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93章

等到再睁眼,已过了晌午。

我眼见着窗外高悬的耀日,心里一惊,伸手摸了摸身侧,被褥果真是凉的,连忙起了身往外去。只见伽萨坐在一旁安闲地品茶,急得那礼部侍郎可怜兮兮地缩在一旁直搓手。见状,伽萨一抬手,微微笑道:“这茶果然好,大人怎么不尝尝?”

“这是怎么了?”我躲在屏风后悄悄问容安。

容安捂着嘴笑,悄声道:“皇上一大早派人来说有使者贡了批好茶,请公子入宫去尝,还送了一挑子给王上。谁知王上不动声色地截下来了,就是不让奴来叫公子。奴想着也是,皇上肯定是想借故又把公子骗进宫去,侍郎大人见不着公子交不了差,可急呢。”

“他等了多久?”我又问。

容安想了想,道:“侍郎大人一早就来了,到现在大抵有……三四个时辰了。王上说公子昨日玩儿累了,今日就是睡一整日也无妨。”

沈澜大约是想寻个由头传我入宫,不过他早已解开了心结,也不至于又生出些莫名的心思。

我斟酌片刻,整了整衣衫从屏风后步出,礼道:“侍郎大人来了。”

礼部侍郎一见我仿佛猫见了耗子,忙不迭地迎上来,眼中止不住地感激,“下官见过公子,皇上说寿宴时收了不少上佳的好茶,命下官请公子入宫尝尝。”

“怎么醒得这么早?”伽萨亦起身,生生插进我与侍郎之间,略显蛮横地将那已然很是可怜的老臣挤了一踉跄。他握住我的手,声音柔和得叫侍郎瞪大了眼,“是不是他们烹茶时出了声,把你吵醒了?”

“他们向来小心。”我将目光自礼部侍郎身上收回来,拍了拍伽萨的手,“方才听你说茶好,既然皇叔叫我去,不如就赴他的约。”

伽萨微挑的眼尾压下来。

闻言,礼部侍郎连忙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道:“是啊,皇上盼公子许久了,就等着呢!”

我“嗯”了一声,吩咐道:“想来皇叔的车马都备好了,就劳大人去回声话……”

礼部侍郎不住地点着头,连声应好,直到我微笑道€€€€

“今日午饭后,我与新王一同去赴宴,想来皇叔更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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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生气啦?”我坐在马车里,故意凑到伽萨面前看他紧抿的唇和紧绷的面颊,“哥哥怎么一路都不同我说话呀?”

伽萨心烦意乱地拧着眉,抬手将我拨到一旁去,扭头看向车外繁华的闹市。

我顺势倚在车壁上,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哎呦”,他又抑制不住地将双目睇过来。目光上下扫过,见我并未有受伤的神色,他又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

“哥哥,别吃醋嘛。”我讨好地靠到他肩头去,小幅度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嗯?”

“你心里只你那个皇叔。”伽萨赌气似的不说话,被我扯得不耐烦了才将衣袍一敛,只抛下这么一句话。

“我心里是谁,你比我更清楚。怎么,还要和我皇叔争醋吃么?”我从袖中翻出个小纸包摊开,捏起一粒盐渍青梅喂到他唇畔,“你和老男人争醋吃,羞羞羞。”

伽萨拂开我的手,倦道:“你自己吃。”

我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默然许久才灰心地塞进自己口中,身子亦往一旁挪了挪,低头不语地慢慢将纸包叠好了收起来。

“你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闭了半柱香工夫的嘴,才闷闷地憋出一句。

闻言,伽萨缓缓转过头,又看向车外,方道:“你明知道他不过把你当你母亲的替身,还上赶着送过去。”

“正因他不是真心对我有意,我才不怕去见他。再说了,你我一同去见他,又不是我私下与他相见。”我道,“上回都说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若他还是那般对你呢?”伽萨问。

我撸了撸袖子,伸出略显纤细的胳膊,仿佛要去打架似的竖着眉道:“那我如今也不是软柿子!”

他绷着的唇角终于微微向上勾了两下,连忙扭过头去,却还是叫我察觉到一丝露出的笑意。我又挪过去,攀住他的肩膀,“还生气么?”

回应我的又是那僵硬的脸色。

我重新掏出一粒盐渍青梅,塞给他,“你吃了,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伽萨别扭地撇着脸,任我怎么拉扯也硬是不回头。我只好把青梅衔在唇中,一面晃他的胳膊,一面从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亲自喂到他面前去。他终于拗不过,回头凑上来咬下那半个露在外头的蜜饯,面上才露了些笑。

“你吃了,可不许再吃醋了,不然连我也要生气了。”我抓紧时机与他道。

伽萨慢慢咀嚼着那半颗青梅,良久才“嗯”了一声。他重新把我捞进怀里,手迅速地从外头摘下来个什么东西,重新簪在我的发间,落下一嗅清香。

颇有些宣示所属的意味。

我抬手摸了摸那朵新鲜的栀子,玩笑道:“怎么不拿杆笔,索性把你伽萨二字写到我脸上呢?”

伽萨屈起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无奈道:“就是我想写,你舍得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么?”

“别人不可,某人倒是可。只是要记得沾墨,千万别沾错了醋呀什么的,把我酸着了不说……”我支起身子亲亲他的唇畔,“还把自己给醋倒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伸手拧了一把我的腰。我受痒,止不住地“咯咯”笑,硬是往他怀里钻。闹了半刻,伽萨心情方好些,又老老实实地把我搂在怀里。

“眠眠就是个软柿子。”他抚开我面上散落的发丝,捏了捏我泛起红润颜色的脸颊。

“软柿子好吃呢。”我坐起身子,望了眼远处的宫门,“有你护着我,我就是软柿子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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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半刻便到了宫中,沈澜想来已在勤政殿候了多时,眼底挂着午后特有的倦意。

他看了眼跟在我身后的伽萨,眼里还是露出一丝不快来,却并未立刻就将他请出去,只是冷漠地盯着他,“新王也来了?也是,你们两个何曾有过分离的时候,仿佛落了单就要给谁吃掉似的。”

语毕,他从案上拿起一卷写满了墨迹的册子,显然是早有准备,内监心领神会地捧在手中交予了伽萨。

“这是一卷渊国工匠的名册,他们曾在渊国边境行防沙固土之事,还算有所成效。”沈澜似是毫不在意地说话,目光却从未离开过伽萨,“你所求之事朕与诸卿已商议过,这名册上的人会同你们一并返程至万明。”

“至于互市一时,尚须再议。几位互市监已候在偏殿多时,你若是想,自去偏殿与他们商定诸事。”

伽萨随手翻开名册看了一眼,目光在殿内迅速游走,“陛下想支开小王,与眠眠独处。”

“什么眠眠、眠眠的。”沈澜眯了眯眼, 像是被这个称呼戳到了心坎。他险些没藏住心上的不满,就差把“你取的什么字”写在了面上。我暗暗失笑,若是他知道伽萨还给我取了两个字叫“娇娇”,岂不被肉麻得昏过去?

“朕与鹤儿乃是叔侄之亲,说两句话还须你来同意么?”他很不悦地盯了眼伽萨,兀自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才抬眼道,“你来时便不曾给朕行礼问安,现下又一副防着朕的模样,哪有半点……”

眼见他们二人各自有了剑拔弩张之势,我连忙插嘴道:“皇叔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这都是一家人了。”

沈澜嫌弃地瞪了我一眼,对伽萨挑得更明了些,“朕让你站在此处已是十分体谅你了,若是放在以往,不说鹤儿的兄长、姐丈,就是他的那些叔叔家的兄弟都要堵在你跟前,还能叫你这么轻易地进门?”

我心中一惊,越发觉得沈澜这话颇有深意。细细一想,竟像是渊人婚嫁时堵门的习俗。我将他暗暗看了好几眼,忽地一乐,推着伽萨的胳膊就让他往外走。

伽萨不明所以,只当我又被沈澜的一番话轻易策反了,正要站住了脚生气。我垫起脚,当着沈澜的面扒在他耳畔喜滋滋地轻声道:“皇叔这说的叫堵门,我们渊国的新娘子出嫁都有这个习俗。我皇叔要松口了,你快老实过去,省得他一会儿反悔!

他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明白了几分意思,威胁的目光复又在沈澜的面上扫过去,仿佛是警告他不许为难我。而后,他才跟这内监往偏殿去。

我心里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目光止不住地飘向伽萨离去的方向,还得装作矜持地立在沈澜面前。半刻,我问道:“皇叔是要给我赐婚么?”

谁知沈澜将盖子“啪嗒”一声落在茶盏上,冷脸道:“朕何时说过要给你们赐婚?”

第109章 顾虑

“那万明是什么地方?”沈澜负手自桌后走出,扳指映着窗外的一道日光,“遍地金银又如何?蛮荒之地、寸草不生,你真当那里的人是友善之辈么?”

“皇叔,万明并非你想得那般不堪。”他的话让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登时有些丧气,却还是据理力争起来,“皇叔明知道伽萨是真心对我好的,我从不觉得自己在万明过得苦,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这世上不止他一个痴情种,万明山高路远,四面蛮族环伺,若是陡然生变,你如何自保?”沈澜亦不动摇,只道,“况且伽萨其人自幼便以暴戾著称,就算他如今对你有真心,难保日后不会变心。”

我听出他言语中对万明的偏见、对伽萨的诋毁,心中憋了一股气,驳道:“皇叔如何这般笃定地认为他心性不坚?不过是本就对他心存偏见,所以百般诋毁。可皇叔实则对他知之甚少,远不比我与他朝夕相处多年。?我知道他,就算太阳自西山起东山落,他也不会变心。”

闻言,沈澜恨铁不成钢地一挥袖,厉声道:“这世间多的是负心汉,你孤零零地在那处,将来若是受了委屈,谁还能替你伸张?”

“他不会叫我受委屈。”我夺过话头,打断了他的一番劝导。他两眸微敛,显然是愤怒之色溢于言表。我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鹤儿失礼,只想问一问皇叔,这些年皇叔可对我母亲变过心?”

母亲向来是沈澜的逆鳞,他心尖上百般护着的、最柔软的一处地方。果然,这话让他噎了片刻,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架势。

“鹤儿,朕从未忘记过她。”沈澜眸中露出罕有的柔情,夹杂着丝丝缕缕复杂而悲伤的情愫。借着日光,我注意到他纤长的睫羽中沾了星星点点的泪光,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如此莽撞地戳了他的心窝子。

他背对我重新站在了桌前,随手拿起一杆笔,叹道:“你年纪尚小,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朕从前亦有满腔的年少恣意,如今身居帝位,才知道高处不胜寒。”

我仔细听着他的话,心里慢慢地品。

沈澜轻手将笔搁在砚台上,“人这一生不能够兼得,握在手中的权力越多,留给自己本心的余地就越所剩无几。”

我觉察出些许不一般的意味,试探着问道:“难道……皇叔想过对我母亲放手么?”

他转过身,长久地看着我的双眼,眼神变得飘忽起来。终了,他极低地、带着失意的语调,喃喃道:“朕娶了张相之女为后宫之主。”

他与如今的皇后成婚,想要亲手赠予心爱之人的凤冠终究戴在了旁的女子发间。

我听出几分难过,亦不忍再恨声与他争吵,反而劝慰道:“这本不是皇叔的错,世间的应差阳错从未停止,不过命运使然罢了。”

“朕不得不娶张家女,只因朕是帝王。”沈澜敛了心绪,声音再次沉稳下来,他道,“鹤儿,你可知道伽萨同样是一国之君?”

我看向他神色复杂的双眼,突然就明白了沈澜所言的背后深意。他自度无法避免帝王之身所受到的重重枷锁,亦不认为伽萨能够从诸多束缚中挣脱出来。

“皇叔是怕伽萨有朝一日如自己一般,为人处事处处身不由己?”我咬着唇想了想,“渊国幅员辽阔,掌管亦是困难,所以皇叔才觉得力不从心。万明国小,如今的重臣皆为他的心腹,想来……不会有大碍罢?”

闻言,沈澜又是一拂袖,无奈道:“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凡是国主,皆以一国利益为重,旁的都要往后搁。鹤儿,你自以为自己了解伽萨,那么朕问你,在他心中,你与万明江山孰轻孰重?”

他这一番话,陡然将我点醒了。有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伽萨的书房。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洋洋洒洒的谏言尽是劝他送我回渊国以换取互市之利。蓦地,当初伽萨口口声声的“万明”重又回响在耳畔。

我与万明,孰轻孰重?

见我长久不语,沈澜拍了拍我的肩,正要言语。我握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抬头道:“皇叔,我自忖比不过万明万千黎民百姓,也不想与他们相比,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皇叔可知道么?当初伽萨说万明的狮子老虎也舍不得咬我,其实不是这些凶兽不咬,而是它们每一次落口,伽萨都挡在了我的身前。”

“皇叔,伽萨心中爱我,我亦对他有情,两人长久相伴便是我当做之事。他这些年过得不比我容易,往后也操劳辛苦,我要陪在他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共度,方不愧对于他对我的一腔真心。”

沈澜微微瞪大了双眼,像是被我这一番剖白怔住。也许在他眼里我仍是个孩子,远不会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喜欢,亦不会说出这样深入骨髓的话。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闭上眼长叹,仿佛被我气得不轻。不过三五息的工夫,他道,“你与你母亲,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就是撞得头破血流,既是我自己选的路,就绝不后悔。”我道,“在皇叔心里,鹤儿怕是半分也比不过母亲。”

沈澜缄默些许时候,目光隔空描摹着壁上挂着的女子画像,仿佛在斟酌什么决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是长叹一声,“在有些人眼中,恐怕你也是无上至宝。”

他回眸,面上的铁青已消退下去。他抬手随意一指,“鬓边的花儿是他送你的?”

这一说,我方才想起那栀子还簪在耳旁,面上骤然一烫,仿佛是偷情被长辈发觉了一般,支吾道:“他替我簪上的,这几日海棠落了,栀子倒是开得很好。”话刚出口,我又念及沈澜的寿辰刚过,我便戴了朵白花招摇,多少有些无礼。踌躇着想要摘下,却听他道:“嗯。”

“所以皇叔……”

“朕不会给你赐婚。”沈澜对这事依旧斩钉截铁地不同意,却转言道,“你实在想去万明就去,想要王后的位子就让他亲自给你封。朕不会赐婚,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沈澜不赐婚,我便不算正儿八经地从渊国嫁至万明,最多是与伽萨私定终身。虽说在万明都一样,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可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缺憾的圣旨正是他给我留的后路。

我谢过沈澜,正要走,又提了一嘴,“听闻各位王叔家的女儿出嫁,皇叔或多或少地都将她们封了县主,我阿姐却还没得封赏。阿姐在家时对我很好,对母亲亦恭敬谦和,还望皇叔不要忘了她的贤德端庄之处。”

“你想如何?”

“我瞧着那杨兆先不像善茬,一介新贵仗着皇叔的器重便胡作非为,恐怕要借势压过我姐姐去。阿姐速来温和良善,难保不会受他欺负。”我暗自斟酌一番,“按祖制,阿姐应得个县主的头衔。只是我想皇叔已经冷落了王妃与我的二位兄长,叫他们掀不起风浪来,阿姐孤身一人又已嫁入别家,大抵……身份尊崇些也无妨。”

沈澜的眸子动了动,一手按在桌上,朝我的方向微俯着身子,“县主之上便是郡主,你想让朕给她郡主的名头?”

“皇叔连太子仪仗都不吝予我,想来也不介意用郡主之位制衡一下新贵、得个顾念手足的贤名。”我道,“我瞧着那杨兆先实在目中无人,夫妻之间若身份悬殊,如何举案齐眉?唯有门当户对,才能相互制衡。”

沈澜沉思片刻,不置可否,只是丢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朕看你如今很会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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