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杜布瓦知道整件事情的内情,因此吕西安跳过了这位副手,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部里的常务秘书,自己的私人秘书,助手,政治顾问等等。写完这些名字以后,他将钢笔塞进抽屉,嘴角微微上扬,“一个一个来。”
一个半小时以后,当所有的会见结束以后,吕西安大失所望:每个人都表现的像是要上断头台一样,他们坐在他的对面,神经质地地用手帕擦着额头,把脸上的皮肤摩擦的通红。而当吕西安要求他们公开支持他时,每一个人都低下头不敢看他,就像是犹大在最后的晚餐上一样坐立不安。
他叫夏尔进来办公室,但当副手进来以后,他却并没有说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间巨大的办公室像是被某位女巫施了咒一般完全静止了。
“在政治上根本不存在忠诚,是吧?”终于,吕西安一脸冰冷地开口了。
“如果您是他们,您也会这么做的。”夏尔不置可否。
“我在想,如果他是我,他会怎么做?”吕西安抬起手指向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画像,“他受到孔奇尼元帅的提携进入宫廷,可当孔奇尼倒台以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改换了门庭,成为路易十三国王的鹰犬;他对贵族严厉而残忍,把他们送上断头台时毫不犹豫;对普通民众也同样无情,将他们比作骡子,要他们忍辱负重。当他活着的时候,每个人都诅咒他;而当他死了之后,人人都说他是伟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其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不是吗?民众就是骡子,他们被人用鞭子抽了几十个世纪,以至于会崇拜任何一个愿意用鞭子抽他们屁股的人!”
“历史对于大人物总是仁慈的,”夏尔说,“如果您在乎的是后世对您的评价的话€€€€只要您能赢,历史就会对您露出微笑。”
“而我一定能赢,”吕西安看着夏尔,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十分渴望对方能确认一下这句话,“我们一定能赢。”
“我们当然能。”夏尔走到吕西安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第二天8月30日是星期五,这是本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也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交易日。这一天里,交易所里的赌徒们比平常更显得焦虑,早在开市之前,交易大厅里就挤满了人,阳光从头顶上肮脏的玻璃天窗射进来,照亮了这些人黄瘦的脸庞,他们和金子打了太久的交道,于是现在他们的脸看上去也越来越像金币上的头像了。
在开市之前一刻钟的时候,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来到自己平时所站的地方,这个地方位于一扇拱形大门的柱子下方,他喜欢在这里斜靠着柱子,慵懒地打着哈欠。每当他出现在交易所时,他总是站在这里,如同一尊神像一般俯视着场子里的每个人,让他的职员和跟随他的投机者们只要抬头看一眼,就能够觉得安心。
社会上如今正在流传一种谣言,认为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正在通过秘密买进的方式维持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这是一种严厉的指控,但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它的存在,因此这只能被当作是交易所里从不停歇的风言风语当中的一条,有人承认,同样也有人否认。多头自然对这样荒谬的说法嗤之以鼻,而空头则神神秘秘地互相咬着耳朵€€€€说到底,人还是会相信自己本来就倾向的结论。
大量的投机者和小银行家围住了阿尔方斯,热情地给他捧场,试图握一握金融巨人的手,仿佛这样拉一下手就能给他们赐下一天的运气。而阿尔方斯也握了每个人的手,他握手时候的样子,就好像给每个人都许下了一个发财的诺言。他让所有人都感到光荣,感到满意,感到信心十足。例如杜€€瓦利埃先生吧,这位投机商的信用因为两位女儿排场豪华的婚礼有所恢复,可这些天来又出现了新的危险,他的身家性命如今已经完全和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命运连在一起,只要运河公司的股价稍一下跌,他便感到好像有人在拿刀子割他身上的肥肉一样。而阿尔方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就让他再次充满了信心,充满热情地迎接新一天的开盘。而更多的人则仅仅是站在远处,和阿尔方斯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都是他的人,他们也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了赌桌上,这样的狂热症传播起来简直比中世纪的鼠疫传播的还要快。
下午一点了,电铃声在人头形成的巨浪上掠过,铃声的余音还未完全散去,一阵狮子般的吼声就已经在场内响起€€€€这是罗斯柴尔德夫人用的一位经纪人,他要卖巴拿马运河公司,牌价则是六千四百法郎€€€€比前一天的收盘价还要低了二十法郎。
一个经纪人立即提高了价格,“六千四百二十法郎,我要巴拿马!”
“六千四百三十我也要!”杜€€瓦利埃先生大喊道,“照六千四百三十法郎给我把巴拿马送来吧!”
“送多少?”那位卖出的经纪人问道。
“五百股!”
两个人分别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笔交易,交易所的牌价登记员记录下了这个价格€€€€这就是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开盘价,比前一天的收盘价上涨了十法郎。这个价格引发了不小的震动,那些预言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会一泻千里的看空方被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牌价始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新的签条和外地来的电报不停歇地涌入交易所,罗斯柴尔德夫人的党羽依旧在不断卖出所有的证券,而以杜€€瓦利埃先生为首的多头则不停歇地买入。下午一点半钟,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价格又下跌了十个法郎,如今是六千四百二十法郎一股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然而阿尔方斯却依旧气定神闲,没人分得清他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故弄玄虚。
幸运的是这个下跌并没有招致大乱,此时在交易所外广场上,也就是所谓非正规的“场外市场”,股价的跌幅还只有五个法郎,因此一些敏锐的经纪人抓住这个机会,在场内以六千四百二十法郎买进,又去场外以六千四百二十五法郎的价格卖出,仅仅几分钟以内,有人就赚了十几万法郎。于是场内又掀起了一阵买入的潮流,场内和场外的价格很快就均衡了,但大量的买入单一下子涌入,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再次被抬高了,一路上升到了六千四百三十五法郎,比开盘时候的牌价还要更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股价涨涨跌跌,双方似乎都打定主意,要在交易所收盘之前的最后时刻进行决战,在最后的一刻钟内主宰市场。到了两点零三刻时,整个交易所已经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热油,而投机客们在这油锅当中受着煎炸,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在交易大厅里迅速地扩散:英国和美国政府都打算通过购买巴拿马运河公司股票的方式,让自己能够在这条黄金水道未来的运营当中能够有影响力。这个消息让多头沸腾了:当苏伊士运河工程完工以后,英国人不是费了大力气从埃及总督那里买来了大量的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票吗?而美国人把美洲视为自己的后花园,这条运河一旦建成,对他们的影响将是最大的。因此毫无疑问,这个消息应当是准确无误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正挥舞着他们的美元和英镑,要高价收购这些宝贵的股票€€€€这不就说明这两个国家的政府看好运河工程的前景吗?那么现在不买进还等什么呢?
一分钟以内,多头就已经彻底压倒了空头,许多经纪人的手里都塞满了买进的委托书,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价节节攀升€€€€六千四百四十;六千四百五十;六千五百!人们张大嘴巴吼叫着,但没有人听得到别人在说什么,大家只能用手势互相交流€€€€手掌由内转向外表示抛出;手掌由外转向内表示买入;伸出一根指头代表一百股;而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就表示同意或是不同意。这是一场混战,在混战当中,金钱似乎已不能再称之为金钱了,黄金不过是冷冰冰的金属,钞票则是带颜色的纸片,它们已沦为双方交锋的炮灰,杀红了眼的经纪人们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现金流,他们挤在一起,用财富相互斗殴。揉皱了的签条被四处抛洒,落在每个人的肩膀上,如同下了一场纸质的大雪,那些发疯般伸长的手和脸上扭曲的表情,即便是在精神病院里恐怕也只有在重症病房当中才能看得到。
终于,收盘的铃声回荡在大厅里,一切终于结束了,狂暴的洪流流到了尽头,注入大海,终于平静了下来。收盘的牌价挂在了登记处的黑板上€€€€六千七百五十法郎!一个新的顶点!这对于空头而言又是沉重的一击,他们再次把数以百万计的金钱投入炉子里烧成了灰烬。阿尔方斯重新站直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下摆,他看着交易所里的人群,如同拿破仑在马伦戈和奥斯特里茨战役的胜利之后检阅他的士兵。所有人都涌向他,他们握着他的手,恭敬地弯着腰,如果有人带头,那么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亲吻阿尔方斯的鞋尖。雪茄烟的烟雾在头顶上盘旋,如同大战结束以后逐渐飘散的硝烟。
巴黎城在彻夜不眠的欢乐当中迎来了周末,胜利者们整理好他们的赚项,走出大厅,准备到餐厅里去,到剧院里去,到一掷千金的销金窟里去了结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他们刚刚度过了美妙的一天,并且没有人会怀疑,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同样的美妙。
对于这一天下午交易所发生的事情,吕西安并没有关注,当他将那些材料交给罗斯柴尔德夫人时,他就已经明白€€€€阿尔方斯取得的每一场胜利,只会让这位银行巨头离灭亡更近一步,他不想再看一出已经知道结局的戏,也不想再让这出戏的情节折磨他的心神了。
这一天下午,他从部里回来,就吩咐仆人给他打包行李,宣称自己要去贡比涅森林度周末,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于这个要求,仆人显得有些惊讶€€€€毕竟大多数人不会在自己的政治生涯遇到危机时还有雅兴去郊外度周末€€€€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恭敬地为吕西安准备好了去郊外度假的衣服,甚至还有一把用来打猎的枪。
下午五点钟,吕西安最后环视了一眼自己的书房,他打算去外面躲到下周二,这样等到他下一次回到这里时,事情就已经了结了。但是在这一切结束以前,他不打算再和阿尔方斯见面了€€€€或许是出于愧疚,但更大的可能则是因为胆怯。
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窗外却突然传来院子大铁门打开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车轮声。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走到窗边,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辆熟悉的马车。
阿尔方斯回来了。
第204章 如坐针毡
吕西安猛地后退了一步,躲到窗帘的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料到阿尔方斯会在今天过来€€€€上一次银行家登门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了,他本以为阿尔方斯最近都没有时间上门的。
这个突发的情况让他感到措手不及,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可虽说他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当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时,他依旧感到脚下的大理石板像是绞刑台上的踏板一样,被人从他的脚下抽开,而他正从脚下的空洞里落下去,朝着某个虚无的地方坠落。
当他来到门口大厅时,阿尔方斯的马车刚刚停靠在大门前,一个殷勤的佣人急急忙忙地展开一张红地毯,从门厅的入口一直铺到台阶的最下方,于是金融巨人的鞋底就踏在了红丝绒的地毯,而不是粗糙的砂石车道上€€€€那是与他金融界国王的身份不相称的。
“我看到马夫把您的马车套好了,”阿尔方斯愉快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就好像是之前的龃龉从未发生过,“怎么,您打算要出门吗?”
“是的,”吕西安干笑了两声,“我打算去贡比涅散散心,等周末结束再回来。”
“用不着去贡比涅,”阿尔方斯走到他身边,突然捏了一下他的耳垂,“难道我还不足以让您快乐起来吗?”
“可是€€€€”吕西安还想说些什么,但阿尔方斯只用了一个眼神就打消了他抵抗的决心€€€€虽说是用玩笑的口吻,但刚才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个命令。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阿尔方斯指挥仆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又重新送回房间去。他没办法反抗,也不敢反抗:若是他反应过于激烈的话,反倒会引来阿尔方斯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可不能节外生枝。
管家走上前来,殷勤地向阿尔方斯鞠躬,禀告他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虽说吕西安并没有下达过准备晚餐的命令。吕西安苦涩地意识到,他手下的这些仆人似乎比他自己还更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巴黎城里以服侍上流社会为生的仆从,加在一起足有几十万人,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在这个阶层里,察言观色和看碟下菜恐怕是最基本的功夫。
“我正好很有胃口。”银行家轻轻拍了拍手,朝吕西安晃了一下头,“走吧,我们去吃晚餐。”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胃里像是塞满了铅块,没有一点空余的空间了,他忐忑地看着阿尔方斯的背影,机械地跟在阿尔方斯身后,而心里则在猜想阿尔方斯是不是打算在餐桌上把他用餐巾勒死。
“他知道了吗?”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或许罗斯柴尔德夫人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不,这不太可能,她是个银行家,而谨慎是银行家的第一准则€€€€那么难道是阿尔方斯让人跟踪了他?当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地出现在中央市场或是巴德霍夫银行门前时,其实身后一直拖着阿尔方斯派来盯梢的尾巴?可是如果阿尔方斯知道了,难道他不会在交易所尽可能地卖掉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来保全自己吗?这完全说不通啊!
那么看来阿尔方斯还不知道,他今晚回来纯粹是巧合。吕西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为什么在关键时候总会遇到这种不走运的巧合!不到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一切就要被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的真相会像洪水一样将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金融帝国冲到下水道里去,而他这个始作俑者现在还不得不和阿尔方斯一道吃晚餐€€€€要是阿尔方斯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会把吕西安当作今晚的主菜活着吞进肚子里去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吕西安对自己说道,政治就是欺骗和隐瞒的艺术,而你即便不是这一行里的达€€芬奇,至少也算是个维米尔或是伦勃朗这个级别的大师。这其实和与选民一起吃晚餐没什么区别,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也能挤出微笑来和他们谈笑风生。只要你不愿意,那么别人就别想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即便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也没有读心术。
他们在小餐厅的圆桌前坐下,两个人默契地选择坐在相对的两个位置上,仆人们连忙将银质的刀叉,勺子和水晶杯子放在两位主人的面前,这水晶的器皿轻薄的像纱,吕西安透过杯子看阿尔方斯,对方的光影甚至一点也没有扭曲。
阿尔方斯挥了挥手,让仆人们给他们倒上冰镇的香槟酒。
“您看上去很高兴。”吕西安试探着问道。
阿尔方斯一口饮尽一杯香槟酒,又示意仆人倒上,“交易所今天的情况不错,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暂时休息一下了。”他向吕西安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交易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介绍了一下罗斯柴尔德夫人试图做空巴拿马运河公司的企图是如何戏剧性地失败的。
“那么那个消息是真实的吗?”吕西安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英国和美国的政府打算给巴拿马运河公司注资?”难道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掏出这样一大笔钱之前都不去工程现场实际考察一下吗?
“这重要吗?”阿尔方斯反问道,“如果一条假消息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和真消息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一条真消息不能让股价上涨,那么它就连假消息也不如€€€€而这一次,这个消息让股价涨了,那么它就是个好消息。”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吕西安竭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诚一些,如今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条消息不过是阿尔方斯放出的烟雾弹罢了,“所以罗斯柴尔德夫人还会接着做空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阿尔方斯拿起一只牡蛎,凑到唇边,一仰脖子将牡蛎肉吞下去,“她是个理性主义者,完全按照她的那一套逻辑行事€€€€但她对自己逻辑的信心还能持续多久呢?若是她能偃旗息鼓,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了。”
应当比你预料的要久些,吕西安心想。他更加明白了他去见罗斯柴尔德夫人这件事的意义€€€€这个举动稳定了罗斯柴尔德夫人已经动摇的信心,等同于在双方都把筹码押在赌桌上时告诉她阿尔方斯的手里一张大牌也没有€€€€而他甚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些。他不由得有些懊悔:或许他要是再等等的话,也许罗斯柴尔德夫人就要偃旗息鼓,暂时停止做空,而阿尔方斯就能够赢下这一局。
“可即便阿尔方斯赢下了这一局,又有什么意义呢?”吕西安心里又想,“难道阿尔方斯有足够的钱能够将市面上所有的巴拿马运河股票买光吗?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赌空头的人在交割日交不出股票,就只能屈膝投降,把他们的一切都交出来赎罪。可是他做不到啊!没有人做得到,没有人拿得出那样多的钱€€€€即便是要一个国家拿出来这笔钱,恐怕也颇有些难度。阿尔方斯已经花掉了上百亿法郎,如果要彻底取胜的话,或许他需要两三百亿法郎的金钱,如果有了这些钱,他就能够扫荡一切,把无数人的家业化为废墟€€€€然后成为这些废墟的主人。”
可遗憾的是,阿尔方斯拿不出这么多钱,这就注定了巴拿马运河公司的命运€€€€它就像是一座有着巨大的大理石穹顶,却只有几根细柱子支撑的大教堂,建筑师试图用精巧的设计支撑住整个结构,但这座建筑终究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垮塌的。如果吕西安不想被一同压在废墟下面的话,那么他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从他来到这里算起,他已经尝到了自己梦想过的一切,但他还没有吃够。他在这些穷奢极欲,吸取他人身上的脂膏以自肥的人物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同一颗种子落到了适合它生长的土壤之中,他绝不能允许别人把他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来,他不能想象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当中去。
他确定他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可若是说他一点负罪感都没有,那也不是真的。他并没有忘记阿尔方斯最开始陷进巴拿马运河这个泥坑是为了他,在那之前,他本以为阿尔方斯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在乎,对一切都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的€€€€至少在那个时候,有一样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对于银行家而言并不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可现在依旧如此吗?当麻烦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招架的时候,阿尔方斯会感到后悔吗?吕西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阿尔方斯那里得到答案,说真的,他也不敢去问这个问题。
“您今晚怎么闷闷的。”阿尔方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说真的,我发现最近您越来越不能让我开心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吕西安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他被对方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但这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感觉,我也不开心。”
“您也不开心?”阿尔方斯嘲讽地笑了,他拿起餐巾一边擦嘴,一边说,“您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在我看来,您之前想要的东西,您都已经得到了;您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您也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幸运呢?”
“可是我失去的也同样多。”吕西安说这话时,脑海里冒出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影子€€€€这可能是他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阿尔方斯突然拍了一下手,把吕西安吓了一跳。
“我明白您为什么没办法让我开心了。”阿尔方斯的样子像是阿基米德刚刚证明了杠杆原理,“您有了钱,有了权力,于是就开始想要尊严,开始变得愤愤不平,成了个心怀怨气的小于连€€€€说真的,这最扫兴了。那些歌剧院里的过气歌星就是这样,只要他们开始摆出一副被抛弃的幽怨样子,要不了多久,别人也就懒得上他们的门了,您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呀。”
吕西安感到一股热火冲上他的颅顶,“如果您喜欢别人奉承您,捧着您,那您就去找愿意这样做的人吧€€€€我相信这类人可并不算难找。那天在杜€€瓦利埃家的舞会上您不是和那个大学生相谈甚欢,还要让他当您的秘书吗?我相信您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票子,就能让他在您的办公桌下面给您€€€€”
“您说的有道理,”阿尔方斯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相信几年前,只要我给您几张票子,那么您也会迫不及待地做同样的事的。”他从头到脚扫视着吕西安,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光了似的。
“您不能这么侮辱我。”吕西安抗议道,但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您要把它当作侮辱的话,那么就请便。”阿尔方斯摊开手,“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而那时候您的价码并不高€€€€不过现在可高多了,是不是?就像巴拿马运河公司的股票一样。其实您还是您,只是因为您那时候穿着的是破了口的呢子外套,而现在穿的则是丝绸衬衣和定制的礼服,所以我为了您就要付出更高的代价。这就像是苹果,在菜市场里二十个苏能买五个,可切成片放在餐厅的银盘子里,一盘就能卖三个法郎。可在这期间苹果发生了什么变化吗?没有,苹果还是苹果。”他嘴角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正如您还是您一样€€€€给一匹骡子配上华丽的鞍鞯和笼头,它也变不成马呀。”
吕西安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面前的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波尔多的上等红酒红的像鲜血,喝起来也有一股子血味。他舔了舔下嘴唇,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嘴唇咬破了。
“您是在拿我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吗?”他冷冷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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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又是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您又不是那些虚伪的大家闺秀。”阿尔方斯又吃了一只牡蛎,“别装模作样啦,我亲爱的小朋友,我相信在您心里一定做过无数次类似的对比,不是吗?当您出现在沙龙里或是剧院里时,在您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定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这一点您也一定早就明白。您那时候就没有在意,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在意起来了呢?”
“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当着我的面说。”
“所以背着您说您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或许您并不在乎被人和交际花相提并论,可若是有人当着您的面说了,您就不得不反击,甚至和他决斗,这就很麻烦了,是不是?而且我不得不说,这很虚伪。”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受够了。”吕西安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如果您给我帮助就是为了能够这样侮辱我的话€€€€”
“恰恰相反,我帮助您是希望您能够快乐,这样我也会快乐。”阿尔方斯优雅地叠起餐巾,将椅子向后推,站起身来,“可看上去我的投资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
“我去书房有点事,”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去浴室洗个澡,然后回卧室等我吧,今晚我想要好好放松一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朝吕西安扔过来,“您不是觉得我把您当作交际花吗?那么我就把这个给您。”
那东西落在桌面上,一路滚过来,在吕西安的面前停了下来,吕西安低下头,和这枚金币上拿破仑的头像四目相对。
当阿尔方斯离开以后,吕西安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金币包裹起来,并下定决心要在给阿尔方斯那三百万的同时也把这枚金币扔到那张可恶的脸上,看他那时候还能不能这样得意洋洋。
当吕西安洗完澡时,阿尔方斯已经回到了卧室里,在卧室的中间摆放上了一张小小的胡桃木桌子,而阿尔方斯正在摆弄着桌上的那台机器€€€€吕西安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在世界博览会上曾经见识过的,由爱迪生电气公司出产的留声机。
“今天刚从纽约送来的。”阿尔方斯将一张唱片放在转盘上,拧了几下手柄让转盘转动起来,然后将唱针放在唱片上,音乐声立即从喇叭里冒了出来:那是吉尔伯特和苏利文创作的一部轻歌剧《艾达公主》,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时的。
“把衣服脱掉。”阿尔方斯的命令简洁明了。
吕西安将还有些潮湿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他轻轻一拉,就解开了绑着浴袍的腰带。浴袍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落在那块覆盖了整个房间的巨大波斯地毯上,落在地毯上绣着的各式各样的花朵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鲜花仿佛盛开在吕西安的脚边,正要沿着他象牙般光洁的小腿攀缘而上€€€€阿尔方斯喜欢他的所有物干干净净的。
阿尔方斯让吕西安站在顶灯的下方,而银行家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躺在了床上,上下打量着不着寸缕的吕西安,那目光比平时更凌厉了,简直如同钻头一样,要钻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阿尔方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他的样子就像是庄园主在检查自己刚刚在乡村集市上买来的牲口,或是古罗马的奴隶主在给自己的奴隶估价。即便阿尔方斯此时走到吕西安面前,掰开他的嘴巴检查牙口,恐怕也不会让他感到更加屈辱了。
阿尔方斯朝床的另一边晃了一下脑袋,意思是让吕西安躺下来,而他自己则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头柜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酒,倒了两杯,把其中的一杯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他感到自己的喉咙热辣辣的,他本以为过了这么久他早已经习惯白兰地的味道,可此刻他嘴里却是一股燃烧的橡胶般的刺激味道,那是他刚来巴黎时在德€€拉罗舍尔伯爵办公室里喝这种酒所体会到的滋味€€€€阿尔方斯说的对,骡子就是骡子,打扮的再华丽也变不成一匹马。
阿尔方斯将他按在了床上,酒杯从他的手中滑落,残余的酒液洒在床单上,滴在地毯上。阿尔方斯咬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羚羊落入了狮子的利爪里,随时都会被咬断喉咙,可令他惊奇的是,他并不怎么在乎。
留声机的喇叭里传来女歌手温婉的歌声:“世界不过是一个破碎的玩具€€€€它的快乐如此空虚,虚假的喜悦€€€€它美丽的颜色并不真实,唉!”他的脸埋在褥子里,被包围在香薰和白兰地的味道混合的气味里,而他自己则如同一个气球被粗暴地扎开,就如同之前发生过的一样,乳猪被穿在了烤肉钳子上,他无声地啜泣起来,而留声机里的声音依旧唱个不停:
“世界就是你所说的一切€€€€我们认为的世界已经走到尽头了€€€€它的欢乐很缓慢,唉!€€€€我们尝试过,我们知道,唉!”
阿尔方斯的动作如同一阵飓风一样强烈,几乎扫荡了一切,除了唯一的那种刺激以外,吕西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因为身体的感觉而像风中的芦苇一样颤抖着,这场飓风撕扯着他,让他晕头转向。阿尔方斯似乎要以此来向他证明自己是更强的一方,是一种高于他的存在,他不能抗拒,不能反对,只能顺从。于是出于本能,他回应了阿尔方斯,用胳膊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在这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当中,他彻底地屈服了,投降了。
当一切结束以后,吕西安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他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可阿尔方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银行家像给煎蛋卷翻面一样将吕西安翻过来,让他仰面向上。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在吕西安的脸上方一尺远的地方摇晃着:“我从你的书桌上拿来的。”
吕西安感到自己像一坨放久了的猪油一般凝固起来,他红肿的眼睛瞪大了€€€€阿尔方斯手里拿的是他母亲的照片,那是他去大学之前母亲在布卢瓦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巴罗瓦夫人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然而眼神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而她此时正用这眼神看着一团狼藉的吕西安。
吕西安尖叫了一声,他伸手试图抢夺那张照片,但阿尔方斯毫不费力就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狼狈地缩成一团,将褥子扯过来,试图将自己包起来,“放回去!听见没有,我叫你放回去!”
“您相不相信天堂或者地狱那一类的东西?”阿尔方斯将相框带照片的那一面转向自己,打量着照片上的巴罗瓦夫人,“想想吧,如果《圣经》里面的描述都是真实的,那么无论您母亲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她都看得见您所做的一切€€,包括刚才的事情€€您觉得她会怎么想呢?”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仿佛一连串电火花正在他的脑子里跳动着,如果他手边这时候有一把匕首,他八成会把它捅到阿尔方斯的胸腔当中去的。然而他狂怒的表情却只换来了银行家的一声嗤笑,阿尔方斯索然无味地将相框倒扣在桌面上,背对着他,自顾自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