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觉得我忍辱负重 第4章

秦嬷嬷见裴玉肯吃晚膳,高兴起来:“这几日天寒,老奴备了羊肉古董羹(火锅)。新鲜的羊肉带皮切成薄片,铜锅子和汤料也都备齐,还有两样哥儿爱吃的甜面点,酥蜜饼和水晶汤圆。”

裴玉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兽苑那边今日送了头鹿过来,再添道烧鹿筋和焙鹿脯,多放肉,羊肉也先切三斤肉片备着。做好后就端到我房间里来。”

秦嬷嬷点点头,慈祥地看着裴玉:“好好好,嬷嬷这就着人去准备,哥儿先去沐浴,等你出来就可以吃了。”

她时常忧心裴玉不肯好好吃饭,那腰瘦得比女人还纤细。今日见他胃口大开,自然喜不自胜,却没细想,这么多菜肴,裴玉一个人怎么可能吃得下。

裴玉打发了爱唠叨的秦嬷嬷,这才略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疲乏的身子,把飞鱼服同皇帝亲赐的玉佩随手扔到一旁,懒洋洋地把自己丢进屏风后面的木桶里。

微烫的热水没过他的肩头,轻轻荡漾着微波,一遍又一遍地吻过青年细腻的肌肤和胸膛,替他舒缓着蕴藏在肌理深层的疲乏酸胀。

氤氲的热气缓缓上升扩散,很快就让这方隐秘而狭窄的空间变得影影绰绰,朦胧不清。

裴玉在这浑身都被暖意包裹的环境中,终于稍微放松了几分,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刻。

等他泡得爽利了,换上了干净的里衣,便用毛巾胡乱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发尾往外走。

刚越过屏风,就看到房间的桌边多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来的?”裴玉冷静地扫了一眼虚掩的窗户,停下手上的动作。

萧玄策俊逸的脸上勾起一抹淡笑,他站起身,无比自然地接过裴玉手里的锦帕,替他擦拭长发:“来了有一会儿了,知道师弟在泡澡的时候喜欢小憩,便没打扰你。”

他的目光在青年的面上停驻片刻,又克制地移开了。

青年眉目如画,因泡澡的缘故,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多了两抹淡红,眼尾也染上了一丝浅红,看上去不知怎的,竟叫人有些口干舌燥。

裴玉对自己师兄的心思毫无察觉,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顺手扯响了房间里的唤人铃。

萧玄策赶紧拿着手帕藏身屏风后面。

不大一会儿,几名家奴鱼贯而入,将正冒着热气的炊食一一端进房间。

第4章

蹭饭的人

“我一进院子就闻到了烧鹿筋的香味。”待下人都撤走了,萧玄策才笑眯眯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迫不及待地拣起银著夹块鹿筋尝了一口。

随后,他口齿不清地评价道,“陈师傅的厨艺见涨啊。”

他家小师弟不爱吃这些浓油赤酱的荤物,只爱吃那些甜腻腻软糯糯的点心零嘴,这桌上的菜一看就知道是小师弟吩咐给他准备的。

裴玉漫不经心的目光划过萧玄策微微冒出胡茬的下颌,瞧见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微微皱起眉:“多久没吃饭了?”

萧玄策块头大,力气大,食量更是大得惊人。

在师兄弟二人还没下山时,萧玄策的饭量时常让他们师父望着空荡荡的米缸愁眉苦脸。甚至逼得被誉为得之可安天下的旃台老人不得不去深山,用曾经上阵杀敌的天狼箭给自家大弟子捕猎饱腹。

而年轻力壮的萧玄策少年时,曾创下过一顿吃下五斤大馒头和三头烤乳羔的记录。

萧玄策拖过旁边的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下。

他把裴玉爱吃的点心推到他面前,边吃边含糊地回答:“跟我交班的钱副将有事,我帮他顶了一轮。小师弟你别光吃点心,这馍里夹了鹿脯,再添些番椒粉,这滋味才足呢。”

说着,他便掰开一个白面馍,往里头塞了满满的鹿脯子肉,不过在加辣椒的时候他倒是只洒了一点儿,因为裴玉只能吃少量的辣,再多放就该发脾气了。

裴玉手里被萧玄策塞了个有他两个拳头大的馍夹肉,愣了愣才默默地收回手,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萧玄策:“你替他顶班,岂不是一天没用膳了?”

按照宫内轮值巡逻的规矩,领队手下的士卒可以每半个时辰轮班一次,但领队的武将就得三个时辰轮值一次。萧玄策替旁人顶班,就意味着他在承天门前从早站到晚,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萧玄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钱副将家中有事,他老母亲病重,我总不能不让他去母亲跟前尽孝吧?”

裴玉轻哼一声,咬了一口手里的馍夹肉,像是在咬谁的肉:“最好真的是这样。”

萧家在京城没有置办产业,先帝亲赐的宅邸后来也被当今圣上另赐他人,萧玄策最初入京之时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裴玉慷慨,借给萧玄策银百两,才让他勉强购置了一栋商户出售的三进宅邸。

那宅子虽破败了些,收拾收拾也能勉强住人。

只是以萧玄策五品千户的微薄俸禄,要填饱他自己的肚子尚且困难,更何况再养些家仆厨役。故而他那栋房子,除了他自己,就剩下老鼠和进来捕鼠充饥的狸奴。

萧玄策平日公务繁忙时,就在外头凑合两口,有空的时候他倒是会给自己整治些好菜。

更多的时候,他便像现在这样,借着夜色遮掩,倚仗自己功夫了得,便飞檐走壁来小师弟家里蹭口吃的。

“来,这几天倒春寒,小师弟你吃块羊肉补补。”萧玄策又殷勤地把烫好的羊肉片夹到裴玉碗里。

他知道裴玉挑食得很,师父用了许多方法也没有改掉他这个毛病,倒是萧玄策偶尔给他夹一筷子肉,他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赏脸吃一口。

裴玉本来没什么食欲,只是看着萧玄策大口吃肉的模样,却也感觉腹中有些饿了,他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羊肉:“你今天怎地在宫里让人给我送大氅?这样太过招摇了。”

他们下山之前,师父就已经隐秘地放出风声,说自己的两名弟子在山上水火不容,最后已经反目成仇。

故而他们两人同时入朝,才没有那么大的阻力。

帝王之术,最喜欢的便是制衡,玩弄人心。

若是裴玉和萧玄策同出一门还亲密无间,皇帝是断然不敢同时启用这两个人的。即便是启用,也不会重用。

党朋之争,在如今的朝廷中趋势越发明显,灵武帝是绝对不会再招徕两个齐心协力的前帝师弟子,为自己的朝政埋下隐患。

师兄弟两人在外人面前也的确是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关上门的时候,便是毫无嫌隙的手足兄弟。

萧玄策在外面也向来谨慎克制,今日却贸然让人送衣,这让裴玉不得不多考虑一些问题。

“没事儿,那是我的人。”萧玄策倒是不甚在意,他笑眯眯地看着裴玉,“而且这件大氅我下山之后便再没穿过,没人会知道是我的。”

他的内功深厚,即使是在大冬天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

虽然裴玉的功夫比他略差一筹,但是放在盛京之中绝对是拔尖儿的。

只是裴玉从小体质就弱,真要全力以赴地对阵,他根本撑不了多长时间。

更多的时候,裴玉还是喜欢以奇巧取胜。

故而在萧玄策眼中,无论裴玉多厉害,都是他记忆里一直需要小心呵护的小师弟。

裴玉咬了一口肉质鲜嫩的羊肉:“……算了,先吃饭吧。”

“圣上今日召你去,可是为了三皇子中毒之事?”萧玄策又问。

裴玉想起此前萧玄策扔给自己的那枚蜡丸,挑眉看着他:“你早料到了,又怎么来问我?师兄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在御前安排耳目。这事儿传出去,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萧玄策笑了:“师弟不要胡说,师兄怎敢犯下这等忌讳?只是三皇子中毒,陛下盛怒之下杖毙一名女官的消息根本瞒不住。我听说了这事儿后,便知道陛下必然会对他身边的人起疑心。若无通天手腕,怎能有本事在御前下毒?陛下不敢再信任自己身边的人,定会再寻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查探此案。”

他打量了裴玉一眼,嘴角勾起:“皇家秘事,圣上自然不会安排刑部和大理寺插手,想来会让锦衣卫和西厂的人来接手此案。只是高督主乃是陈贵妃一手提携起来的,你的老大又与皇后一派关系暧昧,在陛下心中,可供他用的人屈指可数。”

“我也没想到一定会是你,只是你在那几个人之中,故而提前备了蜡丸,若真的是你入宫来,也好给你提个醒。”萧玄策说完,又挟了一片羊肉放到裴玉面前。

裴玉看了萧玄策一眼,不知不觉便把那片肉也吃下。

难怪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师父评价他们师兄弟二人时说,大师兄看似粗犷却粗中有细,能从表面的事物看到背后千丝万缕的脉络和联系。

“大师兄以为,此案当从何处入手?”裴玉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漱口。

这羊肉腥膻,他吃了两筷便不大愿意动筷。

萧玄策沉吟片刻:“中毒的是三皇子,地点又在皇极殿,此事牵连甚广,最容易查的那名女官虽被杖毙了,但是从她入手应该能找到不少线索。只是陛下既然叫你暗访,大张旗鼓地去查她反倒引人注目。”

裴玉颔首,这也是他所担心的。

“可知道三皇子中的何毒?”萧玄策问。

裴玉摇摇头,掏出一只包裹着两片茶盏碎片的手帕展示给他看:“御医尚未查证是哪一种毒物,不过他们给三皇子开出催吐汤和泻剂效果显著。我这里也捡回两片茶盏残片,明日找人一验便知。”

萧玄策要接过来看,被裴玉抬手拍开他的手掌,又将那瓷片收回:“别碰。”

吃着饭呢,万一沾点儿毒……

裴玉的眼底忽然掠过一丝暗光,微微眯上了眼眸,三皇子这次的中毒,有点儿巧合啊。

再过一个月,可就是灵武帝预定要去下江南南巡的日子。

两人不紧不慢地用餐,中途裴玉还让门下添了一次菜,才算把饿了一天的萧玄策喂饱。

饭后小憩片刻,裴玉泡了壶茶,坐在书桌后执笔练字。

他在这方面的天赋格外不俗,不仅能够熟练模仿数十名书法大家的字迹,而且还能将自己见过的所有人的字迹都模仿下来。

这一回,他练习的笔法银钩铁画,苍劲有力,每一笔都力透纸背,甚至隐约透出肃杀之意。

他用这样遒劲的笔法,写了一首清新婉约的小词。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萧玄策凑上来看了一眼,那白纸上的字迹可不正是自己的?

萧玄策读出后半句来,忍不住笑着调侃:“小师弟这是见到哪家闺阁千金,竟这般多愁善感起来。”

裴玉手中狼毫一顿,一滴墨水啪嗒一声掉落在白色的纸页上,留下一团圆润的墨迹。

他缓缓地搁笔,然后把桌面上的宣纸团成一团隔着窗户扔出去,又拎着萧玄策的衣领,如法炮制地把人送窗户扔出去,然后关窗落栓一气呵成。

萧玄策急得拍窗户:“师弟我错啦,你把窗户开开,容我借宿一宿。你这里的房间可比我家暖和得多,你不会忍心看着你师兄回家去冻得伤风吧?”

“滚。”裴玉隔着窗户送给他一个字。

萧玄策还要哀求,却见到巡夜的护院已经提着灯笼拐过前头的抄手游廊往这边来了。

看裴玉大抵是不会再让他进去,萧玄策只得捡起地上和他同病相怜的纸团,灵活的几个兔起鹘落,悄无声息地出了裴府后院。

隔着窗户听到动静的裴玉轻笑了一声,又用柔婉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下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第5章

调香高人

天圣之盛,莫过盛京。

盛京€€靡,莫过北里。

北里周围交错勾连的胡同,便是京城里最大的销金窟所在。

这里不独有京中最大的赌坊、官家的教坊司,还有那藏在小胡同里的花楼勾栏,是城中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最爱的去处。

为了招揽寻欢恩客,妓坊勾栏花招频出,今日来个清倌选婿,明日举行花魁选美,后日再来一场琴棋书画会友,可谓雅俗共赏,与民同乐了。

这些胡同里,颇有名气的勾栏便有数十家,什么怡春院、会艳楼、绿音阁……让人目不暇接。

不过最为有名的,当属朝廷官办的教坊司。

这里头的妓子,大都是犯官的妻女姊妹,从前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或许头上还曾顶着封诰。

她们就像是缠绕在大树枝干上的凌霄花,得意时占尽春风,当依靠的大树倾倒时,却也被千万人踩于脚下,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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