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宗长老摆摆手,“问剑谷历来以剑道为重,对付此等邪物,恐怕力有不逮。依老夫看,大抵只有宗主大人瞧得出端倪。”
他压低嗓音,意有所指:“毕竟,宗主大人三百多年前就已臻至大乘,如今何种境界,怕是无法揣测……”
听出他的要挟之意,走意真人皱了皱眉:
“柳宗主闭关多年,怎好擅自打搅?再者,问剑谷有问剑谷的规矩,本座领弟子来,自然需一个不落地领回去。”
两人唇枪舌剑,无一人肯让步。
傅偏楼在底下见着,不免好笑,不久前他还是亟待审问的罪人,转眼竟成了要被争抢的香饽饽,只因眼里这枚空净珠。
好笑之余,蜷缩起手指,又感到一丝无能为力的讽刺。
绞尽脑汁权衡如何瞒天过海、费尽心思将局面引向对他们有利的那一边。
到头来,依旧身不由己,须看他人脸色行事。
就算因无琊子的传承一举迈入元婴之境,面对合体修士,他仍然如此弱小……更别说,还有柳长英那座大山重重压在头顶。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受人摆布,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像是了然傅偏楼的所思所想,谢征递来一瞥,神情平静而坚定。
他身上一贯有种风雨不动的安然,再艰难的事情放到眼前,也能一步步地拆解、执拗地完成。
望着与自己一道并肩跪着的笔直身影,傅偏楼唇角翘了翘,忽然也不那么忧虑了。
急不来。
柳长英想重铸仙器,就得等他臻至大乘,此前当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尚且还有时间。
况且他最想要的……就在这里,触手可及。
座上争论不休,始终不语的清重抿了口茶水,终于出声:
“二位,眼下,还不必急着走。”
她看向傅偏楼,说道:“此事息关全道门,并非小事。魔患未平,这之前,还是莫要到处乱跑为好。”
傅偏楼问:“真人的意思是,要我留在养心宫?”
“不错。”清重道,“养心宫大办拈花会,请出《摘花礼道》,本就是为寻空净珠。”
“空净珠为养心宫的镇宗仙器,过去曾荫蔽养心宫多年,如今失踪之谜接开,它欲为天下镇魔化业,养心宫自然不可置身事外。”
她嗓音柔婉,语气则不容置喙,“空净珠溶于你的右眼,想来,已认你为主,脱不开身了。既然如此,恐怕还得继续委屈你,自然,养心宫上下皆会助你一臂之力。”
“且慢!”
万万想不到,已然没落的养心宫敢掺和这件事,态度还这般强硬,清云宗长老一时间有些发愣,“清重真人,这不太妥当吧?”
“哦?哪里不妥?”
那长老张了张嘴,当然哪里都不妥!
这一场拈花会里,被画卷挑中得了好处的人,无一来自清云宗,本就颜面难看;横生变故,洗业成了罪魁祸首,一手谋划此事的清云宗更是首当其冲,名声也有所损害。
好不容易有机会顺理成章带走空净珠,他若是放过,此行可当真一无所获了!
清重闲闲掀起眼帘,似是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冷声斥道:“大祸临头,真人竟还念着一己私利不成?欲领人回宗,可想好化解业障的法子了?”
“莫非是离从前太久,忘记心魔浊气有多难对付了?”
她质问,“之前业火燃起,二位可有办法压制?就不怕宗门上下,全都陷于业障之中么?简直胡来!”
这一声连着走意真人一齐骂了,偏偏两人谁都反驳不得,唯有沉默。
事实上,别说有办法压制,他们比这群年轻弟子更加谈魔色变。
心性不足,修为本就是依靠年岁和天材地宝硬生生堆上去的,钻了天道的空子。
若非当年洗业除去挂碍,再给他们三百年,怕也无法突破合体之境,早早死在两大劫下。
连清重都不敢保证,三百年未曾修心,贸然接触业障会否道基崩溃,他们更不可能。
这么一想,就算把傅偏楼带回去,也捡不着仙器的便宜,反倒是样烫手山芋。
一个弄不好,祸及全宗门,那可真成千古罪人了。
话虽如此,清云宗长老仍旧不死心:“倘能请出柳宗主……”
“柳长英若有办法消解浊气,当年就不会强行将之封入界水。”
清重不客气地说,“在此道中,再来十个道门第一人也无用。”
她抬眼,语调平淡,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傲然:“别忘记,养心宫曾经是以何为长。”
“……”
这些年来,养心宫收敛声势,退居人后,许久不参与争锋,平日里有什么冲突,多以忍让结束。
习惯了清重的默不作声,不知不觉,他们竟快忘了€€€€三百年前,养心宫全然不落于清云宗与问剑谷之后,宫中弟子皆道心澄明,从不惧因果业障。
若还是能由界水洗业一了百了,自然没必要顾及;可魔的出现,令他们不禁产生了紧迫之意,至少眼下,有把握能对付它的,也只有养心宫。
两人神情变换,片刻后,走意真人首先点了点头。
“那,不才弟子,就拜托清重真人费神了。”
“理当如此。”
清云宗长老有些拉不下脸客气,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尚有事宜要商量,殿中弟子便陆续散去。
陈勤虽为太虚门领事,但一来修为尚浅,二来年岁辈分也小,插不上话,也跟着离开。
倒是傅偏楼身负魔患,而谢征闯入业火,沾染不少浊气,被清重吩咐裴君灵领去了偏殿等候。
终于不用跪着,坐在卧榻边,傅偏楼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关就算过了……”
“也亏你们想的出来!”偏殿设有隔音阵,没有外人在,裴君灵也不装模作样,摇头道,“虽说听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那两位活了几百年,都是人精。要是不慎露出什么破绽可就糟了。”
傅偏楼没好气:“你当我想吗?”
他摸了摸眉心,先前浮现在那里的并蒂莲印已隐没识海,不见踪影:“谁晓得前辈们的传承这样不讲道理,连个缓缓的时间都没……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不胡乱编点,难道要说真话?”
裴君灵叹息一声:“好在暂且无事了,之前差点吓坏我……”
“多亏阿裴替我们打掩护了。”
傅偏楼笑了笑,裴君灵见他眉目间略有疲色,想起方才种种,尤其是谢征那番质问,心底顿时一阵酸涩,忙道:
“好了好了,客气话我不爱听。宫主那边大抵还要应付上一阵,清规还受着内伤,你们趁此先休息会儿吧。”
“我服过回春丹,已无碍了。”
谢征蹙眉道,“裴姑娘,你我修为变故瞒不过去,养心宫打算如何解释?七杰传承……”
傅偏楼却打断他:“阿裴所言极是。”
他转头瞧来,满脸不赞同,认真道:“那时为诓骗魔,你只以灵力护住了心脉,浊气入体;后边为赶回去,也不曾调息疗养过,是该好好休息。”
“那些事情,清规不必烦忧,我会和蔚道友他们商量好。”
裴君灵颊边露出一个梨涡,冲两人眨眨眼,“这边还有五个人呢,尽管放心。”
闻言,谢征微微一怔,半晌才垂眸答应:“……我知道了。”
“我去点支安神宁息香。”
裴君灵转过身,轻轻巧巧揭开角落金兽香炉的炉盖。
不多时,一缕缭缭烟雾慢慢腾起,携着淡雅的香气,很快充盈了整座偏殿。
说来也很神奇,不知养心宫在里头加了什么灵药秘法,随着呼吸吐纳,香气流入肺腑丹田,满身舒畅,好似沉疴尽去,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变得松懈,惬意得昏昏欲睡。
裴君灵无声离去,没了旁人,两人反而说不出话,干脆盘膝打坐,令纷乱的心思沉静下来。
待几个周天过去,谢征感到丹田中混乱的灵力梳理妥当,胸中郁气也消散几分,才睁开眼。
此番修炼意在调理,他没有使用系统空间,故而外界时间过得飞快,已至晚暝之刻。
日薄西山,黄昏烂漫的光自窗外落在殿中,有一角擦到卧榻边沿。
那里静静垂着一只手腕,腕上红绳鲜艳欲滴。
由红线缠绕经络编织出来的绳子表面粗砺,衬得底下肌理十分细腻,温润如玉。
线结其实很老旧了,算算是十多年前的凡物,但多年风雨,磨损却很轻,近乎还像新的,足可见得主人的珍惜。
谢征瞧见,忽地心软了一瞬。
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傅偏楼蜷缩着身体,脊背贴着他的膝侧,一副沉眠的姿态。
本下意识想探手,拂去对方颊边凌乱翘起的发丝,可伸到一半,又顿在原地。
谢征凝视着自己的手,妄图分辨清楚,这股触碰的冲动究竟因何而起。
习惯?怜惜?溺爱?
许是熏香作祟,思绪朦朦胧胧,犹如无数根线,找不到由头。
他略觉挫败地轻声叹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
衣摆一紧,寻声望去,傅偏楼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困顿含糊地问,“累了吗?还是伤痛?”
谢征摇摇头,手指落到青年披散的发顶上,揉了揉。
明明是做惯了的动作,却有几分生涩与不自在。
傅偏楼一愣,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你不用这样。”
“……我想试试。”谢征蹙了下眉。
“日后的事,日后再论,好吗?”傅偏楼低声,“都别说了,好好休息。”
他顺势将谢征扯下来,拆散了师兄规整的发髻,一起躺倒在卧榻上,笑了笑,转过身去。
“我们……好似很久没有像这样过了。”
背贴着背,就像是在永安镇来福客栈那张小小的床上,或是在问剑谷不大的外门弟子舍中。
傅偏楼嗓音中带着浓浓困意,喃喃道:“谢征,时间还长,你慢慢想,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