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密室政治
听到德€€于泽斯夫人的这个问题,布朗热将军的眼角再次抽动了一下。
“看来我们总算到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是不是?”他干笑了两声,从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胡桃木烟斗和一个小小的丝绸烟丝袋。他慢慢地将烟丝填进烟斗里,就像旧时代的炮手往炮膛里倒着黑火药,最后再用自己的拇指将烟丝压紧。
他划亮了一根火柴,将它凑到烟丝上,用嘴用力在烟嘴上嘬了几下,烟丝开始燃烧起来了,“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我支持巴黎伯爵复辟,这是你们支持我的先决条件?”
“当年路易十八陛下给拿破仑€€波拿巴也写过信,承诺如果他复辟王朝,那么就封他为公爵。”德€€于泽斯公爵夫人举起杯子晃了晃,让仆人给她添酒,“而这位窃国大盗是怎么说的呢?‘您不必考虑回来,除非是踏着十万人的尸体’€€€€我们可不希望这样的对话再一次发生,因此我想我们还是先把事情说明白为好。”
“有许多人支持您,但您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开心,您总要做出选择的。我想您应当知道,我们能给您的支持,是所有派别当中最为慷慨的。那些激进左派,社会民主党人和工会能给您什么?他们连办公室的租金都要靠会员来捐助。”
吕西安惊讶地发现,公爵夫人此时表现的像是个在市场上讨价还价的鱼贩子,果然政治的本质就是一桩桩的交易,而当年路易十八自取其辱,也是因为他手里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东西,却妄想靠一个空头的公爵爵位收买拿破仑这样的人物。
波旁王朝最终还是回到了法国,可路易十八国王踏过的不是十万具尸体,而是一百万具法国人的尸体,外加更多数目的外国人的尸体,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而对于保王党人们来说,幸运的是布朗热将军也并不是第二个拿破仑。
布朗热将军双手合握着酒杯,像是在思考,又更像是在祈祷。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沉默着,而这种沉默化作一种压力,压在将军的肩膀上,催促着他做出回答。
公爵夫人从刚才她一直随身带着的一个挂满了珍珠和钻石的小包里拿出来一本支票簿,外加一根钢笔,她撕下一张空白支票,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将支票放在了将军面前,“这是我们诚意的体现。”
布朗热将军看了看支票上的数字,又用力地吸了几下烟斗,蓝色的烟雾将他包围起来,“如果法国人民并不表示反对的话,那么我的确认为君主制度比起共和制度而言有着天然的稳定性,我们是整个欧洲除了瑞士以外唯一的共和国,而我们的政治也是全欧洲最混乱的。这样的一个国家永远无法从德国人手中夺回失去的领土。”
“那么您不会反对巴黎伯爵的复辟了?”德€€拉罗舍尔伯爵追问道,他和公爵夫人似乎今晚打定了主意,必须要布朗热将军做出明确的表态才肯罢休。
“如果人民不反对的话,那么我也只能遵从,毕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体现人民的意志。”将军将烟斗在空中晃了晃,几粒火星从烟斗里蹦出来,落在桌面上,在公爵夫人的丝绸台布上烧出几个小洞来,“但如今毕竟是1887年了,我想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大革命之前的那种旧制度还有被恢复的希望。法国人民不会容忍另一位查理十世坐在王位上,即便他侥幸复辟,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另一场革命赶下去。”
“关于这一点,巴黎伯爵比起尚博尔伯爵更加开明,”德€€拉罗舍尔伯爵说道,“他会接受三色旗作为国旗,也会接受议会制度和选举,同样的,他也愿意尊重一位首相的权威。”他将“首相”这个词念得很重。
“就像英国那样?”布朗热将军试图弄清楚对方所开价码的真实价值。
“就像英国那样。”德€€拉罗舍尔伯爵点点头。
“查理十世国王曾经说过,‘宁可去砍树谋生,也绝不像英国国王那样统治’,”阿尔方斯喝了一口酒,“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您看,将军,国王和其他的动物都一样,如果不适应环境就会灭绝,类似于猛犸象,这一点他们学的很慢,但总归是在学的。”
“您总是这样富有见地,我亲爱的阿尔方斯。”德€€于泽斯公爵夫人的眼睛不悦地眯了起来,“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达成共识吗?”她对将军说道。
布朗热将军点了点头,他从桌上拿起那张支票,将它对折了几遍,放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那么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又吐了一个烟圈,那烟草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闻起来有些刺鼻,“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呢?”
“当然是继续做您最擅长的事情€€€€演讲。”公爵夫人回答道。
“可我已经被解除了职务。”将军有些愤懑,“难道我应当听从那群小丑的安排,安安静静地到克莱蒙费朗去?我想我还是留在巴黎,或许还有转机。”
“您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吕西安听到自己说,“您再也没有进入内阁的机会了,除非您自己组建一个内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吕西安有些惊讶,但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您说什么?”布朗热将军的胡子翘了起来。
“我想吕西安说的对。”阿尔方斯看了一眼吕西安,“您并不是和总理闹翻了,而是和国民议会决裂了,因此任何一个议会政治家做了总理,都不会考虑任用您,您唯一的机会就是彻底打败整个国民议会。”
“您说的倒是轻巧,打败国民议会,就等于推翻整个共和国€€€€这样的事情拿破仑三世筹划了整整三年!”
“或许年轻的议员先生有什么好的计策?”德€€于泽斯公爵夫人问道。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在我看来,时间并不站在国民议会一边,不要说三年,即便是再给他们三十年,也没有办法根除如今的这些弊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民对第三共和国的不满只会越来越激烈。”
“这话说的倒没错。”布朗热将军的眼珠子旋转了几下,“那我们首先要怎么做呢?”
“第一步是要内阁垮台。”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自信提升了不少,果然是万事开头难,只要说出了第一句,那么后面的话也就水到渠成了,“这其实不需要我们做什么,戈布莱总理后天将要向议会提出新的预算案,如果预算案不被通过,那么内阁就必须辞职了。”
“那么这个预算案就不应该通过。”德€€于泽斯公爵夫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好吧,那么内阁垮台了,新的内阁将会组建,但是我怎么办?”布朗热将军有些焦躁。
“您去克莱蒙费朗,这一点很重要,您是军官,而军官需要看上去忠诚而有纪律,您不能公然抗命。”
将军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还不如辞去军职呢。”
“您最终只要离开军队的,但绝不能是您主动离开,必须是让政府把您踢出去,这样您在大众眼里就成了受害者。”吕西安感到桌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地位比他高得多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这令他十分享受,“在此期间,您通过其他的途径吸引公众的注意力€€€€选举。”
“选举?”布朗热将军似乎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可是大选刚刚在一个多月前进行了一次,距离下次选举还有四年多的时间,所以您是想要议会提前解散吗?”
“提前解散恐怕不太可能。”吕西安咬了咬自己脸颊的内侧,“尤其是现在才刚进行完一次选举,没有人愿意再折腾一次,就连我也不愿意。”
“那您指的是什么呢?”
“国民议会里有五百多个议员,根据以往的数据,其中恐怕有将近二十个撑不到这届议会结束。据我所知,有几位议员当选的时候已经卧床不起了,甚至连忠诚宣誓都没能参加,我很难想象他们能够再撑五年;而在未来的几年里,还会有不少议员因为丑闻等原因而被迫辞职。”
“而每一次有议席空缺,就要举行补缺选举。”德€€拉罗舍尔伯爵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您想说的是这个吧?”
“您是要我参加补缺选举?”布朗热将军犹豫地说道,“可我是现役军人,按照法律是没办法参加选举的。”
“但您的支持者们可以自发地把您的名字填在选票上。”吕西安说道,“重点不在于议会席位,而在于制造新闻!每一场这样被搅乱的选举,都会让您的声势上涨一大截,全国所有的报纸都会关注您,报导您的运动,政治中最可怕的不是臭名昭著,而是被人遗忘,您要确保即便您人在克莱蒙费朗这样的穷乡僻壤,法兰西也不会把您忘记掉。”
“我想军队恐怕也不会容忍的,他们会以我造成了不适宜的影响为理由把我除名……”将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朝吕西安的方向挪了挪自己的身体,“或许这正是您希望的?”
“您以这样的方式被军队除名,会让您被大众当成受害者。”吕西安抿了一口酒润一润嘴唇,“毕竟您什么都没做,您并没有报名参选,您的支持者出于爱戴自发在选票上写上了您的名字,而军队为此要惩罚您,这看上去就像是内阁和议会在对您刻意进行迫害。”
“而当将军被军队除名之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议员选举了。”阿尔方斯鼓了鼓掌,“这一次他会以高票当选的。”
“我不得不说,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发现了一座大金矿啊。”德€€于泽斯公爵夫人看向吕西安的目光也变得欣赏起来,“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把您和塔列朗相提并论了。”
“塔列朗出身贵族,遗憾的是他却选择了拿破仑这个错误的效忠对象,虽然他及时迷途知返了,但总是留下了污点。”吕西安回答道,“而我虽然出身平民,但我选择了正确的效忠对象,所以我也期待未来人们对我的评价会比他好听一些。”
阿尔方斯笑了起来,“这话说的可真漂亮!您把塔列朗那些背主求荣的事迹叫做迷途知返,如果那个老瘸子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公爵夫人对吕西安的这番表忠诚的话很受用,她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交换了一下眼色,“如果您继续用您的头脑和忠诚为陛下服务,那么陛下对您会比拿破仑对塔列朗更加慷慨的。”
布朗热将军比起刚才也镇静了不少,“您说的没错,我明天就通知陆军部,等到巴黎的工作交接完毕,我就去……克莱蒙费朗赴任。”
“那么我们余下的人,就在巴黎等着某一位功勋卓著的议员蒙受上帝的召唤,去那水草丰美之地吧。”阿尔方斯说道,“但愿上帝别让他们等太久啊。”
“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情可做。”吕西安转向阿尔方斯,“我们要在报纸上揭露更多的丑闻,尤其是那些共和主义者,他们是第三共和国和议会制度的支持者,我们要把他们的破事在报纸上一条一条的登载出来。每曝出一条这样的丑闻,都等于在共和国的根基上挖了一铲子。”
“尤其是那些以自己的道德自我标榜的家伙,我不相信这座城市里还存在道德高尚的政治家,所以这些道德楷模,全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将他们的画皮扯下来能吸引更多人的关注,也能够让公众早日明白这个政权已经从里到外烂透了,就像一棵被虫子蛀空了树干的大树,要不了多久整棵大树就会轰然倒地。修修补补没有任何作用,唯一的出路就是整个推倒重来。”
“关于您刚才提到的道貌岸然之徒,您能提几个具体的名字吗?”阿尔方斯用手指摩擦着酒杯的边缘,杯子发出一种古怪的嗡嗡声。
“我想我们可以从大树的最顶端开始€€€€儒勒€€格里维总统,”吕西安又想到之前在国民议会门口遇到的那条“老虎”,“当然啦,还有那位克列蒙梭先生,以及其他那些号称为了工人和贫民的福利在议会里侃侃而谈的议员们,我相信他们绝没有自己声称的那样清白。人民对这些伪君子还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该是时候让他们了解真相了。”
德€€拉罗舍尔伯爵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儒勒€€格里维总统的确不是贪赃枉法之徒,我不觉得从他身上能查出什么丑闻来。”
“那不是还有他的女婿吗?”吕西安反问道,“那位也是国会议员的爱德华€€威尔逊先生,您告诉我他是个贪财之徒,我想他的屁股一定不干净。”
“可他又不是总统本人。”
“但他是总统的女婿,不然谁会买他的账呢?如果他有什么问题,那么格里维总统也别想全身而退。”
“我倒真想看看当他女婿的丑闻被登载在报纸上时,儒勒€€格里维那个老古板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阿尔方斯听上去满怀期待,“我这就让人着手调查威尔逊先生。”
“您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德€€于泽斯公爵夫人再次拿起酒杯,“如果我之前对您还有所怀疑,那么我现在完全相信,您一定会取得巨大的成就,我要为此干一杯。”
第62章 索取与回报
当交易的细节被敲定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就变得轻松了不少。
晚餐接近尾声,仆人们给宾客送上甜点,厨师准备了用新鲜的草莓和浆果制成的冰激凌,配上白兰地和雪利酒作为餐后酒。
布朗热将军喝了不少酒,或许是为了解渴,也可能是为了解闷,当甜点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晚宴开始时的那种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面具摘掉了一半。
“我想我欠您一个情,吕西安。”他摆出一副亲昵的样子,吕西安毫不怀疑如果他坐在将军旁边,那么将军一定会将自己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您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如果您需要我的什么帮助的话,我一定在所不辞。”
“我会把您说的话当真的,将军阁下。”
布朗热将军停顿了一下,他挺直腰杆,朝吕西安点点头,以证明他刚才所说的并非是酒精作用下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我对朋友一贯是很慷慨的。”
“我也是这样。”德€€于泽斯公爵夫人高高地扬起眉毛,就像是有人用线将她的眉毛尾端不住地往上拽一样,“我们大家现在都是朋友了,对不对,将军?”
布朗热将军用力地点头,“当然是的,夫人,这是我的荣幸。”
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用手扶住桌面,让自己站起身来,“我明天早上就发表声明,宣布我服从内阁的决定,会去克莱蒙费朗赴任……无论我个人遭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在我心里,法兰西总是第一位的。”
“太对了。”公爵夫人附和道,“您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
“那么请诸位恕我先告退了。”他朝着众人鞠躬,“我必须今晚把声明草拟好,才能赶得上明天的早报,我的声明必须和总理解除我职务的命令登载在一起。”
这样会让你显得更像个受害者,吕西安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他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送您去门厅吧,将军。”他同样站起身来。
德€€于泽斯公爵夫人没有反对,吕西安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和将军私下谈话,她作为一个殷勤的女主人,自然会体谅客人的需求。而阿尔方斯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显得很惊讶,他们看向吕西安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吕西安朝他们眨眨眼,表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走吧,将军阁下。”
布朗热将军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在前,吕西安在后,两个人一道走出餐厅。
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布朗热将军的马夫将马车准备好,如今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周围的空气也逐渐冷却了下来,不再热的那么难熬了。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将军被清爽的风一吹,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重新戴上了平日里的那副面具,看向吕西安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一丝防备。
吕西安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抓住将军放松的短暂时机,但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您刚才说如果我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来找您……您说的是认真的吧?”
布朗热将军整理了一下自己军装的领子,“您想要做什么呢?”
“当您刚刚就任陆军部长的时候,曾经对军工产业巨头们出售武器的价格表示不满,还提出要建立军队自己的兵工厂,以平抑武器的采购价格。”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我也是这样做的。”
“当然如此,您在努瓦永建立了一座庞大的兵工厂,投入了数百万法郎的巨资,然而遗憾的是这家工厂去年却遭受了史无前例的亏损。”
“这不是我的错,”将军立即反驳道,“那家工厂只要经营得当,每年都能带来巨额的利润,亏损的唯一原因就是像癌症一样在军队里四处蔓延的官僚主义!监管者人浮于事,工人肆意浪费原料,再加上那些军需部门的头脑从军事订单当中吃的满嘴流油,他们收着私营兵工厂的巨额津贴,自然会帮着这些军工巨头把我的国营兵工厂搅黄了。”
“当然这不是您的错。”吕西安立即说道,“这是一次伟大的实验,遗憾的是这实验失败了€€€€我听说政府已经决定将这座兵工厂出售给私人所有者了。”
“这事情您是怎么知道的?”
“在聚会上偶尔听到了一些传言,您知道的,在社交场合什么信息都听得到。”吕西安之前去参加赛马会和花园派对,花费整个下午的时间听那些无聊的社交新闻,不就是为了从灰烬当中得到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吗?
“军队漏的和筛子一样,”将军轻蔑地说道,“您说的对,在这个城市里毫无秘密可言,我们的一切事情,德国人都了如指掌,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掏钱,只需要去沙龙里坐坐就好了。”
“所以这个消息属实了?”吕西安追问道。
将军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恐怕的确如此。”他突然反应了过来,用目光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吕西安,“您不会是想要买下它吧?”
“什么也瞒不过您。”吕西安承认。
“可您有那么多钱吗?那片土地,厂房,还有机器设备……都是最好的设备,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陆军在那座工厂里的投资加在一起足有三百万法郎。我知道您应当已经有不少的积蓄了,但您能拿出三百万法郎的款项吗?更不用说如果最后陆军部决定拍卖那座工厂,价格可能还会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