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没对宣景有丝毫保留,甚至说出了在他金榜题名之后萧氏为了毁他而上吊自尽之事。
如果当时萧氏就已经死了,那谢恒便无法参加殿试,被蹉跎的可不只是时间。
所幸萧氏只是深度昏迷,谢家对外瞒着,还给谢恒树立了一个孝子形象。
这一次萧氏的死跟硫磺红枣没有关系,只是她终于撑不住了,再好的汤药也无法继续吊着她的命,好在谢恒已经通过殿试成为新科探花,按照大瑾国的规矩,就算这时候谢恒的生母去世也不会再影响他走马上任。只是平日在穿着上要多加注意,不能穿太艳丽的颜色,怎么说也还在孝期内。
宣景越听越震惊。他只是了解到谢恒跟生母关系不睦,却没想到两人的关系竟然恶劣到了这种程度,又或者说是萧氏单方面的仇视谢恒,逼得谢恒对她那本就不多的孺慕之情彻底耗尽。
萧氏对谢恒没有尽过一天养育之责,还一天到晚盼着谢恒死,甚至在谢恒本该最春风得意之时不惜以身死去坑害自己的儿子,这真的是一个母亲能做出来的事?
宣景一度以为这世上最狠心的母亲莫过于他的母妃,现在看来却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跟萧氏比起来,李侧妃的狠心也就那样。
谢恒:“百善孝为先,就算萧氏不仁,但我与将军说这些也算得上是”不孝”了,将军可觉得我人品不成?”
宣景摇头,“我不是愚钝之人,也不认可愚孝。”
要是谢恒真不管不顾,还一门心思孝敬萧氏,甚至为了让萧氏高兴而放弃功名或者做出其他伤害自己的事,宣景反而会失望。
谢恒笑起来:“我便是知道如此才会跟将军说这些。萧氏的死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与我无关,对于这样的人,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自己去寻死?即便我真这么做了,她也不会觉得多快活。至于利用她的死来助谢家进一步脱罪之事,之前谢老夫人问过我的意见,我拒绝了,但后来请来谢家族中长辈时他们还是直接把萧氏的死扣在谢宏头上,是料定我在那种场合下不可能拆他们的台。我该做的该说的都做到了也说到了,其他的事情我无能为力。我只要问心无愧就是!”
宣景点头,“你做的没错。”
谢恒歪头一笑:“行了,将军看我现在没事也该放心了,您的事情肯定还不少,就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我好得很呢!”
谢恒如何看不出来宣景特意过来这一趟就是担心萧氏的死会对他造成打击。他心情确实不好,面对死亡,即便是仇敌他也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并庆祝。
想起之前在现代社会,他还曾打趣地想着,要是自己结交朋友太多,那到了晚年他身体依旧健朗,可能就要去送走一个又一个朋友,一直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可要是自己放开了得罪人,不再为了维护那些表面上的关系就委屈自己,仇人一大片,那到了往年他就能隔三差五收到一个讨厌的人去世的消息。
但打趣归打趣,死亡这种事情,终究跟“好事”不沾边。
不过现在跟宣景聊了这么久,他的心情确实好转了不少,与其说刚刚那些话是说给宣景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宣景抬手放在谢恒肩头,轻轻按了两下,之后才转身离开。
谢恒想着这就是男人之间安慰的最直接表现,没有太多劝慰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动作就什么都表示了。
而等宣景走了之后,谢恒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宣景的披风,话说这都是第几件了?日后宣景要是没披风了会不会想起来自己这里还有好多?可别以为他故意薅他的羊毛,呸,披风!
谢家很快给萧氏发了丧,萧氏作为买来的妾室,又没有娘家人在,这丧事该是能多简单就多简单。但考虑到谢恒这个探花儿子,谢家还是给了萧氏一份体面,这丧事办得像模像样,外头人见了也要夸赞谢家一句仁义,对一个侍妾都能这般大方。
之后没两日,銮仪使和大理寺那边便查清楚了所有情况。
谢宏参与出资的那间店铺自然是封闭了,还顺利查到了幕后之人,户部尚书的那个远亲在被抓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喊着自己跟户部尚书是什么什么关系,嚷嚷着官差不能这样对他,回头定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云云。
谢宏当然也被查到,而除了谢宏之外,出资给那家干货铺子的人还不少,这些人也都是被幕后之人说的与户部尚书有关系的话给忽悠进来的,以为上头罩着他们的是二品大员,结果事发之后才知道都是那人吹嘘的,关系有是有,但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
本来这事也不怎么会牵连到户部尚书,往大了说,户部尚书最后也可以推脱在核对账目时自己是被礼部尚书给欺瞒了,也就是个失察之罪,并不严重。
但那幕后老板每年都会给户部尚书送去些银两好处,也没求着要办什么事儿。那户部尚书虽然看不上这硬扯上关系的亲戚,但有白拿的钱自然也不会拒绝。
结果就凭着这点金钱往来,也被三皇子给当成把柄抓住了,让大理寺连同中饱私囊的礼部尚书一起一锅端上奏给陛下。
大理寺是三皇子的人,当然会按照三皇子的吩咐做事。
銮仪使郭怀义保持中立,只是把查到的内容上报给陛下,不做隐瞒,也就算是遂了三皇子的意。
惠承帝看着呈上来的对于此次中毒事件调查的奏折,气得摔了一个白玉镇纸。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这事居然牵扯到了两部尚书,其中甚至隐约有太子的手笔!
虽然跟礼部尚书合作的是太子府中的官员,但皇帝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在这背后授意并得利的肯定是太子。
对于太子这个储君,惠承帝原本说不上满意或者不满意,才干算不得突出,为人又贪利,这些他都知道,但太子是皇后所出,嫡长都占着,只要没有大的错处,他就是太子。
才干不突出不要紧,还有底下大臣们撑着,贪利些也不是要命的事,等将来做了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也就没什么贪不贪的。
但这次的事实在过于荒唐,让惠承帝第一次对太子生出了明显不满。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倒是会偷懒
惠承帝不是没怀疑过这其中会不会有三皇子的手笔,会不会涉及到党争。
但他又知道銮仪使并没有在党争中站队,所呈奏上来的内容一定都是他谨慎查证过的,当没有问题。皇帝就是想给太子开脱也找不到理由!这个逆子!
事情既然已经查清楚,那就是该关的关、该罚的罚、该撤职的撤职。
惠承帝也听闻此事牵涉到新科探花谢恒的家里,他仔细阅读了案卷卷宗,看完之后总算放了心。
还好这谢家也是受害人,只是出了谢宏这么一个败类,而且在事情被查出来之前就已经被族谱除名还赶出了谢家,那就更不干谢家什么事。探花郎的祖母中毒至今还没有康复,而探花郎那本就病重的生母直接一命呜呼了,实在令人唏嘘。他更是该下旨好好安慰探花郎才是。
那谢宏在黑心的干货铺子里投入的也不算多,更不是主谋,惠承帝想着好歹也是跟探花郎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若是直接判了死刑,怕也会影响探花郎的名声,便让大理寺把对谢宏原判的斩首改为流放。
判处结果传回谢家,万氏当场就昏了过去。
虽然不用掉脑袋,可是要流放三千里!好好的人被发配到那苦寒之地去还能有什么好?这一路上都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听说有许多被流放的犯人熬不住死在路上,那些负责押送犯人流放的官差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谢老夫人却是冷哼一声,被硫磺毒伤的嗓子还没好,一开口就是十分沙哑的声音:“这样杀头的罪过改为流放,估计还是看在斌儿和小四的份上,已经是陛下仁慈,还能有何不满?小心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去直接来个斩立决,可就觉得痛快了?”
谢长青心中也十分心疼,但也知道老夫人说得没差。流放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再贪心只怕会让上头不高兴。只是谢长青终究还是觉得委屈了小儿子,本来不管是母亲中毒还是萧氏的死都跟小五无关,现在却全都扣在小五头上,连带着对万氏也十分愧疚,看万氏昏了过去赶紧让人将其抬回房中好好休息,又让人吩咐厨房炖些补品,等万氏醒过来之后给送过去。
谢老夫人见谢长青这幅做派,又是一声冷哼:“你可别觉得委屈了小五,就他做下的事,坑害了那么多达官贵人,不管有没有我和萧氏这一茬都够判他的死罪。现在多担上这两条过失也不会加重他的判决,但却可以让整个谢家脱罪。再说这事你也是同意了的,别忘了是你亲口在族中长辈面前将这两件事扣在小五,现在又要做好人给谁看?要不要老婆子我亲自去跟你那心肝宝贝的万氏解释,这事都是我的主意,你也是被我逼的?”
“母亲!您说这话就严重了!”
谢长青脸上不好看,一会青一会红,已然被谢老夫人臊得抬不起头。
谢老夫人:“我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你自己清楚。反正现在我也不指望你什么,你只要别找事拖斌儿和小四的后腿就是。你要继续宠爱万氏我也不管,只是别到斌儿和小四面前去碍眼。”
她这两个最有出息的孙子,一个生母进了佛堂,一个已经死了,要是还看着自己的父亲整日跟别的女子恩恩爱爱,心里如何能受得了?
谢长青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着。
萧氏发丧后没几日就到了要下委任状的日子。
往届一甲任职都是先下委任状,之后在进宫谢恩。
可这一次却变了规矩,惠承帝竟然先招一甲进宫,说要在宫里下委任状,之后就谢恩回来。
众人弄不明白陛下此举何意。
一大清早,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就停在了谢府门前。
状元和榜眼是一家,但宫里还是按照规矩派出来两辆马车。
谢斌和谢恒在一众谢家人的注视下先后上了马车。
谢老夫人也撑着不舒服的身体亲自出来看。瞧着马车缓缓驶向皇宫的方向,谢老夫人心中忐忑,也不知道这回进宫两个孙子能得到什么官职。
惠承帝在御书房召见一甲三人。
一开始并未说起委任之事,只是问他们对这一次上巳节流水曲觞发生的中毒事件有何看法。
按照顺序,从郭嘉这个状元开始。
显然郭嘉和谢斌也都想到陛下可能会就这件事问他们的看法。虽然案件已经调查结束,也已经对涉案人员做出了相应处罚,礼部尚书直接被罢免,户部尚书连降三级,目前都是由侍郎暂代职务,连太子都被禁足。虽然对外给出的理由与这次事情无关,但众人多少有些猜测,只是都知道陛下这是还要保全太子的颜面,便也没人挑明了说罢了。不过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郭嘉和谢斌发表的看法可圈可点,考虑到了皇室颜面,还很周全地涉及到了后期安抚,不仅仅是那些有明显中毒症状的人,其他就算没有中毒的人也要加以安抚。
到了谢恒这里,他却大大咧咧地直接说道:“状元和榜眼说的这些也是我所想的内容。”
惠承帝一下子就乐了,“你倒是会偷懒。”
他没觉得谢恒这样是敷衍,反而因为谢恒的坦然而感到高兴。天子之威固然不容冒犯,但皇帝也不愿意整天看着别人面对自己时候战战兢兢的模样,有这样一个坦然的人出现,皇帝只会觉得新鲜有意思。而且谢恒很会把握这个“坦然”的度,绝对不会越界。
谢恒:“我最后一个说本来就挺吃亏的,但我所言也发自真心,状元和榜眼的所言我十分认同,顶多也就是在他们所述基础上做一些我认为还有必要的补充。”
惠承帝:“好啊,那你就补充补充。”
谢恒:“那我就从调查此事的角度说两句,若是说的不好还望陛下包涵。”
惠承帝笑哼了一声:“还没说呢你就先给自己找好退路了,想得美,真要说得不好看朕怎么罚你!”
谢恒状似无奈一笑,继续道:“陛下身边的銮仪使和大理寺的效率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调查清楚真相,是两位大人有能力,也是陛下知人善任。但学生以为这也是治标不治本。想必陛下也已经知晓此事牵扯到了我谢家,事情发生之后我便专门去走访调查,这才发现市场上早有这种利用不法手段牟利之事。不仅是硫磺泡枣,还有其他品类的干货也会采用一些类似硫磺熏泡的方法来延长保存期限,或者是提高售卖品相。其可能导致的结果甚至比食用硫磺红枣更加严重。说句不敬的话,这次只是购买了硫磺红枣,幸而没有酿成大祸,但如果下次换成是其他有问题的干货,谁知又会出现何种情况?”
郭嘉和谢斌都沉默下来,这情况他们还真没考虑到,原本就只想着这次的中毒事件了,而且他们以往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干货市场已经乱到此种地步。
惠承帝的脸色也沉下来:“继续说。”
谢恒:“一般富贵权势之家买货都有固定的铺子,价钱虽然可能贵了些,但东西都是好的,那些铺子也不敢糊弄达官贵人们,他们也就没什么机会碰上不法商贩手中的那些劣质干货。陛下就更不必说,宫中采办肯定有自己的门路,这种事情也遇不上。如果不是这次礼部尚书的妻弟过于贪心又还是个”生手”,头一回做这种事才会出此纰漏,陛下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硫磺泡红枣这种做法。但那些老百姓呢?他们买不起昂贵的干货,要是经验丰富的会看的也就罢了,还能避免上当受骗,但也有很多人不会看。就比如有不懂行的遇上硫磺红枣,瞧着表面光鲜,价格又便宜,就买了,回头就遭了罪。长此以往,百姓们对这些奸商的痛恨就有可能渐渐转移到官府身上,觉得是官府不作为,又或者是官商勾结。”
皇帝气得一拍扶手:“朝廷的名声都是被这些人给败坏了!”
谢恒:“可不是嘛!陛下一贯英明,但经不住这些人拖后腿啊!就说这回涉事的那家干货铺子,学生且先不说到底是不是户部尚书背后授意,但那铺子这么多年都打着户部尚书的旗号横行霸道,不仅坑害百姓,还恶意竞争,到头来不明就里的老百姓不还是把这笔账算在朝廷头上?且谁又知道京城之中还有多少这样的铺子?我去打听消息的时候就听到那干货铺左右的店铺老板说,这铺子做这种黑心生意好些年,也不是没有吃坏了身子的人上门讨要说法,可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这就是欺负普通百姓没有后台。周围的铺子也就都以为这铺子背后真是什么达官显贵在撑腰。”
惠承帝头一次感觉到替人背黑锅的愤怒憋屈,脸色都发青了。
“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第一百二十章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谢恒:“我看不如就趁热打铁,借着这次曲水流觞的中毒事件彻查全城的干货铺和粮油铺。粮油作假的也不少,这更是关系到百姓切身利益之事。要是平日无缘无故彻查肯定会引起这些商家不满,也会弄的百姓人心惶惶,甚至影响到正常的买卖交易造成市场混乱。可如今有个现成的理由,不用白不用!”
郭嘉和谢斌顿时都震惊地看着谢恒!
这货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这一开口就是要彻查全城的干货粮油铺子,他倒是真敢说。
惠承帝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认真考虑谢恒的建议。
谢恒:“对全城的干货粮油铺子进行彻查确实是件大费周章的事,但学生觉得所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都不是小事,再大动干戈也值得。况且这也事关皇家颜面。连宫宴上都能发生这种事,百姓们难免议论纷纷,甚至质疑皇家,但如果能拿出一个坚决强硬的态度来,也能让百姓重拾对皇家的信心。”
谢恒那最后几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惠承帝最关心在意的点€€€€皇家颜面。
这次的事情他最动怒的原因就是伤了皇家体面,谢恒说的自然也是他目前最在意的。
“好,那就按照探花郎说的办,那你觉得这事应该交给何人去办合适?”
谢恒一愣,像是没明白为何陛下会这么问,挠着脑袋直愣愣地说:“这一类的事情不向来都是京兆尹的职责吗?干货粮油铺子的正常合法经营也属于京城治安吧?那不就是京兆尹大人的事?是、是我对京兆尹职务的理解有偏差吗?”
看谢恒紧张到都自称“我”了,惠承帝也没生气,甚至大笑起来,到底是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年轻人,就算有才华有远见,但却没什么心机城府,想必能提出全城彻查的建议也是出于那股子初入官场的愣头青气势,倒是让惠承帝更加放心了。
“探花郎说得对,这本就是京兆府尹的职责。那接下来就该说说你们的职责了。”
终于要说道委任之事了,郭嘉和谢斌都不自觉地挺直脊背。
郭嘉作为状元,被封为都察院都事,正六品的朝职,起点算是很高了。
以往的状元大都是由从六品官职做起,大瑾国开国以来,在郭嘉之前的唯一从一开始就授封正六品官职的状元便是当年三元及第的荣启。如今郭嘉是第二个,也算是彰显了陛下的看重。
谢斌授封光禄寺署正,从六品,在官职上算是与谢长青并驾齐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