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摇摇头,蔚凤喃喃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小师叔的剑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是小时候吗?”
宣明聆面色陡然一变,勉强笑了笑:“也许吧。”
这也许说的连谢征都看得出有鬼,偏偏最熟悉他的蔚凤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没能注意到。
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纷纷默不作声。
蔚凤只觉眼前闪过几簇繁杂的画面,他明白,这大抵是自己从前做妖时的记忆。可……
为何,他在一瞬间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小师叔,和长大了的自己?
颠倒的年龄与体型,宛如荒谬的梦境一般错乱。
那无疑是宣明聆,尽管面容有几分青涩和僵硬,不似如今一样总是笑着。
但那眉那唇,微微上翘的眼角,还有色泽浅淡的瞳仁,一笔一画深深刻在他的心底,绝不会认错。
那也无疑是他,耳生翎羽、颊有妖纹,与蚌妖捏给他们看过的小人仅有衣冠上的差别。
他抱着小师叔,展开如火双翼,是一副保护的姿态;而小师叔手里那柄细长锋锐的剑……直直没入他的心口?
蔚凤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小师叔会伤害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最初,他便是由宣明聆抱回问剑谷的。
忍不住看向身前,宣明聆有些狼狈的背影与那副画面逐渐重合在一起,叫他再如何心痛与不可思议,也不得不往下深想。
小师叔……
他心中默念,疑窦丛生。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83 麟迹(一) 人没了。要发疯。
宣明聆要寻的木犀兽兽如其名, 栖树而居,本体形如犀牛, 却能融化一般与树木合为一体, 在林中自由穿梭,来去无影,行踪难以捕捉。
它们天生攻击性不强, 脾性温和,往往三五成群,生活在灵气稀薄的荒原外围。
木犀兽每二十年换一次角,褪下的旧角会被藏进树洞中,质地坚硬, 能沟通木行灵气,可用作铸器之材。
自然, 刚褪下、或是刚从木犀兽头上割下的角效果最佳, 但宣明聆不打算那么做。
寻到木犀兽的居所, 几乎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取得犀角, 何必再去伤妖?
“我为水火木三灵根, 铸剑之材当一一对应, 如今只差木行。先前于善功堂挂了牌子, 可数月过去, 无一人完成, 只得自己先做打算。”
林影重重,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 一时令白日犹如傍晚。
宣明聆走在最前面, 警戒之余,和身后三名小辈一路谈着话。
“木犀兽行踪隐蔽,不大容易发觉, 单是寻到踪迹便不容易。倘若想要取角,最好是它们呆过十年往上的地方。”
“木犀兽胆子很小,一旦被惊扰,便会立即换一处地方,故而找起来不那么容易。”
他嗓音温润,娓娓道来,似一阵清风拂过树梢,引人入胜。
“好在听询阁有消息说,就在荒原边缘,靠近云仪西侧的一片林中曾有木犀兽多年居住过的痕迹,有修士在此找到过犀角,应当不会有错。”
“我曾与木犀兽打过交道,稍有经验,想着交由他人不若亲自来一趟,以免无功而返,才久违地想下一次山。”
“荒原外围的妖兽大多灵智未开,妖力浅薄,筑基期尚且有自保之力,只要不往深处走,应当无碍。不过……”
话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手中长剑甚至没有出鞘,一举将盘踞在树藤上方、蠢蠢欲动的青蛇击飞。
宣明聆神情不改,如同拂袖抖落一粒尘埃,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也不可疏忽大意。须知,修士灵肉于它们而言乃大补之物,会唤起妖兽捕食的本能。”
他如此作态,较寻常时候多了几分冷厉之色,令见惯了他温柔模样的三人不由有些陌生。
蔚凤忍不住问:“小师叔,你以前常来荒原吗?为何如此熟稔?”
宣明聆愣了愣,眸中冷意转瞬消弭,颇为无措地避开蔚凤探询的目光,涩然道:“也不算常来,只是……打探过不少。”
他少年时满腔杀意,荒原又是群妖聚集之地,怎会不多加关注?
筑基后,他曾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过两回,皆身受重伤,死里逃生。后来,还是他的父亲出面,严辞制止了这般找死的行径。
但这就不足为蔚凤所道了。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宣明聆并不希望让他的小凤凰知晓。
蔚凤还想说点什么,被傅偏楼无语地扯了过去,抬眼瞥见宣明聆不算好看的脸色,才堪堪闭嘴,心底愈发不是滋味。
四人中,谢征素来冷淡,傅偏楼对外也有些矜持,宣明聆身为长者,也稳重些。
平日里大都是性情直率的蔚凤打开话匣,他一沉默,气氛就安静得有些古怪。
好在毕竟是荒原之中,不似寻常一般放松,安静下来,也易于集中精力,戒备四周。
又在林间走过一段路程后,宣明聆忽而停下脚步,拧眉望向手边的树皮,喃喃道:“不对。”
“木犀兽的痕迹,妖气……血腥味?”
长剑出鞘,漆黑厉芒一闪,切豆腐般深深没入树干中,轻轻一提,划出个巨大的豁口,里头竟是中空的。
浓郁的腥腐之气没了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外扑来。
光线昏暗,可在场无一不是耳清目明的道修,赫然将树洞中的景象收于眼底,不由深深皱眉。
只见被掀开的树皮后,一个状似犀牛的头颅卡在树洞口,半截身体流质似的与树桩连在一起,双目圆睁,直直瞪着前方。
咽喉处被刺出一枚血洞,仍在潺潺流着血。
木犀的血呈现出类似树汁的清透黄绿色,成股淌下脖子后,沿着身体渗入树桩,凝成细细的一条线。
宣明聆剑锋未停,继续往下劈开,树干被血渗透的、色泽不同于其它部分的地方犹如活物被开膛破肚,看似坚硬的树皮后,已烂得不成模样,很难想象为何这巨木还没倒下。
那道血线浸染树桩后依旧不满足,还往地底钻去,细看之下,还可在树根处察觉到延展的方向。
诡异的气味中,谢征目光巡视,忽而一凝。
化业脱手,“噗呲”捅入身后另一棵树中,黏腻的质感令他心头一跳,抬头叫了声:“宣师叔。”
“嗯。”宣明聆脸色沉郁,“木犀兽死在木中,可不多见。若非修为碾压,便是同族相争……一只也罢,可眼下看来,远远不止。”
谁都清楚此地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一时间,风雨欲来的压抑感萦绕不去。
谢征割下死去的木犀兽角,递给宣明聆道:“师叔,回程禀报宗门吧。”
他记挂着傅偏楼所说的下场,心中早有准备,此刻尽管仍感到惊讶,却并不慌乱,清醒地委婉提点:“这件事,我们大抵管不了。”
“有勇无谋乃莽夫所为。”傅偏楼怕宣明聆执意要探,话说得更直接,“无论好坏,至少犀角已取得,弄明白再往前也不迟。”
宣明聆沉默片刻,颔首道:“不错。”
他顺着血线方向,看往林中更深处,喃喃自语:“若我一人便也罢了,可还有你们……”
知他打算放弃追究,两人默默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原本的事应当就不会发生了吧。
宛如听到他们的心声,不愿就这样把人放走一般,寂然之中,附近一株巨树的肚膛里忽地传出孩童细弱的哭腔。
“救命……”
“救命啊……谁来拉我出去……”
声音离他们不远,愀怆幽邃,可一行人没有一个为之所动,反倒都警觉地拔出剑,紧盯声源,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那哭声愈发凄惨,逐渐有气无力,蔚凤听得烦了,嗤道:“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小孩?骗人的妖我见多了,少来这套。”
那声音停了一下,重新响起时依旧虚弱:
“几位道长,我虽是妖,却修为低微,不曾害过人的。求求各位把我从树中捞出来吧……”
“见我们不上当,又换种说辞么?”傅偏楼讥嘲,“就算你不曾害人,我们又凭何冒着风险出手相助?蔚明光,我们看上去很心善?”
蔚凤冷笑:“让它上路干脆点的那种心善。”
他俩一唱一和,把小妖噎了个半死。
它装不下去,音色中透出一抹不甘心:“若非在此被困了十天,我才不低声下四骗你们这帮牛鼻子!”
“我看你们好像很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救我,我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们。怎么样,来不来?”
“宣师叔?”谢征露出一丝询问。
宣明聆正思忖着,那小妖又不耐烦地啐了口:“扭扭捏捏的,还怕我一介小妖有能力害人不成?道修莫不是都这般没胆子?”
“你也不必激将。”谢征淡淡回道,“是否要冒这个风险,你说了不算。”
小妖:“……”
怎么觉得这个比之前那俩更气妖?
一番考虑后,宣明聆终究点了点头。
“清规,仪景,你们退后。小凤凰,护着他们些。”他吩咐完,独身仗剑,停在那棵树前,“不知阁下知道些什么?”
这便是不透露几分不肯出手的意思了。
小妖“嘁”了声,说道:“你们这帮道修,来荒原西域,可听闻过四大妖王的名号?”
“四大妖王?”
“真是孤陋寡闻!告诉你们吧,四大妖王,个个都乃结丹期的大妖,能行云唤雨,无所不能,座下数百小妖,一呼百应,威风得不行!”
傅偏楼肩上的蚌壳打了个哈欠。
嗯,结丹期的大妖。
“四只结丹期的妖……”宣明聆问,“为何会到荒原外围来?”
此地灵气稀薄,不是修炼的好去处,照理而言,除非是像老贝壳那般胸无大志一路躺到结丹的妖怪,否则不会过来。
“问得好。”
小妖嘻嘻答道,“这就和死去的木犀兽联系上了。”
“木犀兽可遁入木中,又有别称,木灵。以血祭木,同等于婴孩胎死腹中,会产生弱灵。”
“木行主生,这些弱灵由地脉勾连,聚拢在一起……呵呵,会怎么样?”它的语调低沉下来,陶醉般说着,“怕是,生死人、肉白骨,也做得到吧。”
几人不禁悚然。
“这要死多少木犀兽?”蔚凤扫视一圈四周,以及更深处的树木,不可思议道,“这妖兽并不群居,哪来的这么多?”
“当然没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