缀下的玉珠银饰泠泠作响,配上他那张骨相优越的脸,活像个成了精的大孔雀。

我摇头,苦涩笑道:“我……过于优柔寡断。一个没有野心的帝王,注定承不住冕毓之重。”

伽萨默了片刻,用力揽住了我的肩,“那眠眠可愿替我看顾万明的国土百姓?他们知道了你在大旱时的所作所为,心中都很是感激。”

“他们肯接纳我,我很欢喜。”我抬手握住伽萨的手掌,看向远方飞鸟影尽之处。

若是万明能如接纳我般接纳渊国众人,大渊亦能如我亲近万明人般友待他们,两国未必不能以友相称。届时在大漠中开拓一条行道,让渊人去瞧瞧狂沙之中的黄金窟,也让万明人也来看看渊国的烟雨乡。

我这般想着,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伽殷牵着小淘儿的手逛庙会的情景。渊国的蜜饯花样百出,糕点细腻软糯,首饰胭脂更是闻名天下,他们定然喜欢。

“若是两国真的能互通有无,该多好。”我吟吟笑着,声音不自觉地轻快明动起来,仰脸望向伽萨道,“若我此生能做成这一件事,也就足以。”

“定然会的。”他握紧我的手,眼中满是柔情如波起伏。

正是情浓处,忽而一阵寒风吹来。我狠狠一颤,瑟缩着身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恰好被伽萨抱在了怀里。

他的体温格外热些,双手紧紧环着我,身上的寒意很快消散了,“雨后天凉,往里坐些罢。”说着便要拉着我往里走。

我从他怀中钻出来,裹着那件绣了乌金蛇神纹的外袍,笑道:“不要。”

“难道有机会来渊京,咱们去骑马,去逛集市。我带你去看看渊国人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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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如炬,叶碧如玉。我与伽萨纵马街上,树上的雨水不时落下沾湿了衣衫。

他样貌奇特,打扮又出众,路上街卒商贩都不由得多看他两眼。伽萨本人倒是没有不好意思,我咂了咂嘴,却颇品出些酸意来,便将肩上的外袍一扯,“你穿上。”

“为何?”伽萨勒住马,与我并肩慢行于街上。马蹄落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和着他身上清脆的玉珠相撞之音,自带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效果。他故意使坏地问,“眠眠是吃谁的醋呢?”

我将脸一拉,“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谁知道你有没有坏心思。”

伽萨骑在马上瞅了我好几眼,仿佛是被逗乐了,爽朗大笑几声,方将外袍取来随意搭在身上,几道赤裸炙热的目光顿时失望地凉了下去,“好,好。”末了又凑过来道:“先前是谁,连女使摸一把我的手都不以为意?现在知道吃醋啦?”

我面上一热,忙推他一把,轻声埋怨道:“如今京中的风向早已变了,大家都知道你们万明人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就连家里铺地用的砖石都是金镶了玉、还得嵌上宝石做的,不知道多少人想攀呢。”

“想来也是你皇叔松了口。”伽萨敛了眸中玩闹的笑意,翻身下了马。

只见他站在一个卖花女面前,弯腰从竹篮中挑了朵胜雪的栀子在手中端详,目光缓缓从花瓣上挪到卖花女青涩的面上。他那双金色的蛇瞳最能叫人惊心动魄了,我撇撇嘴下马去,果然见那少女白皙的面上浮起两朵红云,连忙垂下眼睛。

“这花怎么卖?”我听见他问,腔调里独有的异国余调让这话听起来格外有情致。

“两文一支。”卖花女的声音婉转羞涩,轻柔得像朵浮在天际的云,日头一碰便要化开了。

伽萨利索地掏出两文钱,倒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弯腰放在了横着的扁担上。我瘪着嘴看他买花归来,正要生气,他却很是迫不及待地将花呈到我面前。

“你可真好心,专门与女孩儿说话就为了买朵花给……”

话未说完,他便已扶着我的脸颊,将那花簪在了我的鬓间。

“渊人都说栀子同心,赠予眠眠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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