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方斯的马车在火车站前等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德€€拉罗舍尔伯爵的马车并没有来,于是阿尔方斯只得不情愿地邀请伯爵一起上车,车夫一挥鞭子,驶上了拥塞不堪的林荫大道。
“他们迎接我们时候的样子,就像是在迎接凯旋的军团。”吕西安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免有些太过了。”
“这的确是一场外交上的胜利,”德€€拉罗舍尔伯爵并不赞同吕西安的观点,“法兰西终于摆脱了自1870年战争以来的孤立地位,虽然还没有签订正式的军事盟约,但也足以对可能的敌人起到震慑作用。”
“而现在全国都会把这归功于您。”阿尔方斯说道,“当然啦,还有您,伯爵。”
德€€拉罗舍尔伯爵点点头,吕西安突然感到有些气闷,他将窗户往下放,打开了一条小缝,“离开了几个月,巴黎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还是有一些的,据我所知,这些天里很多人都在议论着卡斯蒂永大楼的改造工程。”阿尔方斯看吕西安一脸茫然,随即又补充道,“就是您的那座宅子。”
吕西安终于有了印象,之前他从阿尔方斯手里拿到了这座宅邸,之后也全权委托给阿尔方斯进行改造,“已经完工了吗?我以为还要几个月。”
“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我给工人们设置了一笔奖金,只要他们能在三月十五日之前完成,就能拿到这笔钱。”
“希望没有太过糜费吧?”吕西安有些不放心。
“如果不糜费的话,改造这座宅子还有什么意义?”阿尔方斯反问,“这就像商店的橱窗,为了吸引顾客,必须装饰的富丽堂皇。”
“这两天我可以和您一起去看看,我也很好奇那位建筑师究竟对这座老房子做了什么。等到工程彻底完工,您还应当举办一场舞会,把全巴黎有身份的人都邀请到您的客厅里,向他们炫耀一番,让他们重新了解一下您的身份€€€€这既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海外银行,海外银行的董事长,当然应当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大富翁,您要让整个巴黎都来议论您。”
“我倒是不介意办舞会,我只是觉得您说的那些人,即便我发了请帖,他们也不会来。”吕西安想起了他刚刚前往布卢瓦竞选时举办的那场招待会,他邀请的宾客几乎都没有上门,“两年前我还一文不名,我不觉得这些社会名流们会愿意屈尊来我的舞厅里跳舞。”
“如果我能收到您的请帖的话,那么我非常荣幸。”德€€拉罗舍尔伯爵突然说道,“我会告诉所有我认识的人,如果他们还把我当作朋友的话,那么就请他们来您的舞会。”
这就是大半个巴黎上流社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吕西安结结巴巴,“您确定这不会损害您的名声吗?”
“我只是让他们来跳舞而已,又不是让他们去跳海。”德€€拉罗舍尔伯爵沉着地说道,“况且我觉得,任何人能够在您的客厅里被接待,都是他们的荣幸。”
“再说了,比您的府邸名声更差的地方,他们也不是没有去过。”阿尔方斯接过话茬,“我觉得,即便伯爵先生不向他们施压,许多人出于好奇本身也会来的,而他们只要来了一次,就会来第二次……这就像是偷情一样。”
“那希望我不会让他们感到失望。”吕西安因为阿尔方斯的比喻有些不舒服,但他也对这座宅邸产生了一丝好奇,他决定明天或是后天就去工程的现场看一看。
第120章 布里西埃大楼
在歌剧院大街上,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组成一条五颜六色的河流,这河流流动的极其缓慢,有时甚至要停顿下来许久。蓝色的天幕上,淡淡的浮云呈现出波纹的形状,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让从车轮到马车夫身上的铜纽扣在内的一切东西都闪闪发光。
“那是德€€罗塞特伯爵夫人,”吕西安朝阿尔方斯说道,“您瞧,在对面的那辆四轮马车里,她在和您打招呼呢。”
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微微挺起身子,朝那个方向微微压了压帽檐,“我看她开始看您了,她应该也想要和您打招呼吧。”
吕西安也学着阿尔方斯的样子,朝对面的马车微微行礼,车上的那位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她同样朝着他们答礼,而后车流继续行进,她的马车也消失在后方。
“我不记得我认识这位夫人呀。”吕西安说道。
“可她认识您,”阿尔方斯的目光静静地扫视着遇到的敞篷马车和轿车上的乘客们,“您在报纸头版挂了两天,这已经足够让您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了。”他狡猾地笑了一笑,“人人如今都认识您,您就把这个当作是出名的代价好了。”
说完,阿尔方斯展开放在座位上的那一卷报纸,朝吕西安晃了一晃,那上面的一篇评论员文章,将吕西安称为“一颗外交界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您让报纸把话说的太夸张了。”吕西安嘟嘟囔囔地说,“别人会把我当成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小丑。”
“这城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小丑,”阿尔方斯嬉皮笑脸地摇着头,他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摆着,“但我确定您绝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马车绕过了蒙索公园的拐角,驶上古塞尔大街,卡斯蒂永大楼的外立面从街边的树荫上方探出头来,墙面的大理石被清洗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前院的大铁门打开放马车进入,马车在前院里掉了个头,停在台阶前。一些过往的行人看到这副场景,纷纷驻足朝院子里打量,想要见识一下这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吕西安和阿尔方斯一道走上通往入口的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台阶的正上方是一个用来挡雨的顶棚,让客人们在雨天下车时不被淋湿。这座建筑建造于十八世纪,但却是文艺复兴风格式的建筑,与周围那些新建立起来的千篇一律的新古典主义建筑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座古朴的宫殿。建筑师清洗了墙上的大理石,更换了破损的部分,同时让艺术家对外立面上的雕刻进行了修整。如今每一扇窗户的窗台下面都有着人物的雕像,有身材健美的男子,还有身姿曼妙的女性,他们手里捧着玫瑰花和葡萄,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石匠的妙手让这些大理石的构件仿佛也被赋予了生命似的。这座古老的破败宅邸,如今被改造成了一座大理石的花园,这样惊人的豪华和挥霍,在纸醉金迷的巴黎也是少有的。
一个身穿黑色长礼服的高大男子在台阶的上方迎接他们,这人看上去骄傲又神气,他留着一副神气的端庄胡须,那副样子让吕西安想起自己曾经见到过的几个英国外交官。
“阿尔芒€€塞莱斯特先生,”阿尔方斯向吕西安介绍道,“他是整个工程的总建筑师,著名的维奥莱-勒-杜克是他的老师,您知道的,就是设计圣母院尖塔的那位大师。”
吕西安朝建筑师伸出手,“您的老师是一位伟大的天才。”
“只可惜天才这种东西没办法传授给徒弟,”建筑师淡淡地笑了笑,“我只希望我的作品不至于让您感到失望。”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吕西安和阿尔方斯先走进门,而他则跟在后面。
与吕西安上一次来时所看到的样子截然相反,宅子的前厅一下子变得豪华非凡,那用来铺地的米黄色的大理石,天花板上小艇大小的威尼斯吊灯,以及挂在墙上的大幅壁毯和墨绿色的天鹅绒,都给初见者以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空气里带着新鲜油漆的味道,墙壁和天花板需要粉刷的部分,都已经重新粉刷过。正对着大门的大理石楼梯从下往上逐渐收窄,在楼梯的第一个小平台上,整面墙壁都被覆盖上了镜子,而楼梯的大理石栏杆上也都装上了丝绒的扶手,就像是在剧院里一样。
前厅里到处都安装着电灯,除了天花板上的大吊灯以外,墙壁上每隔几米都挂着一个小天使的雕像,小天使的手里捧着一个烛台,蜡烛的顶端被换成了电灯泡。在楼梯两根栏杆的脚下,各有一个半裸的美人的青铜像,她们一只手捧着花篮,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更大的枝形烛台,每个烛台上都安装了六个灯泡。这座建筑外面是文艺复兴式的,内里则是各种风格的杂交,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现房屋主人的阔绰。
“在保留原来宅邸结构的基础上,我们尽可能地将现代化的设备引进这座建筑当中。”建筑师注意到了吕西安对电灯的兴趣,“整座建筑的照明全部使用电力,同时每一个房间都有自来水的供应,甚至比起美国的同类住宅还要方便。”
他们沿着台阶向上走,吕西安看到镜子当中自己的身影,每登上一级楼梯,镜子里的身影就变得越大,镜子里的英俊青年风度翩翩,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若是让一年多以前的吕西安来看,恐怕也难认出自己来。
他们首先参观了二楼的大套房,这间套房是为主人准备的,由一间大卧室,一间盥洗室和一间小客厅组成,这三间房子的每一寸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壁上则贴着缀花边的天蓝色绸子,玻璃窗前挂着带金边的丝绒窗帘,壁炉和家具都是古色古香的风格,它们许多都是从贵族的古堡当中直接搬运过来的。
吕西安将手搭在长沙发的靠背上,沙发的靠垫上用银丝绣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沿着墙壁摆放的陈列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中国的景泰蓝工艺品,日本风格的象牙屏风,希腊某个小岛上出土的大理石胸像,意大利的青铜器,非洲的乌木雕像。这是某位去世不久的贵族的收藏,阿尔方斯用一个一口价,把这些小玩意整个打包买来了。
“简直像是进了土耳其后宫。”阿尔方斯点评道。
建筑师打开通向卧室的门,“您还没有看到剩下的部分呢。”门轴发出“咔哒”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用手拨弄着一堆金币。
卧室的墙上贴着浅玫瑰红色的土耳其缎子,那些色萨利和士麦那的纺织女工,用金线在缎子上面绣上东方风格的花纹。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三米宽的大床,厚厚的羽毛床垫让人坐上去就感到浑身懒洋洋的,这床比沙发高不了多少,看上去就像是土耳其后宫当中宠妃们休息的软榻。地面上铺着几张厚厚的熊皮,即便在冬天光脚走在上面也不会感到寒冷,而这样的熊皮一张恐怕就要花费超过一万法郎。卧室侧面的一扇门敞开着,那是用大理石和水晶镜子打造的盥洗室,洁白的浴缸上方安装着黄铜的水龙头,只要扭动开关,热水就从水龙头里流出来。
“您可以看到墙上的画框,”建筑师指向壁炉上方,那里挂着的黄铜画框空荡荡的,露出后面的玫瑰红色墙面来,“我们订购的艺术品已经有一大半都交货了,还有一些没有交货的也会在一周之内准备妥当,例如这一幅……”他掏出一个笔记本翻看了一下,“是弗拉戈纳尔的《爱之岛》。”
“这扇门通向哪里?”吕西安看向壁炉旁边,那里有一扇关闭着的小门。
“通向隔壁的客房,”建筑师看了一眼阿尔方斯,“我不太明白这样安排的理由,但是我接到了明确的命令……”他耸了耸肩膀,不再说话了。
吕西安推开那扇小门,这扇门在他这一侧既没有钥匙孔,也没有门闩,只能从对面锁上,换而言之,隔壁房间的住客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通过这扇门进到吕西安的卧室里来。
他曾经在阿尔方斯家里度过了一晚,而隔壁房间的装潢,几乎就是阿尔方斯那间卧室的复制品,甚至连家具的样式都相差无几。这间客房的用途已经不言自明了:这是阿尔方斯给自己在吕西安的府邸中央留下来的一块殖民地。
吕西安感到如鲠在喉,他觉得等到自己搬进来以后,每天恐怕都得用椅子把这扇门顶上才能睡得着,可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阿尔方斯出的钱,他又不得不在脸上挤出笑容来。自从在俄国受到了刺激之后,阿尔方斯的控制欲像野火一样失控地蔓延开来,已经达到了让吕西安不适的程度。
建筑师接着带他们参观了二楼的大餐厅,所有的柚木地板已经被更换过,丝绸贴面的墙壁被重新铺上了刷黑漆的梨木护壁板,四面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一些静物油画,用它们的色彩为餐厅增色。长长的餐桌铺着雪白的丝绸台布,看上去竟有些庄严肃穆,让人联想起教堂里的祭坛。
“这是用来举办宴会的大餐厅,”建筑师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如果您只是请一些朋友来用餐,就摆在另外的小餐厅……它们装饰的风格都是一样的。”
当他们重新走下楼梯,去参观一楼的客厅和大舞厅时,吕西安半侧过身子,靠向阿尔方斯,“这要花多少钱?”他低声问道。
“我忘了,但总不超过两百万。”阿尔方斯轻描淡写地说道,把这座破败的宅邸变成令王公贵族也要艳羡的豪宅,两百万已经算是便宜了。
吕西安已经放弃计算自己欠阿尔方斯的债款总额了,因此听到这个价格,他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一楼的几间大客厅和巨大的舞厅被改造成了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混杂了些拿破仑三世年代那种炫耀式的华丽。舞厅里那十二面巨大的镜子得以保留,工匠们还额外在镜子的边框上增添了不少华丽的装饰,之前脱落的金箔也补上了新的,吕西安毫不怀疑,等到他举办舞会的那晚,这间大厅那富丽堂皇的光芒会晃的宾客们睁不开眼的。
“非常好,塞莱斯特先生,非常好。”阿尔方斯表现的像是宅邸的主人一般,“这是出色的作品……我应当祝贺您。”
塞莱斯特先生摘下帽子,朝阿尔方斯鞠躬,就像是歌剧院的演员在答谢观众们的掌声似的。
“另外您找时间去市政厅备案,把这座房子的名字改一下。”阿尔方斯向建筑师做着安排,“就按照新主人的名字命名:布里西埃大楼。”
吕西安的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这房子应当叫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大楼才对,就连那位建筑师都看得出来,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您该定一个舞会的日期,”阿尔方斯朝吕西安说道,“四月初怎么样?那时候天气不冷不热,花园里的花也开了。”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当然有必要,这是一个宣言。”阿尔方斯打了一个响指,“布卢瓦的穷小子吕西安€€巴罗瓦,如今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大富翁,大政治家德€€布里西埃男爵,您要让整个巴黎都瞧一瞧,让他们明白这一点,给您应当有的尊重。”
他张开双臂,将吕西安抱进怀里。吕西安惊恐地寻找建筑师的身影,这才发现那位塞莱斯特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识趣的离开了。
阿尔方斯身上的玫瑰香气涌入他的鼻腔当中,阿尔方斯的双臂环抱着他,而这座公馆本身,它富丽堂皇的舞厅,宽阔的大理石楼梯,柔软的羽毛床垫,地毯和熊皮,这一切都是阿尔方斯的扩充,是银行精神和情趣的外在体现。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当他走进这座建筑的那一刻,其实已经落入了阿尔方斯的怀抱当中了。
第121章 布朗热将军的进展
弗卢朗部长连同剩余的代表团成员,在吕西安返回巴黎之后三天才抵达巴黎北站,对于自己的新闻头条被抢,部长有些忿忿不平,在前来迎接他的几个稀稀拉拉的记者面前说了不少酸话,但他的抱怨很快就被一个更大的消息盖了过去:德国的皇帝驾崩了。
威廉一世皇帝是在三月九日的早上,在波茨坦的宫殿里驾崩的。当天中午,俾斯麦正式向帝国议会报告了这个消息,在讲话的过程中,老宰相一度泣不成声,而这个消息也经由电报线的传递,当天晚上就让整个欧洲知晓。
随着老皇帝的逝去,新皇帝腓特烈三世在病床上继位,他的喉癌已经发展到晚期,如今只能在病床上等死,老宰相彻底将德意志帝国的最高权柄握在了手里,战争的阴云又一次在欧洲大陆的上方开始聚集。
对于欧洲局势的改变,布朗热将军自然是大肆炒作了一番,此公如今正在北方省竞选当地的议员€€€€陆军已经宣布将要解除布朗热将军的军职,相关的手续还没有完成,但布朗热将军已经开始堂而皇之地参加起政治活动了,在这样的活动里,他甚至还身穿军装。
将军在竞选集会上提出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口号€€€€“俾斯麦就是战争”!这句话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尤其是在靠近边境的北方省,此地的居民一直对德国入侵抱着巨大的恐惧,这样的口号为布朗热将军吸引了一大批支持者,从目前的民调上看,他当选议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之前的七次补缺选举当中,布朗热将军的支持者们在他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选票上的情况下,通过在选票上写上将军名字的做法搅黄了这几场选举;而这一次,将军终于向当地的选举委员会递交了材料,让自己成为了正式的候选人,舆论普遍认为,布朗热将军已经吹响了向最高权力冲锋的号角,他毫无疑问将要被选入国民议会,向如今在位的内阁总理,乃至于国民议会本身发起挑战。
吕西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到布朗热将军的电报的,将军在电报里欢迎他旅途归来,并邀请吕西安前往里尔一叙,那是北方省的首府,将军正是在那里竞选国民议会的议员的。
对于将军的邀请,吕西安并不感到意外:他提出的利用补缺选举制造新闻的计划,让布朗热将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得到了全国的关注,这颗政治明星一点也没有因为被贬到克莱蒙费朗而变得黯淡无光,反倒是比之前更加明亮了。这样的成果足以让布朗热将军对他另眼相待,这一次将军无疑又是要向他讨教未来的方略了。
三月十五号的早上,吕西安在巴黎北站上了火车,当天下午就抵达了里尔。将军的副官福卡蒙中尉在站台上迎接了他,中尉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漂亮的制服,十分醒目。
虽说内阁早已经下了将布朗热将军逐出军队的命令,但陆军的审查委员会至今还没有完成全部的手续,因此将军的名字还挂在陆军的名单上,他的一应特权,包括副官和专车,以及薪水和津贴都暂时予以保留。这一方面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官僚主义,另一方面也说明军队当中的一部分人对布朗热将军和他的政治运动态度暧昧€€€€军队作为保守派的大本营,一贯对共和制度没有什么热情,军官们(尤其是高级军官)对共和国的忠诚,是很值得怀疑的,而布朗热将军所宣扬的复仇主义,在军队当中也很有市场。
福卡蒙中尉表现的十分殷勤,他一点也没有因为布朗热将军在军队里的前程行将结束而变得怠慢,而是继续十分热情地做着副官的工作。这个青年看上去是个聪明人,他自然也看得出来,即便离开了军队,布朗热将军的行情依旧看涨,有朝一日,他如今的殷勤可能就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回报。
当他们来到本地剧院的入口时,布朗热将军在这里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他演讲的内容还是往常的老一套:政客们的腐败,国民议会的“脑死亡”,德国人的威胁,法兰西蒙受的屈辱,最后再高呼一番“俾斯麦就是战争”,把现场的气氛引向高潮,甚至连几个街区以外都能听得到。
中尉带着吕西安从后门进了剧院,他们绕过一群正在操纵挂在空中的煤气灯的工人,这些煤气灯被罩在铁丝网里,当将军演讲的时候就挂在他的头顶上,据中尉所说,这是要营造出一种“将军沐浴在圣光之中”的图景。
“这想必能吸引很多天主教徒的选票。”吕西安点评道。
他抬起头看着空中那些横七竖八的架子,用来吊挂布景的横梁和绳子,将军的声音就在它们之间回荡着,“法兰西母亲遭到了背叛……内部和外部的敌人……要为人民的意志服务!”他的演讲时而被欢呼声和掌声所打断,吕西安摘下帽子扇了扇,这污浊的空气包含着煤气的臭味,人身上的汗味和犄角旮旯飘散出的死老鼠的味道,如今还要加上将军激发起的狂热气,那些在自己的位置上蹦蹦跳跳的狂人们,疯狂地向外喷吐污浊的碳酸气体,吕西安怀疑如果把剧院的门窗封上,这些人恐怕都得被自己呼出来的气体活活憋死。
中尉带着吕西安走到了将军的化妆室前,这间化妆室属于本地的一个女演员,将军临时借来在演讲前休息。
他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然后往旁边一让,请吕西安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被一扇日本纸屏风分成了两块,在靠着房门的这一半摆着一面大穿衣镜,几把椅子和一张脏兮兮的茶几,墙上铺着的浅咖啡色的墙纸脱落了不少,还剩下的也皱皱巴巴地挂在墙上,像是七十岁的老太太身上的皮肤似的。屋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头油和香粉的气味,那是一种属于女性的气味,由这里本来的主人所留下,和外面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吕西安刚要坐下,一个女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大约三十来岁,五官算得上是漂亮,但有些过于男性化,而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也让她的风姿减色。她的嘴唇扁且长,因此即便不做动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一点嘲讽的味道,吕西安猜测这恐怕让许多见到她的人都不太舒服,例如这位福卡蒙中尉看上去就显然不怎么自在。
“这位是玛格丽特€€德€€博纳曼子爵夫人,她是将军的一位朋友。”中尉有些尴尬地向吕西安介绍道,他恐怕没有预料到这位夫人也会等在化妆室里。
关于博纳曼子爵夫人的事情,吕西安自然也听说过,这位夫人当然就是布朗热将军的情妇,她此刻正在和博纳曼子爵办理离婚,很明显她已经等不及离婚的手续办完,就要投入布朗热将军的怀抱了。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子爵夫人鞠躬致意,当他亲吻她的手的时候,他注意到子爵夫人脸上泛着深陷爱河当中的人特有的光芒。看得出来,布朗热将军不但在政治场上得意,在情场上也是捷报频传。
“欢迎您,先生……”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带着点装腔作势,“将军一直在盼着您的到来呢,他总跟我说您帮了他多大的忙。”她伸手示意吕西安坐下,就好像她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这样的小事情,您和将军都不必放在心上。”吕西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子爵夫人坐在他的对面。
从舞台的方向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掌声,就像是一阵疾风刮过,让整个剧院都震颤起来。几分钟之后,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化妆间的门被布朗热将军推开了。
与上一次见面时候相比,布朗热将军显得要春风得意的多,连他的胡子尖看上去都比之前更卷了。他穿着全套的军礼服,甚至还在腰上佩了一把剑,也不知道他在台上的时候有没有给观众们耍弄一番。
“您来了!”将军朝吕西安点点头,就好像他们是很熟悉的朋友似的,“您听到他们的掌声了吗?尤其是我说‘布朗热给你们便宜的面包’的时候……这个笑话永远都不过时。”他沾沾自喜地拍了拍手,“布朗热”这个姓氏正好有“面包师”的意思,这句俏皮话将军几乎每次演讲的时候都要说一次。
刚巧,有两个剧院的工人路过化妆间的门口,他们从打开的门里看到布朗热将军的背影,起哄似的摘下帽子,使足力气朝里面喊道:“扫帚将军万岁!”这又是如今流行起来的一个新口号,意思是布朗热将军将要对无能的共和国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将军乐呵呵地朝那两人行了一个礼,坐在一张红丝绒的椅子上,用脑袋靠着墙,朝副官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时候把房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