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的经历,却让她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一种凄然的美感,更加吸引那些朝廷重臣前来寻欢买乐。
看着那些曾经尊贵无比的女人被他们肆意玩弄,倚门卖笑,这让他们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清晨时分,外头的晨雾还未散尽,便有恩客匆匆爬下了软香玉枕的妓子温床,匆忙换上自己的便服下楼。
床上的女人只用绿色锦被遮掩雪脯,却露出大半白皙柔滑的香肩。她慵懒地睁开惺忪睡眼,看着眼前急着离开的男人,掩唇打了个呵欠娇声挽留:“钱千总,您别急着走啊。”
钱三思捏了捏女人丰腴的脸颊,轻佻一笑:“小月乖,爷下次再来疼你。”
小月目送着男人离开,听着脚步声已经下楼了,这才抬起手腕打量着男人送给她的碧玉手镯,不屑地对着地板啐了一口:“呸,什么穷酸玩意儿,一只假镯子就想打发老娘。”
教坊司里除了犯官家眷,也有小月这样由教坊司采买的年轻女子,教会她们琴棋书画后在这里接客营生。
“这镯子可不是假货,而是货真价实的翡翠玉镯,至少值五十两白银。”一个清冷好听的声音突然从半掩的窗户外头传进来。
小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想了想又偷偷地把带着镯子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下一秒,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跳进一名穿着白色锦袍的俊美青年。
见到来人,小月的眼睛都亮了。
她十五岁便在教坊司接客,四年来见过的男人千千万万,自然也不乏文人雅客,青年俊杰。
但细数她所见到的人中,却无一人比得上眼前青年的风华无双。
此刻,她总算知道那些恩客时时挂在嘴边的“美人只应画中见”“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诗词描摹的究竟是怎样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
不过她私心看来,这些词藻虽华丽,在眼前好看得不像人类的青年面前却也显得苍白无力。
在这样干净如雪的公子面前,被他暗色墨瞳注视着,小月早已被无数人糟蹋得无谓的心底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皎月旁的乌云,被月亮清透的光芒一照,便越发地灰败不堪起来。
小月瞬间涨红了脸,尴尬地低头将被子扯过来遮住自己的身体,语气忐忑:“这位公子,您……”
“不必害怕,我只是借道罢了。”裴玉见那小花娘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床脚,淡淡道,“钱三思虽然没钱,但是他有个好妻子,你手腕上那镯子,可是他夫人的陪嫁之物。”
“啊,我……”小丫头不知眼前的青年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但是见他虽然清冷却并不凶恶,胆子遂大了几分,“多谢公子相告。”
她之前见镯子成色好,水头清,还当钱三思那个穷酸拿着假镯子来糊弄她,谁料这竟是个真宝贝。
裴玉拉开房间门正要出去,忽然又回头询问:“那钱三思何时来的?”
小月小声告诉他:“昨天午时,咱们这儿一开门就来了。”
裴玉轻轻地磨了磨后槽牙,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不等小月叫住他,他便出了这脂香腻人的房间,一甩袖,以内力关上房门。
教坊司这栋高楼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厅,二楼便是花娘们各自的春闺,分为东楼西楼两部分。东楼住的是清倌人,西楼住的是红倌人。
当然,在东楼住的花娘,最终还是会搬至西楼,她们等的,只是一个足以买断自己清白人生的出价。
行走在已经被人踩得反光的木板子走廊上,裴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缠绵悱恻的脂粉香味包裹着,眉头紧蹙,眼底也透出些许的不悦来。
清晨时分,楼子里除了大厅里负责洒扫清洁的杂役,还有端着热水伺候花娘和恩客的小丫头们楼上楼下的小跑着。
安静,却也忙碌。
她们见到面无表情从身边走过的裴玉,还当这是昨晚留下来过夜的恩客,忙不迭地弯腰问好,一路上睁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位过分好看的青年。
裴玉目不斜视地穿过狭长走廊,鼻翼间突然嗅到了一股不同于庸脂俗粉的清冷幽香。
他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确认了这股冷淡幽香的存在后,一拐弯便踏上了去往三楼的楼梯。
“诶,这位客人,上头是不许去的……”一名端着托盘的小丫头见裴玉要上楼,连忙紧走几步上前阻拦。
待她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后,秀雅的脸突然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降低了许多:“楼上是我们两位红牌娘子的房间,寻常人不得擅入。”
教坊司的红牌娘子裴玉倒是有所耳闻,一是前朝礼部尚书次女,花名碧€€娘子,清雅娟秀如兰如菊,一名是从民间采买的舞姬夕雾娘子,花容月貌艳压桃李。
裴玉扫了一眼小侍手上的托盘,上面摆着两副碗筷,一钵碧玉粳米粥,并四五碟开胃小菜和点心。
他淡淡地问:“这两人的房中都有客人吗?”
小侍轻轻地摇摇头:“夕雾姑娘昨夜被请出去了,至今未归。只有碧€€娘子房中有人。”
“那人是不是年纪在二十岁出头,长得人模狗样,行事像个娘娘腔?”裴玉又问。
小侍听了裴玉的话,有些想笑又忍住了:“那位客人的确、的确有些温柔。”
那位公子是一位技艺卓绝的调香师,对待她们这样的人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他还专门为碧€€娘子特别调制了名为“千秋雪”的香料,味如初雪的冷香深得娘子喜欢,故而才能在众多权贵中拨得头筹,被碧€€娘子另眼相待。
“他是我的朋友,让我给他送钱来呢,你带我上去吧。”裴玉淡淡道。
小侍回想起楼上那位爷挥金如土的花销,想来任何人这般花钱,也有不凑手的时候,请朋友来送钱合情合理。
更何况,客人若花销得多,她跟着伺候娘子,也能得不少好处呢。
“那请公子随我来吧。”小侍对裴玉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身在教坊司,她早就练就了一双毒眼。
眼前公子身上的蜀锦长袍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袍角还以掺杂了银线的苏绣绣了云纹,看着低调却并不简单。
裴玉不紧不慢地跟着小侍上楼。
那小侍满心都是羞涩和紧张,哪里注意得到虽然他们是两人上楼,但楼道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等小侍推开了房间门后,裴玉便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挥挥手示意她退下,自己则端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这间房间里没有楼下那种甜腻廉价的脂粉香味,反而是一股好闻的冷香缓慢散开,这香味中掺杂着新雪的冷、弦月的寒、松竹梅的孤高以及琥珀的淡雅,虽是调香,却莫名像是画卷般在眼前缓缓铺陈。
“鸳儿,怎么去了这半日……”妆镜前,正在为自己装饰角冠的女子回头看向门口,随后缓缓放下手中绢花。
裴玉打量着眼前拥有云间双姝称号的碧€€娘子。
女子肤色赛雪,明眸皓齿。柳叶细眉微蹙,像是拢着两弯轻愁,樱桃红唇微启,便如含着婉转莺啼。
她头上角冠簪着杨妃色绢花,并着一对嵌宝花瓣纹金簪,清瘦纤美的身上虚拢着一件青莲色素锦长袄,手里还捏着一朵珍珠攒成的珠花,正欲往发鬓间簪。
倒也不负盛名。
“你是谁?”碧€€娘子冷静地问。
这俊美不凡的青年看着她的眼神有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却没有她常在其他男人眼底见到的惊艳、倾慕和爱恋。
反正绝不会是登门寻欢作乐的恩客。
裴玉没说话,只是两步走进房中放下托盘,推开窗户散了一室旖旎春意。
站在窗户的青年深吸了一口外头的清新空气,窗外的天光落在他线型完美的侧脸上,勾勒出让人面红心跳的俊美轮廓。
“他是来找我的。”屏风后,温和清雅的男人一边系着腰间衣带一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裴玉见到男人,微微扬起下颌:“好久不见了,花二郎。”
花辞镜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裴玉,眼神戏谑:“裴大人,《天圣律》规定,凡有官员宿娼者,杖五十,去官职,五年不用。你作为锦衣卫,不会知法犯法吧?”
听到花辞镜点明裴玉锦衣卫的身份,碧€€娘子的眼神明显戒备起来。
裴玉用手握着手腕,活动了一下拳头后微微笑起来:“本官奉命缉拿要犯,来这里可是合法合规的。”
花辞镜瞪着裴玉,语气凝重:“你说的要犯……”
裴玉的笑容越发和蔼:“如果你配合的话,要犯另有其人。如果你不肯配合,那本官只能拿你顶缸了。”
花辞镜简直要被气笑了:“裴玉,枉我还当你是兄弟,你就是这么对待兄弟的?老子清清白白,岂能容你污蔑?”
裴玉轻轻挑眉:“等你入了诏狱,清不清白,可就不是你说了算的。”
花辞镜狠狠地揉了揉太阳穴:“认识你,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
裴玉淡笑颔首:“不胜荣幸。”
第6章
花间浪子
花辞镜坐到桌边,给自己舀了碗粥:“小玉玉,一起吃点?”
梳妆打扮好的碧€€早已知趣地寻了个借口避出去,此刻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玉双手抱在胸前,懒洋洋地看着他:“你回京半月,既不来找我和师兄,也不肯回你花府,不怕你家老爷子知道了被你气死?”
花辞镜的父亲是太医院院使,宫内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花院使治家严谨,自幼便开始培养自己的长子花辞镜学习岐黄之术,好继承自己的衣钵。
花辞镜最初倒也学得认真,天赋也好,十来岁便能对自己看过的所有医书药经倒背如流。
只是后来跟在父亲身边,自幼早慧的花辞镜见多了宫闱倾轧,勾心斗角,逐渐便熄了学医救人的心思。
在他看来,医术能医病,却医治不好人心。
在几番抗拒之后,年少的花辞镜干脆离家出走,用这种方式对自己父亲表达无声的抵抗。
花辞镜十四岁便只身游走各地,见识了诸多风景,更是耳濡目染地修习了许多医术,那些在医书上不曾记载的偏方秘传,却更加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他眼前。
虽然他曾经放下狠话,不会继承父亲的衣钵,但每每当他沦落险境之时,却是他这一身的医术无数次助他摆脱困境。
后来,他路经幽都时,发现幽都盛产的香料与其他各地都不相同。对此大感兴趣的他便留了下来,并凭借自己灵敏过人的嗅觉开始学习此地特殊的调香手法。
旃台也在幽州境内,那时候裴玉和师兄偷溜下山,与花辞镜不打不相识,最后三人竟也成为了年少时的挚友。
只是花辞镜这人生性洒脱不羁,等他学会了如何调制幽都的特殊香料,却不满足,立志要学习更多的调香手法,做出这世间最好的香料来。
于是他干脆给两人留书一封,收拾了行囊潇洒离开。
不过裴玉他们倒是时时能收到他托人从各处带来的礼物,成都府的织锦、汝窑的瓷器、江城的人参……
有时候他若尝得当地美食,便细细地将那滋味记载下来再寄给裴玉,美其名曰分甘同味。
虽两人数年未见,此刻见了,也是旧友重逢,并不生分。
花辞镜耸耸肩:“我才回京,还没领略够这盛京繁华,早早回府,老头子必然整日说教,我懒得听他聒噪。至于你家么……”
裴玉挑眉。
花辞镜一笑:“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好登的,虽然你是锦衣卫,不过你信不信,在你裴府周围监视你的人绝不会少于这个数。”
他抬起一双手对着裴玉晃了晃:“我何必登门自寻麻烦?至于萧大哥那里……”
花辞镜没说完,只是嫌弃地撇了撇嘴角。
一个大龄单身青年的府邸能寒酸成什么样,他完全能想象得出。向来讲究吃穿的他,才不会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