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秀才说:“方才去问了慕容丰,他说一般时间都定在金秋时节,往年上任余大人是看着秋叶都红了,银杏黄了的时候,领着诸多县令去山上采风,要不然就是坐船,包一艘漂亮的大船,停在小秦淮河畔,行赏过路的行人风采、看两岸的柳叶飘飘,和远处满山的枫叶。”
“包船可贵了吧?”顾€€如今有一个难处,他刚刚接手的扬州府财政很是吃紧,前些年朝廷拨款下来搞建设,一个是修桥铺路,一个是下属官员们申请的建设专项款,这些钱全部花了个精光,但桥修得一般,下属县城里的建设好像也还没完工,又嚷嚷着要钱。
顾€€感觉这秋日宴恐怕不是让官员们互相联络感情的地方,而是开年级大会,肯定会有人阴阳怪气问能不能再拿到拨款,等等。
而扬州下属县乡有多达六个县,八个乡,每个县都基本与扬州毗邻,坐马车花费一到三个时辰不等。
秋日宴所邀请的,也只是县衙里的县令,乡里的乡正,里正等等,品级不够,也来不了。
“此次赴宴的,除了枣县的林县令,还有回阳县的江大人,夹水县的柯大人,金鸡县的马大人,桥县的乔大人,最后是三泰县的陈大人陈听,字八戒。”
“啥玩意儿?八戒?”小顾大人吃着脆笋,哈哈笑了笑,歪在柔软的靠垫上,笑着旁人不懂的点,眼泪都出来了,才摇了摇头,继续问说,“怎么其他大人你都不详细介绍,单单详细介绍了一下这位陈八戒?”
小江秀才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他弄不懂顾大人的点也属实正常,他修行远远不够,思维高度根本比不上顾大人的一根手指头,顾大人笑肯定是有顾大人的道理:“回大人,这位陈大人必须详细介绍,他之前和富琅那位远在山东的府台都是扬州府府尹最有力的竞争者,原本富琅胜出,但后来被大人您当上了,陈大人怕是更不服气。”
“哦?还有不服的啊……”顾€€也知道,光凭自己会判案,名声鹊起这件事,恐怕对很多当官的大人来讲都不算什么,一个市长,会断案只能说是加分项,最最重要的,是要搞经济,经济好了才有业绩,才能给下面的县乡也带来实惠。
顾€€反正是这么认为的。
顾€€继续吃饭,忽地看见应该在温书的孟玉不知怎么的,来了他这边,一见面便很自然的坐下,让下人给他也上一份一模一样的餐食。
“怎么了?”顾€€歪头看他。
孟玉这几天根本无心念书,在想一件事实在是感觉心惊胆颤,不得不过来问问:“在想前些日子枣县那件事。”
“哦?人都坐牢里去等着秋后问斩了,还有什么问题?”顾€€喝了一口玉米排骨海菜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了,一口下去,唇齿生香,连同喉咙胃里都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服,于是顾€€语气都很甜,“你问吧,只要你问,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那小孩的事情。”孟玉叹了口气说,“当初我们还是过于激进鲁莽了,我这些天派人打听过,那小孩在枣县恐怕是呆不下去,城内流言四起,都说他是扒灰得来的小孩,咱们即便是没有做滴血认亲,但那郭老爷伏法,懂的人自然也就明白,我们做的简直是无用功。”
顾€€淡淡‘哦’了一声,对此没有太多感受,这是不可避免的,假若那郭家的大奶奶还在,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估计还会觉得母亲为什么对自己时好时坏,长大后就更加变态了。
这样让他知道缘由,说不得是好事呢。
顾€€冷淡说:“我倒觉得这样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母亲挺好的,只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受得了,以后才会成大器。”
“历来名人圣人,都是经得住诋毁,扛得住所有人的质疑,才最终让时间验证他们的成就,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能承受的住那么多的流言蜚语,以后还得了?咱们大魏岂不是又多了一员能人?”
孟玉失笑,总觉得时惜这是歪理,摇了摇头,正好这会儿他的餐食上了桌,便端着碗先吃,一会儿再同时惜辩论,这会儿人太多,孟玉喜欢安静。
而孟玉开了个头,那边小江秀才便也蠢蠢欲动,忍不住也问说:“小顾大人,江某也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解惑。”
顾€€擦了擦嘴,午餐算是吃完了,但很快就又伸手捏了个芙蓉糕吃,他眨了眨眼,点头说:“嗯,你说。”
小江秀才心中激动,他只恨当初为什么没有跟着顾大人一块儿去看看,见见世面也好啊,如今小江秀才越发觉得学习仿佛无用,他学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留不住,也不觉得自己多么有才能,但顾大人却并未考上秀才,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文采,可顾大人却文能做诗,武能平案,这才是有利于百姓,有用的官!
小江秀才那日也是巧了,亲眼看见那位郑氏出了府衙,回头的那一刻,眼里满是泪,跪下磕头时,嘴里仿佛还在跟怀里的孩子说日后要报答顾大人之类的话,如此情景,顾大人没有看见,真是可惜了。
为官者,为名为民为什么都行,只要能做出实事儿,便是好官。
他要学的,还是很多,他甚至想要喊顾大人一声老师,却怀疑自己没有资格。
“滴血认亲,诚然滴血认亲的确能使得血亲的血液相融,但当初听说大人用的是林县令的血,是诈的真凶,那林县令的血与孩子的外祖不能相融,学生能理解,可若是那真凶愿意滴血认亲,结果也不相融,岂不是糟了?”小江秀才光是想想,都感觉其中惊心动魄的计谋在运动。
只不过他以为的惊心动魄在顾€€这边却是平常,只听小顾大人道:“你怎知不会相融呢?”
顾€€笑着,说:“其实滴血验亲只是利用了百姓们对这个东西深信不疑的观念,这滴血认亲到底准不准,我以为是不准的,甚至是能够作弊的,任何两滴血,只要事先在水里加好白矾,那么必定相融,而想要让两滴血不相融,只要把水里加盐,或者不加水,用醋擦拭容器一遍,便一定不相融。”
顾€€说话还算客气,只能说滴血认亲这个东西根本没有科学依据,可能同血型的确能够相融,用于鉴定是不是亲生崽子,有一定的辅助作用吧,所以去宣传这个根本无用是不可能的,这个没用,指不定下个被百姓们研发出来的亲子鉴定是什么呢,顾€€默默想。
他这边话音一落,就看见小江秀才目瞪口呆,像是三观碎掉了一样,道:“那……那……”
“那什么?”顾€€笑。
小江秀才摇了摇头,满脑子都是‘不可能吧’这四个字,可怀疑顾€€还不如怀疑自己,于是小江秀才又点了点头说:“那为何不公布这件事?”
“说了无用,信的人还是信,不信的人也依旧不信,再来,这作弊的法子,越少的人知道越好,免得多出更多事端。”顾€€道。
小江秀才受教了一样,恍惚了好久,之后更加坚定自己未来考上了举人便回来继续跟着顾大人学习,他还是太愚笨了,只有学到顾大人觉得他能够独当一面,不……他要永远辅佐顾大人!
这边小江秀才心中豪情万丈,那边顾€€则跟孟玉说起想要去军营看看谢尘,顺便要回来一个人的事儿。
孟玉:“哦?什么人?”
顾€€有些不大好意思表现出自己超怕死,经此一役,顾€€真是感觉人命脆弱,各种毒什么的,防不胜防,真是不得不搞个贴身侍卫不可的。
那霍运欠他一条命,不好好用上,怎么对得起自己?
顾€€和孟玉说了一下,孟玉当即皱了皱眉,不赞同道:“此人狡诈多变,放在身边,怕是他才是危险源头。”“你也在我身边不是?你帮我看看,先看一个月,实在不行,你只要不点头,我就不用如何?”顾€€哄道,毕竟他想要一个代罪之身的犯人当自己的贴身侍卫,后续可能还要给个小小的职位做做,他一个人说了可不算,要侯府放人才行,老侯爷虽然要他帮忙为谢尘铺路,可不代表什么都会听他的,有个说客孟玉帮忙要人,才能万无一失啊。
小顾大人笑眯眯地期待地看着孟玉。
孟三公子被瞧得面热,熬不住地点头说:“行,那便先观察一个月。”
说罢,又问:“你秋日宴决定好在哪儿办了没有?”
顾€€摇头:“早着呢,如今刚入夏,还要三个月枫叶才红,你先快快用膳吧,下午我还有两个邻里纠纷案子要审,得速速去营中要人,回来办案啊。”
孟三公子无奈,想说顾时惜真是小孩子似的,想要什么,立马就想得到,可又控制不住去满足他,当真是加快了用膳的速度。
出门前,孟三公子等了顾€€一会儿,顾€€出发前把信交给府衙的信使,让其送去枣县,孟玉问写的什么,顾€€耸了耸肩说没什么,孟玉便很识趣的不问,可不问他便不知道了吗?
孟玉心想,大约是写信让枣县的林县令管好县内人的嘴巴,要不然就是写信让林县令给郭家最后两个主子找个新地方住,最好是谁也不认识的外地,改名换姓重头来过……
孟玉心里门清,偏偏时惜还遮遮掩掩,好似多冷漠凶恶似的……
孟三心中感慨,忽地又说:“时惜,秋日宴后我便要参加乡试,明天春天参加会试,最迟明年夏天,还需一年……从前总觉着日子短,眨眼便过,如今却觉着春长秋久……”
顾€€才不接这人话嘞,这人考个院试第一,就习惯性拉手了,往后还得了?
少年斜眼瞄了孟三一眼,笑意盈盈,烟波流转,似乎笼住着整个夏日炎炎。
孟玉心口一烫,忽地也发觉自己酸溜溜地可怕,羞愧又忍不住追上快马出去的少年,喊道:“别太快,小心摔着!”
“才不!我们来比试谁先到!”
一个时辰后,在营中练枪的谢二爷老远就看见似乎是自己那两个好兄弟前来看望自己了!
不枉他写了一百多封信笺,询问小亲戚过得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他。
谢二爷感动万分,丢下枪便冲到营地大门口,谁知道两匹马儿呼啸而过,直直从他面前……停也没停,过去了……
哦,应该是没看见吧,他如今黑了许多。
谢二爷十分乐观。!
第87章 嫉妒(二更)
“谢二,你小子,不在操场上操练,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多日不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三也真是有些感慨,跳下马去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道,“又结实了。”
“那是,不过如今我好歹也是小将军,下个月还要跟着神威右将军去闽南那边平一支起义军。”谢尘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还在马上没有下来的小亲戚,笑容纯真极了,目不转睛,“顾时惜,见了你二叔,怎么连吭都不吭一声的?不会是认不出我了吧?”
顾€€哪里见过黑成煤炭一样的谢二啊,这草包,此刻被拉去拍盗版黑人牙膏的封面,人家谁分得清正版还是盗版啊?
顾€€笑着也下了马,说:“怎么会?二叔,许久不见,你瘦了。”天地良心,这是顾€€顺嘴说出来的客套话。
哪知道谢尘心中蓦地一怔,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依旧嬉皮笑脸道:“瘦个蛋,爷不知道多壮,平日里一顿饭能吃一头小羊羔。”
少年们许久不见,谢尘真是兴奋得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干脆大手一挥说:“走走走,去老子的营帐,好不容易来一趟,必须得请你们喝一场!”
谢二爷如今在营中说话颇有威严,自从上回灭了山火后,不少兵丁都对他刮目相看,觉着他有种,是个汉子,再加上谢二平日训练都是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去,他营中的兵,便没有一个不佩服他不说他好的。
许虹依旧是个例外,许虹如今惫懒许多,在营中逗猫遛狗,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谢二评价说:“那厮不知道从哪儿迷上了一个新教,叫什么火莲教,说是神迹频出啊,能一夜使得枯死的树木回春,甚至还能让人看见死去的鬼魂。老子操他奶奶的,爷从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他劝我信一次,老子揍他一次,现在已经不大和我说话了。”
顾€€对大魏宗教暂无涉猎,只晓得好像到处都有寺庙,很多地方还能看见道观,什么都有,只是没仔细过问。
如今听谢二的口气,好像偶尔冒出来一些新教派也属实正常。
好吧,那他是不是就不需要担心太多?毕竟以史为鉴,顾€€可是看过很多邪-教搞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叛乱,最后弄得朝廷乌烟瘴气,尤其是清朝有个白莲教,在清末时期十分猖獗,信徒疯狂迷信的后果就是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刀枪不入,然后四处封王称帝,判乱不止。
火莲教这玩意儿跟白莲教就差了一个字,顾€€不得不记忆深刻些。
只是不等顾€€开口说话什么的,一旁的孟玉便看了他一眼,替他问到:“那这次你们要去平叛的那边,火莲教发展如何?”
“不清楚,估计不成气候,许虹那小子说如今他们教众也就几十人,传教的是个老太太,其人听声音有五六十岁,但看上去只有七岁大小,已然是信到了返老还童的地步,我说莫不是个什么骗子,找了个侏儒骗他的,许虹不信,说侏儒他能认不出来,说那就是个小孩。”
谢尘说完,不欲多讲,只觉得无聊,什么神神鬼鬼的,有本事他妈的站在他面前试试?看看是谁的刀快!
“原来如此,那肯定是个成年人,有的侏儒能做到就和小孩一模一样,这世界这么大,许公子未免太独断了些,不是什么都跟他想的一样。”顾€€说着,也看向孟玉,想听孟玉怎么说。
孟三公子则淡淡道:“无碍,许多新教要不了几日自己都会黄掉,本朝有个新教立派标准,但凡是造成重大人命损失,蛊惑人心煽动人祸的,谁加入,便灭了谁九族,这火莲教我瞧着目前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且等等看,看它是要生,要是要死。”
顾€€明白了,大魏根本不怕这个,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铁血手腕来抑制□□壮大,但凡有人信了□□,亲生父母子女都得举报,来换个死你一人,活全家。
三人还站在太阳底下聊天,说了半晌,谢尘又提出说:“走哇,去我的帐子里,我如今真是单人一个帐子,哪怕你们是睡在我这儿,那都不成问题。”
顾€€立即不好意思道:“实在是不方便得很,我来这边……是有些事想求你办,叫上孟玉也是一会儿还要他去你府里,找老侯爷说项呢。”
“什么事儿?你说。”谢二激动的心渐渐平复,明白原来小亲戚不是来找自己的……好吧,也没什么,他知道现在小亲戚忙,都当府台了能不忙吗?手下还管着自己的大哥呢,他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很痛快了。
“我来要一个人,就是之前求你多关照几分的霍运,我那边差个看家护院的,也不知道二叔你能不能帮我把他给要来,你撒娇不管用的话,我就让阿玉去说的,两边一块儿使劲儿看看呢。”小顾大人微笑,眨了眨眼,活像个不好意思讨要礼物的小孩。
谢尘:“哦……要他……他一个山匪,嗜杀成性,你……”你文文弱弱的,谢尘根本不放心。
可是谢尘话都没说完,就听见好友在旁边背书道:“这你放心,我在呢,总会护着他的,他想要,你帮他说一下,日后我必重谢你。”
谢二爷一时间都要分不清楚小亲戚到底是谁家的了,难道不是他家的?什么叫重谢?需要吗?
谢尘莫名其妙地看着孟玉,心里有些堵得慌,可又说不清楚,只能又在小亲戚期待的眼神下,立马去把那个霍运给揪出来,先送给顾时惜,先斩后奏,再找祖父说。
谢二爷把霍运送了过去,眼瞅着好友和小亲戚都立马要走,说是府衙还有要事,可什么要事又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两人便从来时两人骑马,变成了三人骑马而去。
望着那三人的背影,谢二爷愣愣了半晌,夜里都没能睡个好脚,他想起营中也曾有兵丁的妻子来看望士兵,哪怕士兵胖的跟头牛似的,那妻子都含泪觉着丈夫受苦了,说人瘦了。
梦里,谢二爷又听见小亲戚说自己瘦了,他心脏噗通噗通的跳,还未跳出个所以然来,好友孟玉就把人拉走,两人一块儿回家去了。
€€€€这他妈的很不对劲啊!
谢二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口真的堵得慌,难受,好像当初那个说要一辈子追随自己,只为了报答自己的小亲戚,已经变成了别人家的,小亲戚也不记得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了,自己找他聊天,也得看孟玉准不准……
还有许多许多,他好像被落下了,怎么就他一个在营中,小亲戚和孟玉在府台呢?
孟玉就必他会念书而已啊,骑射功夫哪一项都弱于他的。
谢二不大明白,甚至有些厌恶这样对朋友还要斤斤计较的自己,明明还是他自己亲口说让孟玉多照顾照顾小亲戚的,是他自己说的……
可……
他为什么忽地,这么难过?
爬起来的谢二爷无事做,索性又给顾时惜写信,他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堆,从早上自己吃了二十个包子,到夜里睡不着觉,心里难受,事无巨细,却死活不敢写自己那微妙的嫉妒。
那仿佛是不能见人的东西,挺丢人的,他谢尘堂堂扬州第一二世祖,朋友遍天下,豪气万丈是他的人生信条,挥金如土邀万人同乐是他的常态,所以……嫉妒,大约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