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 第70章

对于总统此次演讲的目的,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要借助参议院这个舞台,对涉及到他的这些指控做出回应。比起众议院那些吵吵嚷嚷,为了曝光率不惜一切代价的政客,参议院的成员们多是些“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老派人士,这类人最爱自夸老成持重,因此即便他们不支持总统,也不会像众议院那些穿礼服的猴子一样当场喝倒彩,至少也要保留基本的体面。

吕西安并不是参议员,但他如今也算是政界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施展了一些影响力,又塞给了一位执达吏几张钞票,于是当大多数人都在门外等候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到了二楼的走廊里,那里的每一根柱子后面都已经站了一个或几个有门路的观众。

他看到了夏尔€€杜布瓦朝他招手,这位著名的大记者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外加一根铅笔,已经在面对着演讲台的那根柱子后面找好了位置。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一个参议员朋友把我带了进来。”夏尔向走过来的吕西安说道,“整个法国都在注视事态的进展,所有的大报馆都各显神通。”他用手指点着一根根柱子后面的人影,“这是《费加罗报》的杜瓦蒙,他写的文章只有七十岁以上的人才会看;那个是《每日新闻》的雷尼埃,一个老流氓;还有《晚报》的贝桑松,他一贯看不起跑现场的记者,他的报道都是自己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炮制出来的,连他今天也来了。”

“你们新闻界对这次演讲是怎么看的?”吕西安试探道。

“主流观点认为他是1815年的拿破仑,正率领大军团开赴滑铁卢做最后一搏。”夏尔随手在笔记本上拿铅笔写着什么,“这只雄狮被逼到了墙角,它要么一口咬死猎人,要么就被猎人的长矛捅死。”他朝着吕西安挥了挥铅笔,“话说起来,您还是第一个掷出长矛的人呢,您当时揭露了勋章丑闻,现在您有什么评论吗?”

“我没有什么评论,”吕西安靠在大理石的栏杆上,俯身看着下面的会议厅,半圆形的厅堂里座无虚席,“我只知道他女婿出卖勋章,这是事实;他的心腹,秘书和办公厅主任都牵扯了进去,这也是事实。如果有人依旧认为总统是爱丽舍宫当中唯一一个清白的,那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您介意我在报纸上引用您的话吗?”夏尔问道。

“随您的便吧,我已经彻底得罪了他,也不缺这一句话。”吕西安有些焦躁地掏出自己的怀表来看,时间已经快到两点了,交易所已经开市了一个小时,阿尔方斯那边的进展如何呢?股票的价格是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往下跌,还是一路冲高,一直要把他们炸飞到天上去?

他用力捏着大理石栏杆,把自己的手心都捏的发红了。

终于,大厅的两扇木门打开了,在吕西安所站位置的正下方,传令官拿他巨大的黑色手杖撞击着地板,敲击声在拱廊和穹顶之间回荡着。

“共和国总统,儒勒€€格里维阁下!”

在参议员们目光的注视之下,儒勒€€格里维总统走入会议厅,他的礼服上挂着勋章绶带,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刻意的平静,但眉头比起一个月前深了很多的皱纹却是怎么样也掩饰不了的。

他和坐在走廊边上的几位向他伸出手来的参议员握手,但这些雪中送炭的人并不多,大多数和总统一党的参议员们都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演讲台,他们在刻意地和格雷维总统撇清关系。

总统朝议长微微鞠躬,而后走上演讲台,大厅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热烈鼓掌的只有几个人,大多数人都只是将两只手掌轻轻碰了一碰罢了。

议长头顶的钟表敲响了,时针指向下午两点,距离交易所闭市还有一个小时。

总统打开手里拿着的文件夹,将演讲稿一张一张地平铺在桌面上。

“诸位参议员们,”总统的声音洪亮,这是他在担任律师时候所养成的习惯,“自从我荣幸地蒙诸位推选为共和国总统,已经过去了八个年头,在这令人难以忘怀的八年里,我们一起为法国人民的福祉而不断努力着。”

他的声音开始时候有些颤抖,但说出几个单词之后,就立即镇定了下来,他的两只手一直放在演讲台上,并没有如其他的政客一般,一边演讲一边做着手势。

“这是我第十次以总统的身份站在这个演讲台上,而每一次我站在这里,都是为了与诸位讨论攸关国家和国民的利益的问题。”

“在我的任期当中,我一直试图做出对于法兰西而言最有利的决定。我一直深信,在公众生活当中,不应当别出心裁或是哗众取宠,当别人在说话时,我应当埋头实干。因此,过去几个月关于所谓‘勋章丑闻’的一系列事件,对于我而言是漫长而艰难的。”

“我一直认为,我有责任尽全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完成你们赋予我的总统任期。”总统环顾了一圈大厅,那眼神里终于露出了被他竭力隐藏了许久的痛苦,被这个眼神所扫视到的人几乎都低下脑袋,不敢直视总统的目光。

“然而,”格雷维总统深吸了一口气,“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发现无论是在参议院还是众议院,都无法找到坚实的基础来证明我的这种坚持的必要性。”他轻轻移动了一下演讲稿,“我原本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沿着我从政时候就选择好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但过去一段时间的思考让我明白,国家的利益高于我个人的利益,作为法兰西的总统,我有义务为了法兰西的宪法精神和共和传统牺牲我自己。”

吕西安听到夏尔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天,他不会是打算……”

“看来他是打算这么做。”吕西安终于放开了栏杆,他的手掌因为充血而红的像石榴。他用力吸了一口气,让氧气充满他的整个肺部,从今天早上算起,这是他第一次畅快地呼吸。

快说啊,吕西安盯着演讲台上的总统,快点把你的稿子念完,快点把那句话说出来。

“经过与许多政治领袖的讨论,我发现我无法获得参众两院的支持,没有这些支持,我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

“当国内和国外都面临着严峻挑战的时候,法兰西需要一个全心全意的总统,一个团结协作的议会。我意识到,如果我个人继续为自己辩护,那么无聊的攻讦和党派争斗将会占据我们政治生活的全部舞台,而政治家们本应当用这些宝贵的时间来致力于世界的和平和国家的繁荣稳定。”

他停顿了一下,用力咳嗽了一声。

“因此,我决定辞去总统职务,这一决定将于今天晚上六点生效。”

吕西安靠在柱子上,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下方的大厅里所爆发出的喧闹声,这喧闹声意味着赌桌上的牌被翻开了,而他拿到的是同花顺。

“您怎么了?”夏尔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您的脸一会白的像纸,一会又红的像着了火,”他用手摸了摸吕西安的额头,“似乎也不是发烧了啊。”

“不,不,我没事。”吕西安终于回过神来,几个记者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他们是要赶回报馆发紧急新闻的,“您去忙您的吧,您的同行们已经行动起来了。”

“您确定您没事?”夏尔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吕西安坚持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好吧,”他握了握吕西安的手,“您记得看明早的报纸。”

当新闻记者离开之后,吕西安终于又看向演讲台,此时议员们已经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而总统也继续着他的辞职演讲。

“……根据宪法,参议院议长阁下将会成为临时总统,直到下一任总统被选出为止。很快,在座的诸位将选出法兰西的新一任总统,我希望这个职位能够被移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希望他会是一个比我更高明的医生,能够治愈社会撕裂的创伤,让法兰西将过去一个世纪的痛苦和分歧抛诸脑后,重新回忆起那些先贤们为我们指出的共同理想,重新强调我们作为法兰西人的团结一心。”

“对于在艰难时刻支持我的家人和朋友们,我表示衷心的感谢,并会永远铭记你们的支持;至于那些反对我的人,我也不愿意对他们恶语相加,我只希望他们的行事都出于公心,是为了我们国家的利益。”

“我带着遗憾结束自己的总统任期,但这丝毫也不会减损过去八年里作为总统为法兰西服务给我带来的自豪与欣喜,这八年对于我们的国家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共和国虽然依旧有着许多的瑕疵,但她也初步稳定了下来;欧洲维持了难得的和平,法兰西得以从战争带来的损害当中恢复过来;我们的工商业欣欣向荣,我们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我即将结束几十年的政治生活,在这里,我要向各位告别,向法兰西的人民告别。我为了自己的信仰奋战,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完成我的义务,我感激命运对我的慷慨,怀着感激之情,我将要就此退出政坛。”

“最后,我祝诸位好运,并祝我的继任者一切顺利。”

大厅里的掌声比刚才要热烈一些,总统收起演讲稿,朝着大厅的出口走去,这一路上朝走廊上伸出手试图和他握手的人比刚才多了不少。

儒勒€€格雷维总统辞职了,这一决定出人意料,但理由倒也不难猜测:他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勋章丑闻”的矛头直指总统的女婿,但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冲着格雷维总统本人来的,既然他现在已经宣布辞职,那么恐怕也没人再有兴趣和威尔逊先生这个不成器的议员继续纠缠了。况且,总统已经辞职,如果再对他穷追猛打,未免就有些“过火”了€€€€法兰西民族一贯多愁善感,到那时候如今的汹汹民意转瞬之间就会变为对格雷维一家的同情,因此最好的做法就是见好就收,让总统和他的家人享受平静的退休生活。

吕西安不由得对总统产生了一点敬佩€€€€总统牺牲了自己的地位,将自己的家人从政治的泥潭里拉了出来,而吕西安自认自己怕是做不出这样的牺牲。但政治就是政治,格雷维总统是对手,因此即便现在时钟倒转,对总统产生的敬佩之情也不会让他在试图整垮总统的时候有丝毫手软€€€€对对手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已经开始逐渐领会这个道理了。

他走出了参议院大厅,外面的记者已经消失一空,他们一定已经得到了消息,赶回报馆去报信。在这座世界之都里,消息的传播速度只有下水道里的霍乱弧菌可以与之媲美,吕西安毫不怀疑,交易所已经得到了总统辞职的消息。

他沿着铺着石子的小路,绕着宫殿前的喷泉转了三圈,才朝着卢森堡公园的侧门走去。他下车的时候,把阿尔方斯的马车打发了回去,于是他伸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告诉车夫去交易所。

当他终于抵达交易所广场的时候,交易所已经在二十分钟前闭市了,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跑街,经纪人和投机客们都在讨论着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打的漂亮的一仗。跟着他一道赌空头的人都赢了钱,而赌多头的输家则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广场上的绿色长椅上,虽然已经是深秋,可他们的脑袋上都挂着黄豆大的汗珠子。

在广场中央的路易十四的骑马像下,吕西安遇到了之前参观交易所时候见到的那位皮罗特先生,他眉飞色舞地向吕西安介绍了今天交易所里发生的事情。

在一点钟开市之前,市场上已经有了不少传言,似乎有人正在场外市场里做空单,而这类传言许多都牵扯到阿尔方斯和他的手下们。

在这样波谲云诡的气氛当中,交易所迎来了一个几年以内最凶险的交易日。刚开市的时候,大多数股票还是短暂上涨了一阵,这也给了赌多头的一方一些信心,让他们觉得阿尔方斯做空的传言要么是假消息,要么就是这个年轻人栽了一个大跟头。

然而到了下午一点一刻,上涨的趋势被打断了,阿尔方斯的党徒们开始突然卖出,这样的卖出只是一种试探,同时也体现一种对自己判断的信心。而多头一方以罗斯柴尔德银行为代表,吃下了伊伦伯格一方所抛出的所有证券,他们竭力维持着股票的价格,因此股价一时间僵持不下。

下午一点半,阿尔方斯开始加大火力进攻,一时间卖出的喊叫声响彻交易所的大堂,楼上的电讯室传来了外地的电报€€€€阿尔方斯同时还在里昂和布鲁塞尔的交易所里大量抛出。经纪人们如同没有了脑袋的苍蝇,在交易所里四处乱窜着,一切都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整个市场被迷雾所笼罩,连以往最亲密的交易伙伴都开始互相猜疑。

大多数的股价还在高位震荡着,阿尔方斯不断抛出,而多头则被迫用高价吃下空头一方的全部抛单。杜€€瓦利埃先生和马里奥尔先生都吓的两眼发直,喊价的声音都颤抖了,可阿尔方斯的命令始终不变:接着卖下去!始终卖下去!把所有的证券卖出去!周围的一切化作汹涌的浪潮,可阿尔方斯巍然不动,比起直布罗陀的巨岩还要坚挺,浪涛拍在他身上,只能化作白色的泡沫,自己把自己拍的粉碎!

当所有人手里的怀表指向两点一刻,也就是距离闭市剩下四十五分钟的时候,突然传开了总统辞职的消息,这个消息并没有一个开始传播的点,而是在一瞬间就从交易所的各处同时爆发了出来,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说这件事,每个人都听的一清二楚。他们如同无数只鹦鹉,在大厅里和广场上叽叽喳喳,重复着这条爆炸性的消息。

这个消息将交易所抛入了彻底的混乱€€€€证券的价格崩塌了,而且崩塌的很彻底,就像一座蓄满了水的水坝发生了溃坝,排山倒海的洪水从水库里冲了出来。各种证券的价格以十到二十法郎为阶梯不断下跌,空头和多头的区别已经消失了,每个人都在洪水当中晕头转向地挣扎,为了保全自己,他们疯狂地试图将自己手里持有的股票抛出去,就好像那些证券是拉掉了保险的手榴弹,如果再多持有一分钟就要将他们炸的粉身碎骨。

终于,随着闭市的电铃响起,这场可怕的灾祸结束了,投机客们昏头转向地从大厅走到广场上,试图算清自己在这场风暴当中究竟是赚了钱还是亏了钱。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毋庸置疑€€€€阿尔方斯是今天最大的胜利者。

收盘的牌价被挂了出来,绝大多数的证券都下跌了至少五十法郎。上涨的则不超过十家,而其中上涨最多的分别是伊伦伯格银行与海外银行,前者上涨了七十五法郎,后者则上涨了五十六法郎。

“那么您是赚钱了吧?”吕西安看着皮罗特先生的样子,年轻经纪人的四肢快要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起来,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

“我是和阿尔方斯少爷一起做的空头,”他挺直了腰杆,就像是老近卫军的退役士兵们谈起拿破仑皇帝一般崇敬,“和阿尔方斯少爷站在一边准没有错€€€€我赚了二十万法郎!”

“这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吕西安笑了笑,“恭喜您,顺便问一句,阿尔方斯现在在哪里呢?”

“刚才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好要从大厅里出来呢,我想和他握握手,但是没有机会呀!那些人都围在他身边……啊,您看,他出来了!”

吕西安顺着皮罗特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金融大王的身影出现在交易所的柱廊下方,在他身边是脸红的像个铁匠的杜€€瓦利埃以及两眼放光的马里奥尔,还有其他的许多人,他们感恩戴德地弯着腰,试图握一握阿尔方斯的手,仿佛他的手和弥达斯国王的手一样,有着点石成金的魔力,只要稍微碰一碰,就能得到财富女神的祝福。太阳在广场上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遮盖住了路易十四国王的雕像,在胜利的荣光当中,他的亿万金钱让他变得比这位伟大的国王还要高大,让他成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巨人。这个巨人顶天立地,用他惊人的气魄,将整个巴黎踩在脚下。

阿尔方斯用征服者的眼光扫视着下方的广场,扫视着这些金钱的信徒们,他的目光和吕西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吕西安从没见过这样的目光,那目光并非是人类的目光,而是半神的目光,在这一刻,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凌驾于一切之上。

第94章 股东大会

当天晚上,关于交易所的这一场风暴有关的故事就在巴黎传开了,人们对于这件事情的关注程度甚至比总统辞职还要高,而话题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在交易所又取得了一次伟大胜利的阿尔方斯。

赌多头者所输掉的钱,大部分都落入了阿尔方斯的腰包里,其余的则落入了那些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的小投机家的手中:阿尔方斯本人赚了八千万法郎;伊伦伯格银行也赚到了同等数目;三千万法郎流入了海外银行的钱柜;至于杜€€瓦利埃先生和马里奥尔先生一类的人物,也都获得了一千万到两百万不等的收益。

在这个欢乐的夜晚,围绕着阿尔方斯的是一片感激之声,无数的人聚集在他的府邸客厅里,向他表示忠诚,用虔诚的姿态聆听着金融之神随口说出的只言片语,就像是古希腊人去德尔斐神庙祈求阿波罗神的神谕€€€€这样的只言片语,或许在交易所里就值一百万!如今阿尔方斯只要说出一支股票的名字,那么这只股票明天就一定要上涨。

按照双方达成的约定,阿尔方斯从自己的利润当中分给了吕西安大约两千五百万法郎,之前他从阿尔方斯那里的借款,连本带利大约在一千万左右,而他所拥有的不动产和股权也有一千来万的样子,因此他如今已经有了三千万法郎左右的财产,这样的财产虽然还称不上巨富,但也足以让他成为巴黎上流社会的一员了。

在这场风波当中另外的一个大的受益方就是海外银行了,之后的几天里,海外银行的股价节节上涨,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股价已经达到了七百二十九法郎一股,这已经大大超过了原本马里奥尔先生所希望的目标:在年底之前每股价格要达到七百法郎。

交易所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将海外银行与巴拿马运河公司做对比€€€€这两家公司同样致力于建设野心勃勃的项目,而且更重要的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都投资了这两家公司。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自从挂牌上市以来就几乎没有下跌过,在交易所的这场风暴当中,它的股价也是暂时停滞了一段时间,就又开始不可抗拒地向上攀升。

于是当海外银行将要增资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市场给予了极其积极的反应€€€€如今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已经超过三千法郎一股,而海外银行的股价还不到一千,若是海外银行也能够涨到三千的话,那如今的投资可就要变成四倍了。

于是,在十一月的二十五日,海外银行召开了临时董事会,全体的二十一位董事都出席了在伊伦伯格府邸召集的这次会议,这一次连那些用来做装饰的非常务董事都到场了,他们已经受到了嘱咐,要用最热烈的掌声支持已经准备好的议案。

吕西安作为董事长,向董事会做了报告,这份报告是由马里奥尔先生写成,又经过阿尔方斯点头同意的,但这两个人此时都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仿佛他们对报告的内容一无所知。

这份报告的内容非常鼓舞人心:海外银行刚刚成立几个月,但托了在交易所成功投机的福,截至目前的利润盈余已经超过了三千万法郎。

海外银行正在用这笔资金购入经营地中海航线的几家航运公司的股票€€€€其中包括马赛的尼维耶父子公司,它拥有十条排水量在五百吨到四千吨之间的蒸汽船,经营从马赛到奥兰,比塞大和阿尔及尔的航线;阿尔及尔的迦太基轮船公司,它经营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这几块北非殖民地之间的航线;还有一家总部位于意大利布林迪西的德€€卢卡公司,它经营从法国经由那不勒斯到埃及的航线,马里奥尔先生希望未来它能够将自己的经营范围延伸到印度和远东去。

海外银行的最终目标是对这些航运公司达成控股,并将它们组织成一个巨大的航运托拉斯,这个托拉斯拥有竞争对手无法匹敌的资本,可以建造最新式大型轮船,这些船在舒适性和速度方面都远远胜过老式的轮船,有了这些新船,海外银行将会垄断地中海航线的定价权。

在北非,海外银行已经获得了在阿尔及利亚的铁路修筑权和两座铁矿的开采权;而在摩洛哥,银行的代表也已经和摩洛哥苏丹签订协议,开采这个国家最具有价值的财富€€€€磷矿,这种矿石是如今正在蓬勃发展的化学工业所需要的重要原料。

在最后的部分,报告向董事们指出:为了让这些光荣的事业得以实现,就需要增加资本,而这次增加资本的规模不是马里奥尔之前所计划的十万股,而是二十万股,这将要把公司的资本扩展到一亿五千万法郎,之前的股东们享有优先购买的权力,每一旧股可以优先认购两张新股票。由于股票的市价已经显著上涨了,这一次认购的时候,每股需要缴纳七百五十法郎,五百法郎作为股本,余下的二百五十法郎则作为资本公积。

按照之前所计划的那样,吕西安的报告屡次被董事们的掌声打断,等他终于念完之后,欢呼声已经让投票表决都变得没有必要了。这样的欢呼并不是能够作假出来的,所有人的确都对海外银行的状况非常满意€€€€股价已经上涨了百分之五十,人人都赚到了一大笔钱,有着伟大的金融大王阿尔方斯的指导,外加忠诚而有能力的经理马里奥尔先生的出色服务,海外银行的蓬勃发展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董事会在极为愉快的气氛当中闭幕了,董事们一致同意,将增资的议案递交股东大会表决。

三天之后,海外银行召开了临时股东大会,这一次开会的地点选在了气派的昂热大饭店的礼堂里,总共有一千多个股东到场。这场股东大会是一次盛大的庆典,每个人脸上都因为赚了钱而满面红光,香槟酒瓶塞打开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大厅里响起,就好像有人在不断地开枪射击似的。

大多数参会的小股东,都是在交易所用毕生的积蓄买了十几二十股,他们被上涨的牌价晃晕了眼。这些人当中,有拿养老钱投资的老太太,给女儿积攒嫁妆的寡妇,乡村里将自己那微薄的田产和农舍抵押出去的农民……这些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海外银行之上,而交易所没有辜负他们€€€€老人们如今有了保障,年轻人如今也有了未来,这是怎样的好运气,怎样的幸福!连那些不认识几个字的可怜人,手里都拿着卷的皱皱巴巴的金融刊物,这些破纸是他们用省吃俭用一个苏一个苏积攒下来的硬币买下来的。他们虔诚地捧着这一卷钉在一起的纸片,像着了魔一般结结巴巴地念着上面的分析文章,得意地认为自己也有了金融上的嗅觉。

当阿尔方斯和吕西安一道进场时,迎接他们的是颂扬的欢呼声和掌声,男人们大声呼喊着阿尔方斯的名字,女人们则满含热泪地在胸前画着十字€€€€难道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不是上帝派来把他们从贫苦生活当中解脱出来的天使吗?他的确是犹太人不假,可是别忘了,耶稣基督也是犹太人呀!耶稣基督能用五个饼和两条鱼喂饱五千个人,可他能让这五千个人都拿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吗?这样说来,阿尔方斯比起基督本人,还要伟大的多呢!他几乎是把大桶的黄金倾倒在了他们的头上,让他们感到如同身处在金钱的瀑布之下。股东们狂热地欢呼着,连最火热的剧目首次上演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热烈的场面。

吕西安走上了演讲台,这是位于大厅一端的一处高台,是举办婚礼时候供新人宣誓用的,当他开始演讲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们看着他的眼神比起通常婚礼上的家属们可要热切的多了。

“亲爱的股东们。”他刚一开口,底下就又鼓起掌来,吕西安虽然已经习惯了发表演讲,但这样的观众还是他从未见识过的。

董事长吕西安给股东大会的报告,与他之前向董事会成员所做的报告的内容别无二致€€€€海外银行的经营状况极佳,地位又如此稳固,因此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那些干巴巴的经营数据,在台下的观众听起来却比最美妙的音符更加悦耳,吕西安每念出一个数字来,人们就发出一阵喝彩,有着千万身家的富人和佝偻着背的退休门房互相碰着香槟酒杯庆贺,贵族夫人和与猫住在一起的老姑娘都把自己的手拍的通红,在金钱炫目的亮光中,就连阶级的壁垒也暂时不复存在了。

之后,他谈到那些在非洲和东方正在兴起的伟大事业,那些铁路,矿山,港口和仓库。两千年前,迦太基人的贸易帝国被罗马人的军团毁灭了,如今在废墟之上,海外银行将要把这个帝国重新建立起来!这样的前景令股东们如痴如醉,他们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已经丧失,唯一还能采取的行动就是鼓掌和欢呼。

于是在报告的最后,当吕西安提出了增资的提案时,这个天才的主意获得了全场的一致赞同,人人都在欢呼,根本没有投票的必要。

股东大会就在欢呼中结束了,当吕西安和阿尔方斯离场的时候,他们是被股东们一路从大厅里抬上马车的。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同乘坐一辆马车离开,在马车的车厢里,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阿尔方斯,回想起股东们对他的狂热爱戴,那种支持和崇拜无疑是实打实的。

然而,在这座城市里,也有无数人因为阿尔方斯而破了产,他们失去了一切,甚至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今天早上某一张报纸上就登载了一篇社会新闻:一个贡比涅的小公务员因为交易所的风潮赔光了家产,还输掉了作为抵押的房子,当债主前来收走房产时,几乎被餐厅里服毒自尽的四具尸体吓得当场昏了过去,而这只是阿尔方斯所造成的苦难的其中之一。这类人对阿尔方斯的仇恨也是实打实的,而且这种仇恨有着充分的理由。

阿尔方斯此刻正舒适地靠在马车的靠垫上,对于他所造成的这些苦难,他即便是知道也并不关心,他像是一艘巨大的破冰船,把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化为齑粉,若是谁遭了池鱼之祸,也只能自认倒霉。

一些报纸将银行家们骂做“强盗”或是“寄生虫”,但吕西安明白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如果没有阿尔方斯这样的人将无数的金钱聚拢起来形成资本,那么那些伟大的事业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人类的进步更是无从谈起。譬如说,如今法国有三万公里长的铁路线,没有这些银行家们沾着血的金钱作为基础,这样的铁路网如何能够完成呢?还有苏伊士运河,如果苏伊士运河公司从交易所筹不到钱,那么现在乘船去印度就还要绕行非洲一圈,那会凭空增加上万公里的航程。如今的巴拿马运河工程也是如此,虽然充满着欺诈,腐败和剥削,但只要运河能够完成,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会变得多么方便呀!工程师们勾勒出未来的蓝图,可若是没有阿尔方斯这样的人,这些蓝图永远也只会是蓝图。

不得不承认的是,交易所是一片有毒的土壤,然而这样的土壤却能够结出进步的果实,可用来滋养这些果实的,就是那些输家的血肉,这是果实生长所需要的肥料。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进步是有意义的;但对于为了这种“进步”而失去一切的人而言,所谓的“进步”不过是一场残酷的噩梦而已。

阿尔方斯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做的一切到底是善事还是恶事?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对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这样的人,用好与坏,善与恶这样苍白的坐标系来衡量,就像是试图用简单的四则运算去揭开宇宙的奥秘一样幼稚。他已经超脱了这种评价的体系:他既是园丁,又是屠夫;既带来进步,又带来苦难;既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他用金钱作为武器和铠甲,毁掉一个旧世界,又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属于资本的新世界!

“您在想什么呢?”阿尔方斯朝着他对面陷入沉思的吕西安问道。

“没什么。”吕西安摇了摇头,他将脑袋扭向窗外,看着人行道上挤成一团的人流,他们是一粒粒沙子,而阿尔方斯将这些沙子聚成了一座通天塔,站在这座塔的顶端,人类只要踮起脚,就能触摸到天堂。

但在这之前,必要的代价需要被付出,而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公平的一点,就在于付出代价的一群人,往往并不是最后有幸触摸天堂的那一群人,他们的骨骸,只能成为这座高塔的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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