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谢征嗓音虽冷,神色更多的却是复杂,而非憎恶。
他唤了一句,尔后问:“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嗯,没意思。”
傅偏楼想,自己约莫是笑了,“所以,我送你走。”
如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他抽出镇业枪,没有犹豫,极端冷酷地刺穿了谢征心口。
那是傅偏楼所见过最为可怖的鲜血。
令他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禁眼瞳收缩。
但他仍如设好行动的木偶那般,展臂将对面落倒的身体捞住,尽可能轻巧温柔地放在床上。
谢征的神色已然涣散了,却仍定定望来,嘴唇张合,像是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
不要什么呢?
傅偏楼没有想下去,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嘘,不疼的。”他喃喃着,“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谢征惨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峰,令傅偏楼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初见的那一天。
那个少年也是如此,脸色惨白,漆黑双眸幽深地盯着他。
他记得那时滚烫的眼泪,还有不甘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我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有计划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傅偏楼闭了闭眼。
没关系,他在心里轻轻说,回去以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可以照顾你的家人,走在计划好的人生路上,完成非做不可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再不能插足。
但怀抱着这些记忆,以这样的心情迎来终末,于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几近温柔地注视着谢征,以从不敢明摆的、贪恋的眼神,描摹过五官的每一寸。
老贝壳犹疑地问:“小主人,这真的好吗……”傅偏楼已然听不进去。
静静地看着,慢慢地,再听不见半点声息。他才探出手,轻轻触碰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面颊。
不复温暖,比他还要冰冷。
谢征死了。
像是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知觉,心底骤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痛楚。
太苦太痛,逼得傅偏楼情不自禁地垂下脸。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谢征未曾展开的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死去的人也在哭。
直到此刻,傅偏楼才敢放任自己宣泄些许心声。
“对不起,”他伏在谢征耳边,对着不能听到的尸身低低说,“……我爱你。”
从始至终,你都不知道,也无需背负这沉重的感情。
真是太好了。
240 声音 了结前夕。
从石窟走出, 映入眼帘的,是霜雪也似的鬓发。
湖心端坐的人影听闻动静,朝这边望来,深秀的眉目, 墨黑的眼瞳, 嗓音带着毫无情绪的平淡:“好了?”
“……”傅偏楼没有应答。
掌心不自觉攥紧镇业枪的枪柄, 触觉刻入魂魄地熟稔。
送走谢征后, 剩下的一段日夜里, 他几乎时时如此,片刻不松。
傅偏楼所放在眼里的东西不多, 一旦属意, 就是砍断手指都不能叫他放开。生怕转一转眼,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便如风吹柳絮雨打浮萍般,轻而易举地烟消云散。
可终究还是忘却了。
轮回倒转,镇业枪矗立在清云宗禁地, 守着不见天日的前尘往事。他则变回懵懂无知的幼童, 开启重复了第十二次的人生。
无数画面在识海中不断翻滚,仿佛隔了很远,又好似就在昨日。
身心俱疲,只剩茫然与仓皇, 傅偏楼无言地倚在石壁处出神许久,才勉强养回些说话的力气。
一开口, 声线喑哑得连自己都快辨认不出。傅偏楼盯着对面容貌年轻却白发苍苍的男人, 眼神一瞬锐利:“为何你会知道?”
“你究竟,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复杂,“算是什么?”
“€€€€柳长英。”
男人神情无波, 一如既往的漠然,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样物件。
从幽冥离开后,傅偏楼去往清云宗,欲夺镇业枪。
他本已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却不想步入禁地,看见柳长英,对方半分意外也无,径直转身,领他走到镇宗仙器之前。
像是早早知晓,这里埋藏着他割舍不下的一段记忆。
迎着傅偏楼戒备打量的视线,柳长英缓缓启唇:“不知道。”
他算是什么?他不禁也困惑起来,这个疑问,他从未思索过。
名为柳长英的道修?
坐镇清云宗的宗主?
听命于秦知邻的傀儡?
仅余半截的夺天锁?
无论哪一个,大概都不是眼前之人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记得,”柳长英说,“很久以前,你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了这里。”
“你记得?”
傅偏楼脸色微变:“莫非,你与我一样……”
不,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柳长英,准确而言,是与魔一样,并不受轮回影响。
也对,就连转生为人的自己尚能断断续续地记起曾经,柳长英体内封存着天道的一部分,又怎么不可能留下记忆?
也就是说……
傅偏楼眼神幽深:“不论今生前世,你都很清楚以后会发生什么?包括我会反抗你、乃至最后毁灭这片天地……那为何不提前对我动手?”
“为何动手?”柳长英反问,“你乃我的半身,我不会杀了你。”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除却这件事,天下再不值得挂心。
“半身么,”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我本以为,你是想重铸夺天锁。”
他们是夺天锁被斩断的两半,本该一体的存在。
器身乃他的血肉为主,柳长英为次;器魂则正相反。
过去,如非当年的仙境七杰插手干预,他的意识应当会彻底泯灭,神魂被柳长英吞噬,成就夺天锁的器灵,彻底夺天。
但在那之前,他先一步逃了出去,有了人身。
不臻至大乘,他便无法回归器身,要想重新合二为一,柳长英不得不待他羽翼渐丰。
相对的,随着世易时移,傅偏楼也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力、任凭宰割的婴孩,会成长到足以威胁柳长英的地步。
柳长英收他为徒、将他关在清云峰上,意图傅偏楼很明白。
所以他借机周旋,逐渐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用来与对方抗衡,逃离掌控。
可倘若柳长英什么都记得,怎会没有半分行动,只眼睁睁地看他施为?
明知等到后来,根本不能奈何得了他,还不趁早做打算吗?
傅偏楼实在不解,又不禁想起,十年前兽谷一役,这人曾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话,他心存疑虑,一直记到如今。
€€€€“天之将亡。我与你,留下谁都行。”
彼时,傅偏楼尚不觉其中深意;直到眼下,才若有所悟:
“你早知道,天道为业障污染,无力回天。”
柳长英颔首:“天道衰亡已无可挽回,然世间万法行之有律,它的存在不可或缺。”
“既然如此,”他避也不避地望进傅偏楼眼底,平静道,“就造一个新的‘天’。”
傅偏楼不禁沉默下去,这般想法,竟与天道书不谋而合。
只是柳长英不清楚,自己的神魂和身躯承载不了天道之威,也对魔的威胁一无所知。
此世之间,唯有他可以。
若不然,天道也不至于为了让他答应,从而折腾出那么多乱子。
思及此,傅偏楼嘲弄一笑。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说,秦知邻仍做着执掌天道的美梦?”
他端详着柳长英,须臾,摇了摇头。
不谈秦知邻如今还有无余力,若是那家伙的意思,对方也不会说什么“留下谁都行”。
柳长英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柳长英抚上心口,阖目道:“我不过是,听从了心里的声音。”
傅偏楼沉默下去,他忽生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并非一具被剥离感情的傀儡,而是那个与白承修一并湮灭在白焰之中的应常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