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以庸一一将之前的话重复。
越往后说,他越察觉到上方渗透过来的寒意,到了最末,他的声音小如呓语。
沈之屿就算生气,也是一个不怎么“动”的人,大声骂人的次数少得可怜,这并不好,对他自己而言,人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长久闷在心中,迟早要闷出毛病,对旁人而言,不能根据他的语气和反应来判断他当下的气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没法“对症下药”。
炎热夏季,院中的花簇开得灿烂,其中有一只花朵的根茎较其他更繁茂,从窗户伸头探进屋里,落在沈之屿的手边,随着风的轻抚,微微晃动。
此景堪称恬静,而下一刻,沈之屿抬手抓住了花朵,握拳收力。
牛以庸惊呼:“大人!”
这花带刺啊!
果不其然,当即就有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缝隙滴落下来。
“你看,要当出头鸟,却不兜得住后果。”沈之屿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说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白白送命。”
牛以庸吓呆了。
沈之屿松开手,花朵再无方才的夺目,顷刻间从芳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好些花瓣断裂落下,砸在桌面。
还不如规规矩矩地活在院子里。
牛以庸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想后退,但又念及时于渺最后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用尽这辈子的勇气,将内心全数交代,“大人!下官此次前来,正是想要劝您收手,我们从长计议可好?我们多想想办法,没必要一来就走最下策啊!”
沈之屿像是听见了一个天下的笑话,笑出了声:“下策?”
“何为上策?何为下策?”
牛以庸:“这……自是……”
沈之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只要能满足这一点,那就是上策,牛以庸,你本可以好好等着一切结束后接过权柄,可你非要自作聪明,口无遮拦,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如,如何?”牛以庸整个人已经蒙圈了,同时对沈之屿要办成一件事的决心和狠厉有了更新的认识,天下有才学有智慧的人无数,全拉出来比一番,沈之屿是不是第一这还真不一定,但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他一定就是第一,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他就像是个神仙,犯了罪被贬落人间,注定要为大楚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完成使命。
好在这时魏喜端着药过来救场了,牛以庸明显感觉在魏喜出现的那一刻周身的寒意退去,看着魏喜把温热的药碗递去沈之屿手中,沈之屿皱眉,魏喜就像个小大人似的盯着看他亲口喝下去,然后再塞一枚牛乳糖去到沈之屿手中,揣着一滴不剩的空碗溜了。
“你走吧,此事没有余地。”在魏喜面前时,沈之屿一直藏着那只流血的手,好在魏喜也没多留意,被糊弄了过去。
逐客令已下,牛以庸劝谏无果,也没脸在这里继续碍眼了,拱手告辞。
经历了一天的心惊胆战,牛以庸身心疲惫,随意洗漱后,他仰头倒在床榻上,可在就要睡着的上一刻,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猛地睁开眼睛,困意全无。
“你可知我想如何处理这件事吗?”
这是沈之屿对他说的倒数第二句话。
当时气氛太僵硬,他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简直令人劫后余生。
只要杀了知情的人,这件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牛以庸翻身起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危险沈之屿放过了他,并没打算动手。
好一阵后,牛以庸才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经此一事,他之前的犹豫全部消散干净,再也不敢分心了。
同一时间,相府。
沈之屿看着面前的于渺和那具刺杀牛以庸的“尸体”,听完他们禀报牛以庸已经彻底服输认乖,颔首道:“好,辛苦了。”
牛以庸近来总是不专心,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装了别的事情,奈何当下想要在短时间内找一位与牛以庸能力相当的人来顶替他,也不太可能,沈之屿才不得不出此局面,收拾收拾他这毛病。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太精太滑了,元彻将他的实权步步放大,步步送至朝堂前,他也明白元彻的意思,悄悄帮陛下盯好丞相大人。
若放任牛以庸继续这样犹豫不决下去,迟早是要将消息递给元彻,不如先下手为强。
至于什么风声泄露,派杀手杀内阁大臣,这当然也是胡诌,这些朝臣要事有这胆识和手腕,早就混成四大家了。
也更好处理了。
“尸兄”是临时拉来演戏的,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厉害关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于渺支了出去,现在跟着魏喜领赏钱去了,反倒是于渺,在沈之屿找上她并坦白的时候,震惊了许久。
“大人。”于渺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沈之屿面前,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想让陛下知道呢?”
沈之屿的左手已经包扎好了,在烛光的照耀下,眼睑上朱砂痣鲜红如血:“软肋毁人意志。”
他要他的陛下不被温柔乡侵蚀,永远都坚不可摧。
“那你会成功的,像以前那样,对吗?”
这一次,沈之屿只是冲于渺笑了笑,没回答。
一晃眼,七夕佳节,城门大开。
在新政的推动下,无论权贵,不分低贱,无数年轻文人涌入京城。
同一时间,数十封信被鬼戎军中的鬼兵贴身携带着,自丞相府而出,送去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目的,唯一的共性是,收信人都是些年纪和耶律哈格差不多大的老儒。
老儒们看着信上的落款,单一个“沈”字。
三十年前,沈姓之中,数谁最厉害?
鬼兵们还带了一句不便在纸上的话说给老儒们听,话毕,老儒们纷纷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原来那孩子还已经这么大了?”
“你说那孩子竟是前朝的丞相大人?竟是他?”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皇帝都换了俩了啊。”
老儒们被勾起了回忆,点燃了年少时期心中的愤慨,只要还能下地走动的,哪怕杵着拐杖也当即收拾包裹,挥退试图阻挠的儿女们,在鬼兵的护送下,踏上旅途。
沈之屿坐在九鸢楼二楼雅间内的圆窗边,看着地面上人潮涌动,沿着官道往前行,到处都是交谈声,他们是要去参加内阁举行为期十日的辩论。
十日之后,轰轰烈烈的新政正式步入正轨,大楚会将迎来更彻底的变革。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方助力相助
“咚咚咚。”
雅间的屋门被轻声敲响,魏喜跑去打开,鬼兵站在屋外道:“大人,都带来了。”
沈之屿收回视线,站起身,掐灭一旁的香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让各位先生进。”
帘毡挑起,共计十五位老儒被请入内,落座在圆桌面前的椅子上,席面是按照他们喜好点的一些茶水糕点,清新淡雅,入口即碎,有温养脾胃之效。
沈之屿在主位上拱手道:“晚辈惭愧,多年未曾替家父拜访各位前辈。”
原来那些信,是沈之屿以其父的名义,送给了沈父年轻时游历山水所结识的朋友,那时朝政虽已有下滑之势,但总体来讲比较安稳,没有较大的灾事和祸患,文人墨客的一大兴趣爱好便是设宴清谈,以诗相赠表达情谊,这样得来的友谊十分纯粹,比官场间的利益往来更加真诚,沈父当年的名声,更是在一群文人之间拔得头筹,仅一个名讳,便足以唤起众人的向往。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儒直勾勾地看着沈之屿,随后兀地起身,疾步走去沈之屿面前,用干枯双手死死抓住沈之屿的手腕,含泪道:“孩子,你和你父亲当年气质真像啊,老夫方才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差点以为看见你父亲了。”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拐杖头敲在了花白老儒的头上,骂道:“老周,你老糊涂了吗,老沈成亲的时候你没去吗?这孩子明明长得像他娘,你看那眼睛,和他娘一模一样!”
周老不肯罢休,放开沈之屿扭过头回骂:“老潭,你这个登徒子,当年你就盯着沈夫人一直看,看老夫今日为老沈出气!看打!”
“你说啥?当年吵着看要嫂子的明明是你吼得最大声,如今竟敢把脏水泼我身上,呸!”
说着还真扭打在了一起,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关于“到底是谁先吵要看嫂子”这个话题,一群几十年未见的老顽童率先打了八百回合。
沈之屿:“……”
鬼戎兵们欲图上前拉架,被沈之屿制止了,毕竟他们中最强的战斗力也无非是揪掉了对方的几根胡子,沈之屿回到位置上坐下,时不时地还提醒一下他们刚刚吵到了何处。
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来,魏喜端上十五杯茶给各位先生润口。
周老率先觉得不好意思,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坐回位置:“小沈见笑啦,您父亲当年一事,我等……我等……哎。”
沈父和这群老儒曾有过一次间隙。是在沈父决定入仕那一年。
文人们以入仕为耻,以争利为羞,讲求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一壶温酒一支笔头,寄情于山水才是他们的终生抱负,而身为当年文人之首的沈父为了家族和襁褓中的孩子,接过岳父的官职,赫然入朝为官,引起众人不满,一时间,纷纷写诗骂沈父。
文人们明面上的对骂都是十分儒雅的,不像私底下这般动手动脚,他们写上来的诗词,没读过几本书还真看不懂,而就在众人洋洋得意之时,沈父抽了个闲暇的午后,在夫人研磨帮助下,提笔一一将他们的词续写,字字押韵句句成对不说,还巧妙地给他们骂了回去。
这事儿可就好玩了。
还以为一场文人间的斗争就此开展,谁知收到续写的众人根本顾不上“被骂了”这一件事,个个惊喜万分,将沈父的词句拆开斟酌,俯案三日,然后抬头称赞:不愧是大楚第一文豪!写得太棒了!
还有俯案好几日也不得其解的人,最后屁颠颠地给沈父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
自此,沈父以一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
然后……沈家惨案出现。
周老的话让众人陷入悲伤,那一夜事发太突然了,他们骤然接到沈氏夫妇的死讯,却什么也不能做,昔日引以为豪的才学在世族面前毫不起眼,他们写诗,四大家就烧诗,他们将诗编成小孩口中的歌曲传唱,竟惹祸上身,轻则被当地官府刁难,重则扣上大不逆之罪满门抄斩。
因为惜命,话语就渐渐落了下去,再后来,就没有人为沈家说话了,好像那一夜的大火真只是奴婢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孩子,你近来如何啊?”周老道,“有家室了吗,我家有个小女……”
魏喜:“咳咳咳咳咳咳。”
鬼戎军:“咳咳咳咳咳咳。”
以及身在北方的陛下忽然打了个寒战。
沈之屿淡笑,答道:“谢前辈关心,内人很好,是个佳人。”
“啊,这样啊。”周老有些惋惜。
沈之屿:“有机会让他也来拜访诸位前辈。”
窗外又一声高喝,钟声敲响,是辩论开始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后辈首次同席而坐,牛以庸在众人面前请出论题。
此时气氛正好,借着这个氛围,有人提议道:“诸位,我们年纪已高,好不容易在此相聚,还有没有下次谁也说不准,不如我们再玩一把年轻时的对诗?”
所谓对诗,就是将一只筷子放在中间,众人围坐一圈,转动筷子,筷头指着谁,谁就吟诗作赋,然后继续转动筷子,下一位继续上一位最末字题新诗。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亢奋起来,仿佛时光倒退了三十年。
潭老首当其冲:“好!早就手痒了!可不知小沈意下如何?”
在场的人齐齐回头,将目光落在沈之屿身上,周老出来打着圆场:“哎你个老东西,欺负后生作甚!你怎不比你俩谁个子高?”
“小沈有当年老沈之风。”潭老高深莫测道,“况且老沈的儿子,会差到哪儿去?”
他这么说,周老就不好反驳什么了,毕竟谁都好奇第一文豪的儿子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
魏喜觉得这群老儒在欺负人,拉着沈之屿的袖子让他别上当,沈之屿却一口答应:“好。”
周老惊愕:“孩子,你当真?”
“当真。”沈之屿面不改色道,“今日相聚不就是为此吗?不过光是吟诗作赋多没意思,不如定个彩头?”
“彩头?”潭老眼珠一转,“没问题!老夫把家里的十坛美酒拿来赌!”
紧接着,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