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完全赞同巴罗瓦部长计划对法兰西银行管理体系所做出的改革,并为他的政治勇气和智慧鼓掌欢呼。这并非一种盲目的偏见,而是因为我们认为,按照巴罗瓦部长的规划,引进美国式的先进经验能够更好的维护法兰西经济的繁荣,为我们未来将要取得的进步打下坚实的基础。”
“€€€€与大多数庸碌无为的政客不同,巴罗瓦部长刚刚上任文化和教育部长时,就对我国的教育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如今,他又把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带到了财政部。他将个人的追求放在一边,为了全体法兰西民众的利益而奋斗。我们认为,如果巴罗瓦部长的宏伟蓝图得以落实,《金融现代化法案》得以在议会通过,那么这必然是法兰西国家和人民的莫大幸事。这个法案的通过将对整个国家带来巨大的益处,它将解开套在法兰西银行上的镣铐,让它拥有充分的资源去鼓励商业活动,我们认为,这将是一个普遍繁荣时代的开始!”
这样的吹捧算得上是肉麻,但至少让吕西安鼓起了一点勇气去翻开下一份报纸,这一次他选择的是《费加罗报》,这份报纸立场较为中立,因此它的看法也更具有参考价值。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关于对法兰西银行的组织架构进行改革的讨论从来不曾停止过,但这些讨论也基本上止于讨论的阶段。而一位在任的财政部长向议会提出一份如此详尽,又如此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恐怕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巴罗瓦部长曾经担任过海外银行的董事长,目前依然是这家银行董事会的成员,他之前的从政履历一直集中在外交界和文化教育界,因此此次内阁改组,他骤然改任财政部长的新闻令许多评论家深感惊诧。在金融界和工商界,这项任命引来了颇多质疑,普遍的舆论认为,巴罗瓦部长至少在入主财政部的初期会大致延续前任部长的政策,不会进行太大的改革。因此,巴罗瓦部长提出《金融现代化法案》的举措再一次令相关人士大跌眼镜。”
“€€€€一些金融界的消息灵通人士向本报表示,‘如今正在财政部上演的是一出滑稽的木偶戏,在任的部长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而牵着木偶的线的那位真正主宰者众所周知,正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
“€€€€巴罗瓦部长与著名银行家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是亲密的政治盟友和商业伙伴,他们同为海外银行的大股东,而当巴罗瓦部长卸任董事长之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担任了这个职务,同时伊伦伯格银行是巴罗瓦部长政治活动的最大捐助者。”
“€€€€伊伦伯格银行拒绝对此话题予以置评,而法兰西银行表示‘服从国民议会和人民对法兰西银行未来前景的意志’。目前法兰西银行的董事长莫里斯€€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儿子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都婉拒了本报的采访。”
“€€€€在《金融现代化法案》关于法兰西银行的未来设想当中,这家银行将会被改组为一个极具独立性的私营机构。索邦大学经济学系安德烈€€马丁尼斯教授认为,这样的设计在很大程度上参考了本世纪初的美国第一银行和美国第二银行,这两家私人银行曾经先后被授予美利坚合众国的货币发行权,而相应的特许于1837年被取消,至此以后美国再未设立过正式的中央银行。”
“€€€€‘私营银行的独立性始终是个大问题,’马丁内斯教授说,‘一家银行获得了铸币权,那么它就能够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如果这样的银行是为股东服务的私人机构的话,我们怎么能放心地认为它会把人民的福祉放在第一位呢?’”
吕西安将这份报纸扔在一边,这位教授的话实在是一针见血€€€€它当然不会把人民的福祉放在第一位,恰恰相反,它要用法郎作为工具,把全体的法国人都洗劫一遍呢!
左派的《先锋报》言辞更加激烈,它毫不留情地指责这份法案是“资产阶级在它统治法国的一百年里对法兰西人民犯下的最令人发指的罪行”,第二版刊登的一篇署名为F.Engels的社论这样说道:
“法国资产阶级的爬虫报刊和木偶政治家们正在巴黎上演着有史以来最荒唐的丑剧。一份名为《金融现代化法案》的法律草案已经被财政部长吕西安€€巴罗瓦(一位众所周知的银行家的代言人)递交给法国国民议会,毫无疑问,议会里的小丑议员们又会以他们通常所抱的那种轻率态度在会议室里进行空洞的讨论,按照那些资产阶级议会迷们的看法,这展示了他们那宝贵的代议制政体的优越性。”
“资产阶级的议会和报纸们对于所谓的‘现代化’推崇至极,著名的银行家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此公在布朗热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极不光彩)所拥有的爬虫报纸试图向那些如今还订阅它的读者们证明,这样的’现代化‘将给予全体法国人以普遍的繁荣,就好像‘现代化’这个词是某种奇妙的咒语,只要念上一遍,就能够像童话故事里所描绘的一般,让每个人都心想事成。”
“这些爬虫报刊的处境可真是困难!按照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的意思,它们应当将银行家们描绘成一群为了公众利益而献身的圣徒,他们放贷,投机,如今还要掌控货币发行权,纯粹是为了法兰西人民的利益€€€€这无异于要将犹大描绘为圣人,将尼禄描绘为明君,将路易十五描绘成一个不近女色的清教徒。因此,绝望的报纸编辑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所谓的‘现代化’,希望用这个时髦的词汇让一些不明真相的民众接受这个鬼把戏。”
“然而,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能够看出,这份所谓的《金融现代化法案》,它想要达到的目的与‘现代化’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它想要在法兰西建立起来的,是一种新时代的奴隶制,它要将四千万法国人民变为一群银行家的奴隶。在这个新的奴隶制当中,束缚着奴隶们的不再是镣铐,而是债务;迫使奴隶们将收成交出来的也不再是皮鞭,而是全力开动的印钞机所印刷出来的废纸!这就是伊伦伯格先生的爬虫报刊所宣扬的‘进步’与‘现代化’的实质!”
“资产阶级是一个没有英雄气概的阶级,在十七世纪的英国和十八世纪的法国,这个阶级所取得的那些‘光辉灿烂的成就’都不是它自己取得的,而是平民大众,工人和农民为它流血争得的!这个可悲的阶级曾经无数次拜倒在强权之下,而它们所剩无几的勇气全部都用在了掠夺无产阶级之上!他们打着‘保护财产’的大旗,掠夺那些比他们更穷困的人的财产;打着’自由‘的旗号,去剥夺那些没有财产之人的自由!资产阶级声称要给大众以自由,可目的不过是要把王公贵族和封建主的农奴转变为自己的债务奴隶,让他们在自己的工厂里消耗一生,再将付给他们的那些微薄的报酬用复杂的金融游戏重新收割回去!无产阶级劳碌一生,换来的只有一口薄薄的棺材和一个浅浅的坟墓!”
“随着布朗热运动的结束,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政权变得比之前稳固了,这令统治这个国家的资产阶级感到心安,他们变得趾高气扬起来,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决定性力量,在它看来,对这个国家的社会财富进行洗劫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遗憾的是,法国资产阶级忽略了那种被黑格尔称为‘历史的讽刺’的东西,这种讽刺捉弄过无数的伟大人物,如今法国资产阶级也要品尝一番这样的味道€€€€就在他们弹冠相庆,志得意满之时,这个资产阶级国家的基础已经开始动摇,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他们的贪婪!自从1815年拿破仑战争结束以来,法兰西资产阶级和贵族,军阀和教士们一起当政了七十余年的时间,当他们终于全面掌握政权时,这个阶级已经退化到了一个可悲的地步。”
“这个国家正在盛行的交易所的证券投机活动把国民经济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大批的投机企业纷纷开业而又不断破产,其寿命甚至比不上夏日的蚊蝇,这令法兰西资产阶级攫取了超额的投机利润,却令小资产阶级和农民们纷纷破产,将他们赶到无产阶级的队列当中去。这样的所谓‘繁荣’如同一座没有地基的大楼,倒塌不过是时间问题。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的阴云已经在地平线上升起,法国资产阶级将要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在他们的身后,法兰西的无产阶级正在奋起,并且总有一天要从这些老爷们手里把自己失去的东西讨还回来。”
与左翼报纸的阶级叙事不同,右派的报纸则对阿尔方斯的犹太人身份大加挞伐,老调重弹起所谓“犹太人统治世界”的阴谋,例如《火炬报》一篇名为《显微镜下的犹太人》的社论就这样高呼:
“让我们在历史的显微镜下审视一下这所谓的犹太民族吧,这是一群由道貌岸然的贪婪放贷者所组成的小团体,上千年来他们在世界各地流浪,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任何民族都会很高兴能够摆脱掉他们,罗马人如此,阿拉伯人如此,西班牙人如此,在德国和俄国也是如此。如果有人对此感到怀疑,那么就请他去读一读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想一想自己被活生生地割掉胸口一磅肉的感觉!”
“法兰西以她的博爱,她的公正,接纳了这个民族,然而我们如今看到了什么呢?是又一场农夫与蛇的故事,是《威尼斯商人》的一次重新上演€€€€犹太放贷者要从法兰西民族的心口割下一磅肉,而这块肉的名字就是‘法兰西银行’!”
“这些贪婪的犹太放贷者已经在法兰西的国民经济当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如今他们又盯上了法兰西的货币发行权,他们要将法郎变为自己的工具,难道他们觉得我们会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做法完全是出于公心,完全是为了法兰西民族的利益吗?”
“本报相信所有正派的法兰西民众都会感到好奇:在这次针对本民族利益的史无前例的犯罪行为当中,吕西安€€巴罗瓦部长,这位青云直上的政治投机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既然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是这场丑剧的始作俑者,那么我们可以理解巴罗瓦部长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卖力€€€€甚至堪比他在卧室里对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的那一柄‘石中剑’的热情!”
吕西安气的两只手都在发抖,自从他对布朗热将军反戈一击之后,右派的报纸就对他阴阳怪气起来,如今甚至完全不隐藏自己的敌意了。他想要撕碎这张报纸,但一股难以控制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继续看下去:
“€€€€犹太人是一种在欧洲肆意传播的疾病,而犹太银行家是其中最为凶险的变种,至于吕西安€€巴罗瓦先生,这个‘吞剑’的专家,道德堕落的无耻政客,法兰西民族的叛徒,则是传播这种疾病的载体!这是多么狡诈,邪恶的阴谋!正是这些人要统治世界,要将法兰西这个有着光荣的历史和传统的国家变为他们的经济殖民地!”
“现在,法兰西的民众已经睁开了眼睛,认识到了这个冷酷无情的骗子种族和他们的走狗是多么的贪婪和无耻!总有一天,高贵的,淳朴的法兰西人民,将要举起他们祖先的旗帜,和这群骗子,投机家和叛徒团体一刀两断!每个真正的法兰西人都愿意为这个高尚的目的献身,哪怕代价是要流尽最后一滴血!”
吕西安一份接着一份,读完了所有的报纸,而后他就沉默地坐在原处,甚至没有去吃午饭,而仆人们也都不敢在这时候来打搅他。轻柔的风摇动着头顶的树木,吕西安倾听着叶子摩擦的簌簌声,不远处的马厩里传来马的嘶叫。下午两点钟国民议会要开会,对《金融现代化法案》进行辩论,他知道政治家不该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但他却也止不住地觉得这份法案是一个错误€€€€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阿尔方斯从这份法案里得到的最多,可却是他吕西安€€巴罗瓦要去议会这个毒蛇窝,去面对那些声色俱厉地议员们,还要被该死的右派小报取笑€€€€“吞剑者”,这是什么恶心的绰号!怒火像熔岩一般流向他的大脑,如果他比现在老二十岁,那么这无疑会让他的血管破裂,引发一次中风或是心肌梗塞。不过那样的话或许也不算是坏事?至少他能有理由从这一滩烂泥当中抽身出去。控制住你的火气!他对自己说,掩饰自己,头脑要冷静,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别让仆人看了笑话。
总有一天,他暗自发誓,我要把想出这个绰号的家伙扔进大西洋里喂鲨鱼。
终于,他站起身来,沿原路走回室内,吩咐仆人在下午一点钟备车,他要去国民议会发言。
作者有话说:
F.Engles 大家应当都能认出是谁吧:)
为了写这一段我专门去看了马恩全集里的好几篇社论,勉强大致模仿出来了一点这个味道)
第196章 腹背受敌
马车在波旁宫大门前的台阶下方停下,吕西安朝聚集在那里的记者们招了招手,无视了这群嗡嗡叫的苍蝇要求他评论的喊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国民议会的主入口。门口的卫兵向他立正敬礼,他微微点头,但没有露出一丝微笑。
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距离会议开始还剩下一刻钟,因此他并没有急着前去会议厅,而是沿着侧廊走向自己在议会大厦里的一间小办公室€€€€这是作为内阁部长的特权之一,至于一般的议员只能和他们的同僚共用一间休息室。
“下午好,阁下!”当吕西安推门进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身影立即弹跳起来,此人正是吕西安的议会私人秘书布鲁诺€€莫雷蒂先生,来自夏朗德省的议员。
议会私人秘书这个职务并不是正式的一份工作,而更像是部长或是国务秘书本人私人选定的一位助手。内阁部长虽然是国会议员,但平日里事务繁忙,并不能如普通的议员一样经常出席议会的讨论,因此他们通常会选定一位国会当中地位较为低微的议员来担任自己的议会私人秘书,负责充当自己在议会当中的传声筒,为自己的政策辩护。当吕西安初入议会时,他就曾经担任过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议会私人秘书。
吕西安伸出手和莫雷蒂先生握了握,他并不喜欢这位议员,而莫雷蒂先生与他生活中的许多因素一样,同样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阿尔方斯的意志。莫雷蒂先生身材短粗,虽然穿着昂贵的西装,但服饰的剪裁远远不足以让他潇洒起来。他的面颊松软,如同一块融化了的奶油蛋糕,配上塌陷的鼻子和几乎无嘴唇的嘴巴,让整张脸看上去像是新派的那一类“印象派”的画作。在鼻子和嘴巴之上,一对小眼睛时刻不停地转动着,那狡诈的眼神让吕西安实在喜欢不起来。此公的年龄不到四十岁,但看上去已然是老态龙钟了。
莫雷蒂先生年轻时候曾经在家乡的一家银行里任职,在那个淳朴热情的乡村小镇,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从里到外都冷酷无情的人,他用花言巧语和复杂的合同内容欺骗对金融不甚了解的农民和老年人,用他们的钱购买垃圾股票,而自己从中收取高额的佣金。靠着这一手,他在那家小银行里平步青云。
后来小银行被伊伦伯格银行收购,莫雷蒂先生也成为了一家分行的经理,日后又得到了阿尔方斯的欣赏。于是银行大王轻轻一推,就把这只癞蛤蟆变成了百万富翁,国会众议院的议员。而当吕西安成为部长之后,银行家又命令他选择莫雷蒂先生作为自己在议会大厅里的代言人,即便吕西安对此人毫无一丝好感可言。
“情况怎么样?”吕西安在办公桌前落座,莫雷蒂先生没有等待他的示意就坐在了对面。这是一种缺乏礼貌的行为,还是一种轻慢甚至是挑衅?吕西安感到有些不快,但如今并不是和此人斗气的时候。
“不太好,吕西安。”莫雷蒂先生从第一次见到吕西安起,就自来熟地叫起了“吕西安”这个教名,而按照礼节,他本应当称呼吕西安为“部长先生”或是“阁下”的,毕竟他们可没有熟到互称教名的程度,更不用说两个人之间的地位差距了。
“左派和右派都对这份法案感到不满。”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笔记本来,“我让人做了一次摸底调查,目前能确保的赞成票大约只有一百张。”
“这么点?”吕西安皱起眉头,阿尔方斯不是说过他掌握了不少议员的把柄吗?现在不正是用这些把柄的时候吗?“您有和其他人谈过吗?那些欠了我们人情的家伙?”
“有不少人还在犹豫,他们被反对的声浪吓怕了。”莫雷蒂先生吐了一口酸气,“一些激进分子宣称,如果这份法案通过,就会爆发革命。”
“不会有什么革命的。”吕西安不耐烦地说,“自从布朗热事件以后,军队表现的非常服帖,只要军队稳定,那么就不会出乱子。”至少现在是如此,但如果军人们发现自己的存款也因为阿尔方斯的操作而贬值,那么事情可就说不准了,“您和伊伦伯格先生说过这些事吗?”
“我已经给他呈交了一份完备的说明。”莫雷蒂先生说,“伊伦伯格先生认为我们不必担心,他很确信在投票之前事情会有戏剧性的转变的。”
但愿如此,吕西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如今他的名字已经和这份法案联系在了一起,一些报纸甚至称这份法案为“巴罗瓦金融法”,如果这份法案不能通过,那么他的声望也会大受打击,为今之计也只剩下一条道走到黑了。
“好吧,既然伊伦伯格先生这么说,那么我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部长阁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所以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今天的这场辩论对付过去。”
“是的,”莫雷蒂先生也笑了,他再次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拿到了议会的日程表,今天有不少人登记发言。”
吕西安看到了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我什么时候发言?”
“我帮您排在了最后一位压轴出场,正所谓一锤定音嘛。”
“好极了,那么我们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去会议厅。”吕西安耸耸肩膀,“我可没有听别人辱骂的嗜好,让人把他们的发言内容记录送来吧,我们在这里看看就好了。”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躺在座椅上,如同一个上台前的拳击手一般,舒展着自己的肌肉。当代的议会就如同古时候的罗马斗兽场,议员们用语言作为武器互相搏杀,而观众们只要见到血就发出喝彩,他们才不管这血是从谁身上流下来的呢!议会民主制就是一场闹剧,他愿意上台去表演,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用自己的血让别人取乐,他要在讲台上扭转乾坤。
来自会议厅的发言记录陆续被送来这间办公室,言辞越来越激烈,语言越来越粗暴。送信的那个听差长着一副金鱼似的突出的大眼睛,每次送文件来的时候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吕西安,这让他感到不适,但一个部长怎么能对听差发火?现在可不是闹出丑闻的好时候。
一位社会民主党的议员称他为“洗劫穷苦百姓衣兜里最后一块铜板的恶徒”,而右翼的法兰西运动党的党首则说他是“犹太人银行家豢养的一条恶狗”。左派和右派达成了一致,把他当作共同的敌人一起进攻,多离奇的局面啊!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什么时候?还是从未发生过?他,吕西安€€巴罗瓦怎么这么快就成为了全民公敌啦?
沉重的又一击来自老对手克列孟梭。“诸位亲爱的同事,我是在爱国主义的支持下走上这个讲台的。”吕西安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想象出那副凶恶的脸上摆出的故作姿态的表情,“我要抗议本届内阁当中的一位部长试图破坏法兰西金融和经济稳定,并试图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一小撮人牟利的行为!”他把吕西安描述成为一个不忠诚的小偷,指控他“滥用国家资金”,“非法收取回扣”,“以权谋私”,“操纵证券市场”,并且由于“共和国治下的人民有权利了解这样严重的事实”,应当“成立一个调查委员会来调查这样的不当行为”。
“我想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吕西安听到对面的莫雷蒂先生发出两声紧张的咳嗽声,“都是些胡说八道!”那声音听上去虚假的很,好像是有人用指头捏着他的嗓子。
吕西安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愿在这个他看不起的人面前露出慌张的样子。事实上,他也并不怎么慌张,而更多的是愤怒€€€€这些被选票选进来的爬虫,若是他们真的如他们自称的一般义愤填膺,那么为什么他们连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名字都不敢点一下?阿尔方斯点燃了火,而被火焰灼烤的却是他吕西安€€€€世道可真不公平!
他看了看房间一角的座钟,“快到点了。”于是他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整了整领带。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条毒蛇正沿着他的脊梁骨朝下滑动,过了片刻,他反应过来,那是从后背朝下流的汗珠。当他顺着议会大厦的走廊朝会议厅走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艘破船的船长,正驾驶着这艘船驶向前方的暴风雨,他只有使出自己的全部经验和机智,才能让自己不被风暴所吞噬。
侍从拉开了通向会议大厅的门,大厅里混乱的如同战场,有人在疯狂的跺脚,有猛敲桌面的的轰响,还有如同猫头鹰般尖利刺耳的喊叫,以及某些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如同教堂里的管风琴。
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吕西安迅速地在会议厅后排找到了一张座位,在那里坐了下来。
他看向演讲台的方向,一个矮个子正站在上面,两只手背在身后,吕西安认出来那是一个左翼的议员。
“我要向诸位表明,这份《金融现代化法案》是一份包裹在文明的外衣下面的,一出不折不扣的犯罪!”演讲人固执地抬着下巴,大声向整个会议厅宣告,阳光从头顶的大玻璃天窗洒下来,落在会场里的红地毯和包着红色丝绒的议员座椅上,让这个大厅看起来仿佛着了火一样。
“先生们,简而言之,这份法案当中所许诺的进步和繁荣纯粹是幻想,是骗局,是海市蜃楼!无论巴罗瓦部长和他幕后的老板用怎样华丽的词藻来包装,这份法案都是一个恶劣的工具,为他们肆意妄为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将普遍的贫困和破产强加在法国人民的头上!”
“同意,同意!”台下的至少一百个议员同声高喊,主要来自左翼的方向。
“《圣经》的《马太福音》当中曾经提到€€€€‘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多的,还要给他,叫他多多益善’。炮制这份法案的人虽说是犹太人,可对于这样的原则,他们接受起来也是没有任何障碍的。”
这句话引起了台下的一阵大笑,这一次的笑声则主要来自右翼。
“总而言之,我希望向诸位表明,对于这样一份在法理上和道德上都站不住脚的法案,我和我的朋友们不能投赞成票!我也呼吁所有有良知的议员同僚和我们采取同样的态度!”
“我们是革命者!在大革命一百周年之际,我们不能坐视人民被愚弄,被洗劫!如果有人试图这样做的话,那么请记住,总有一天,人民是要和你们算总帐的!”
台下的议员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左边的议席传来“打倒金融强盗”的喊声,而右边则在高呼“打倒犹太人和他们的走狗”。楼上的旁听席上,观众们好奇地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注视着下方这热闹的场面。
议长急促的打着铃,“先生们,肃静,请保持秩序!”
当会场终于安静下来时,他如同一位严厉的中学老师一样,高傲地扫视下方,“我不愿再一次发出警告,但我必须指出,在这样的场合如此表现,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为了这个机构的名誉,请诸位保持会场的秩序!”
“下面我请吕西安€€巴罗瓦部长讲话。”
这句话令整个会场似乎都震颤了一下,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吕西安从后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朝着讲台走去。他登上讲台,一眼也不看台下的观众,而是自顾自地放好自己的演讲稿,还打了一个手势,让听差给他面前放上一杯水。
忙了这一阵之后,吕西安感到自己做好了准备,于是他直起身来,背靠着主席台站好,抬起头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大厅。
“这位尊敬的阁下刚刚自称为革命者,那么我认为,我们也是革命者€€€€这个称号应当被授予我们这些坚持发展与进步,并决心将繁荣的未来带给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实干者……”
台下的嘘声如同有人刚刚往会场里投掷了一颗炸弹,一些人在大笑,一些人在大吼,而更多的人则拿起自己手边能最快拿到的东西,用它们敲击面前的桌子,发出一阵军队行进时敲军鼓似的声音,完全盖住了吕西安的说话声。
吕西安感到一滴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朝下流,阿尔方斯不是许诺过他会拉拢来支持的吗?这些支持在哪里?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反对他?他看向其他内阁成员的方向,那些人如同泥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目光游离在大厅当中,一副神游物外之相。他终于意识到,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大厅里,他孤立无援。
“先生们!”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本届政府在它存在的六个月当中,已经展示出它是一届实干的内阁!在过去的十届政府当中,你们难道能说出一届更加锐意进取的政府吗?”他看向内阁总理的方向,然而这个老东西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没有为了这句赞扬他的话而抬一下头,这该死的混球!
“对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和那些怀有低级的种族偏见的人,他们对这份法案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他们充其量只能攻击我本人和其他参与制定这份法案的优秀人士的意图,对于这份法案本身,他们贫瘠的经济学知识还不足以让他们对这样一份专业的文件提出意见……”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台下再次炸了锅,这样不留情面的话让许多原本还在椅子上坐着的议员们也跳了起来,大声叫嚣着。
“今年是大革命的一百周年纪念,”吕西安继续他的发言,但一种不安的感觉已经揪住了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语言不再如以往那样有魔力了,“法兰西人民已经用鲜血得到了自由,那么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把这个自由的法兰西建设成为一个繁荣的法兰西!”
“干预主义和平均主义的思潮,不但在政治上,在经济上也已经失去了市场。《金融现代化法案》的主旨,正是解除繁琐的官僚体系对法兰西银行这一金融枢纽机构的束缚,使得它能够以一种更为高效的方式,作为一位守夜人在幕后关注瞬息万变的金融市场,而不至于对其动辄干预€€€€自由化的金融市场的好处不言自明,难道美国自从内战以来的繁荣不足以说服诸位吗?”
“法兰西银行的货币发行权是属于全体民众,而不是属于银行家和政客的!”一位议员激动地大喊,“人民需要对这个机构进行监督!它绝不能成为金融资本家收割民众财富的工具!”
“这样的指责完全是无中生有。”吕西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应道。
吕西安在此刻耍了一个花招,他装出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将反对的议员们的观点重述了一番€€€€收割民众,以权谋私,犹太阴谋等等。然而对于这些问题,他并不做确切的答复,而是找出其中一些过于夸张的说法,例如“犹太人试图统治世界”,“存在一个跨国的秘密组织试图颠覆法国”这样荒诞不经的观点来加以抨击。这样的回应当然只能算作诡辩,但在这样完全不利的情况之下,这是他唯一能采取的方式了。
说完这一大堆话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喝一口水,再稍微喘一喘气。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材料,同时观察下面观众的反应:那些激烈的反对者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嘘声,其余人则面色冷淡。
吕西安心里一沉,他感到脖子黏腻腻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领,而他的嗓子也一阵阵发痒。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笼罩了他,他一贯自傲于自己的演讲天才,可语言的作用也有其边界,难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越过了那道边界吗?他突然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是一只被困在蛛网当中的昆虫,而台下坐满了张牙舞爪的蜘蛛。
“我虽然对于财政和金融一知半解,但这份《金融现代化法案》是由一些最具有声望的专家和业内人士草拟的……”
“您不懂财政,也不懂金融,那么凭什么来做财政部长!”一个如公牛一般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厅,吕西安一下子认出来,这声音来自克列孟梭。
该死!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如同一个拳击手将自己的腰肋露给了对手。一个政界广传的笑话非常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闯入他的脑海当中:选择一个人担任某部部长的条件,就是此人根本不懂得这个领域的任何事情。集中精力,吕西安!你总不能用这个笑话来回应吧?
“巴罗瓦部长当然不懂什么金融和财政,”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来自于一个脑满肠肥的右派议员,“但论起吞剑的功夫,恐怕在全欧洲他都是数一数二的!”
讥笑声在大厅里的每一处同时爆发开来,甚至连那些吕西安认为会支持这份法案的人也不禁莞尔,这座大厅几乎要在笑声当中坍塌,把他吕西安€€巴罗瓦埋在废墟当中,永远都爬不出来。
“吞剑大师!”他听到有人大声起哄道,“为大师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