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和宁六、韩钰每人都分到了一条,锅里就基本只剩下白菜了,多扒了扒了兴许还能找到一两条。但平时顽劣的孩子们这时候却乖乖坐在一起,没有上手去找,分到自己什么吃什么,偶尔偷偷瞄一眼谢恒他们的饭碗,露出羡慕的目光。
韩钰将自己的泥鳅鱼夹出来,给两个瘦弱的孩子分了。本就不爱吃泥鳅鱼的谢恒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夹出来,分给另外两个孩子,宁六自然跟着谢恒做。
孩子们终于尝了腥,用门牙一点点咬着,不舍得一口气吃完,吃白菜的时候还要在泥鳅鱼上裹两下,多沾点儿鱼腥味。
谢恒他们就锅贴饼子蘸汤,就着白菜吃完了午饭。
饭后村长给他们一人一碗凉茶。茶叶是村里人自己晒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但也有几分清香,饭后用正好。也是锅贴饼子太干,吃完了还噎得慌。
谢恒他们就坐在村口的大树下喝茶休息,宁六去周边巡视。
三月的天乍暖还寒,最难将歇,不过村里人大都休息去了,多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精神足的时候短,中午不睡一会下午更没精神做事。
孩子们的精神倒是好,中午又吃了荤腥,就在不远处玩儿石子和泥巴。
韩钰开口对谢恒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公子怎么称呼?”
一上午,两人都没有丝毫交集,谢恒也不着急,根本没主动去找韩钰。中午吃饭,但食不言寝不语,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谢恒:“在下景恒。”
韩钰:“原来是景兄。看景兄穿着该是富贵人家出身,难得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帮忙。”
他瞧着谢恒穿着讲究,但在教孩子们识字时被孩子蹭了鼻涕到身上也没生气,还是认认真真地教着,光是这点就让他十分动容。
以往其他那些来村里帮忙的,有少数是出自真心同情,多数都是为了博个好名声罢了,过来做做样子就走,要是稍微弄脏了衣服鞋子都要发好大的火气。
谢恒:“公子不也是?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在下韩钰。”
谢恒恍然点头:“就是韩相家那位文不成武不就的韩公子?”
韩钰嘴角一抽,他虽然知道外人如何评价他,却也是头一回被人当着面这般说。
“景兄倒也不必如此直接。”
“韩公子叫我一声景兄,我也就托大叫一声韩兄。”谢恒扬眉笑着,“其实外人如何评价,韩兄也不用过分放在心上,随他们怎么说,我们又不会少一块肉。实不相瞒,我在家乡的名声也不怎么样,皆因我不会看人脸色行事,也不屑于做表面功夫。谁惹了我,或者做了我看不过眼的事,我总要教他”后悔”一词是何意思。久而久之,旁人都说我嚣张狂悖,枉为读书人。不过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欢他们看我不顺眼却干不掉我的样子,更有甚者还多得是时候要求到我面前。”
韩钰怔怔看着谢恒,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狂妄得如此理直气壮!
然而他却一点不觉得讨厌,还被谢恒的这种真性情深深吸引!
谢恒接着道:“我初来都城,无意间在茶楼里听到有人议论韩兄,动辄为韩相打抱不平,说生了个不听教养的儿子,给谋了朝廷的缺,却不好好为官,仗着自己有几分学识总是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树敌众多,甚至还曾顶撞过王上,何为不忠不孝可算是让韩公子给整明白了。”
谢恒每多说一句韩钰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巡视周边回来的宁六听着谢恒的话都在想着公子到底是来拉拢人的还是来得罪人的。
韩钰脸色发白,最后一声短促的惨笑:“景兄真是心直口快。”
谢恒:“我又没什么要求着你的,还不能有什么说什么了?”
韩钰顿时语塞,半晌过后却仰天大笑。
“哎呦景兄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韩钰伸手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顺带抠了下眼屎,“我还从来没碰到过你这么有趣的人。”
谢恒:“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明明有高门背景却还混得这么惨的人。”
韩钰叹气:“景兄直接,我也就不隐瞒了,我会这样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恒挑眉:“谁的道?”
韩钰:“父亲的道,朝廷的道,不是我的道。”
谢恒:“那韩兄的道又为何?”
韩钰:“天下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谢恒点头,“韩兄的道景某佩服,只是光是一点天下为公,以现今情形便是异想天开。”
韩钰苦笑,“我自然知晓。朝中气象污浊,官员任免成了党派斗争的手段,排除异己、任人唯亲,当然我自己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在如今这个职位上,倒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当初他凭借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连番努力得了御史之职。向下监督百官,向上劝谏帝王。然而就因为他不买任何人的面子,甚至质疑反对王上的一些决断,他便不断被排挤和边缘化,最后被父亲硬逼着调动官职,得了一个空领俸禄却无所作为的闲差,年纪轻轻便开始养老。
十年寒窗苦读,不是为了未及弱冠便与那些上了年岁的同僚喝茶闲聊、养花逗鸟。他少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即使最初官场受挫,想的也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但为官多年,终究,他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本想愤而辞官,但最终还是扛不过父亲的执拗。父亲不能接受唯一的儿子在本该官场力争上游的年岁变回草民之身,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指责。
看着父亲被自己气白了的头发,韩钰最终妥协,接受了父亲安排的官职,却无论如何不肯再进一步,不愿参与党派斗争,更不愿意与父亲一般愚忠王上。
谢恒:“韩兄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吧!大环境如此,若是没有伤筋动骨的改变,想来再怎么有心也是无力。”
韩钰转脸看向谢恒:“伤筋动骨的改变?”
谢恒点头,“拿我家族来说。我的家族看似庞大,但周围的竞争家族却是不少。而家族当权者却仗着底蕴雄厚,无视周围家族的虎视眈眈,只一心想着过平静日子。然家族逐步腐朽,奸人当道,族长亲小人而远贤者,看不清日渐势微的形势。族人水深火热,当权者沉迷享乐。此等形势,若是不刮骨疗毒,当无有效解决办法。”
韩钰眼神幽深:“刮骨疗毒……”
谢恒:“你所求天下大同,但你也该知道,如今大夏、大瑾、蛮国,三国鼎立,大小部落各自为王,边境摩擦终年不断,上位者们有的得过且过有的野心勃勃,极端的碰撞之下最受苦受罪的当然还是底层老百姓。天下大同?唯有天下一统,才能实现天下大同!”
一番话,听得韩钰心神剧震!
作者闲话: 【备注:韩钰的道有部分引用自《礼运大同篇》】
第三百五十八章 爱恨情仇
“天下一统……”韩钰喃喃自语,“可要是想天下一统,何其艰难!”
谢恒扬起唇角,“因为艰难就不去争取吗?若只是口头上说说,那心中所想便永远只能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吊着自己难受罢了。韩兄若也是轻易言败之人,那刚刚我们聊得这些可就毫无意义。”
韩钰转过头定定看着谢恒:“景兄之见解,着实令我佩服。有这般胸怀远见,景兄也不该是寂寂无名之辈。”
“啊,”谢恒很是无所谓地说,“景恒这名字只是我的化名,假的。”
韩钰:“……景兄还真是从来不按照常理出招,一般人当招架不住。”他已经猜到“景恒”是个化名,却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坦白地说出来,倒是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谢恒:“韩兄能招架得住就成。”
韩钰:“景兄说天下一统,但谁来同一,这首先就是个不得不思考面对的问题。不管昌河王室如何,这里都是我的母国,我自然不想有一日昌河被他国吸收,成为他国附属。”
谢恒注意到韩钰的那句“我的母国”,看来对方对他的身份已经有所怀疑了,只能说不愧是被后世评说的昌河第一智者,果然敏锐非常。
“韩兄知道我是何人?”
韩钰斩钉截铁,“你不是昌河人。”
谢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可还能进一步猜测?”
韩钰又思索了片刻,突然眼神一紧,“你是谢恒!”
谢恒依旧镇定,但边上的宁六却暗暗抬手覆上腰间的剑。
他没想到公子的身份会这么快暴露,如果这个韩钰要对公子不利,有泄露公子身份的倾向,那为了公子安全,他也只能先下手为强。
谢恒不紧不慢地说:“何以见得?”
“你这样的见识思想,断然不会是普通人。天下一统,这样的话非有大格局之人所不能言。有此才学,怎会不于朝堂之上崭露头角?”
谢恒似笑非笑:“那兴许是我同韩兄一样,是对朝堂失去了信心,所以才不想为朝廷效力。”
韩钰:“失去信心也需要过程,你总要混迹过官场,才能说对朝廷对王室失去信心。以你的雄才伟略,但凡你在朝任职过一日,我都不可能不知道你。既然不是昌河人,那便是万阳或者大瑾。万阳的官场我有所了解,似乎也没有景兄这样一号人物。”
谢恒抿了抿唇:“还要多谢韩兄对我有如此之高的的评价。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隐瞒了,我的确是谢恒,只是不知我在昌河也这般有名?”
韩钰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恒:“大瑾朝的第一佞臣,开国以来晋升最快的朝臣,谢恒,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只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谢大人这时候应该人在万阳,为何会来我昌河?”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万阳跟大瑾联姻,大瑾公主嫁与万阳王,而送亲队伍便是由谢恒带领,他可能还没那么快猜到谢恒身上。
“我若是说游山玩水想来韩兄是不信的。”即使被拆穿了身份,谢恒还是一脸笑意。
韩钰抿紧嘴角,“大瑾想要对昌河开战?谢大人是来打探情况的?”
谢恒:“昌河与大瑾的战事终究难免,当然如果昌河主动投降大瑾就不一样了。不过想想也不可能。而且韩兄应当知晓,若是来日开战,这最先挑起争端的可不是我大瑾。”
韩钰咬紧牙关,他当然知道!
在得知王上有意与大夏联手兵发大瑾西境时,韩钰就知道此举必定以卵击石!即便如今大瑾日渐腐朽没落,但只要军事上有冠军侯宣景压阵,想要在战事上讨得便宜那就是痴人说梦。
王上贪利大瑾西境,被大夏鼓动,真以为凭着自己那点兵力,再与大夏联手就能从大瑾西境咬下一块肉来?简直是笑话!最后顶多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让大夏得着好处,还平白惹了大瑾这个强敌。
他对朝廷冷心已久,已经很长时间未在朝堂上进言,而这一次他坚决反对与大夏联手,结果不意外被王上一通叱责。这也导致最近一段时日他和父亲的关系越发紧张。
谢恒见韩钰沉默,笑着说:“想来你也知道你们王上的野心,其实有野心也没什么,上位者有野心也是好事,但如果空有野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那这份野心对于整个国家来说便是一种灾难,特别是昌河不过是个较大的部落,势力范围不过大瑾的三四个大都城,这么点实力还要主动挑衅,这是想给整个部落招来灭顶之灾啊!若是大瑾对昌河用兵,你们总不能指望隔着那么远的大夏会出兵援助。”
韩钰冷笑,“他们自然不会。对昌河,大夏只是抱着利用的心态,偏偏朝堂上就有那么多人有眼无珠,以为与大夏交好联手,帮助大夏吸引大瑾兵力,便能与大夏合作谋得大瑾西境都城。与虎谋皮不得善终,与那中山狼相谋又能得着什么好结果?”说完韩钰又看向谢恒,“想来谢大人是借着送亲便利,顺道来昌河打探情况,只是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韩钰百思不得其解,他压根就没往自己身上想。
如今的韩钰可还不是后世所评“昌河第一智者”,他对自己也有个大概认知,不说声名狼藉,但也确实是多数人眼中“不识时务的无用之人”,哪怕谢恒有要拉拢昌河朝臣的想法,也不可能把心思动到他身上。
谢恒也是仗着如今的韩钰处在一个“人人瞧不上”的状态,才敢大胆表露身份,知道自己不会被韩钰怀疑真实动机。
“我此番前来的确是为打探昌河形势。之前在大瑾就收到消息说西境这边不太平,昌河已经蠢蠢欲动。我过来本是想打探昌河与大夏的合作到底进行到了何种程度。只是在住客栈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起葛家村这个地方,我便想起了我大瑾的一个村落,村民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带着家人谋生,一时间有几分同情,便过来瞧瞧,也帮些忙。”
韩钰:“这里是昌河,葛家村的村民是昌河百姓,昌河挑衅大瑾开战在即,谢大人为何还要帮扶昌河人?”
谢恒看着韩钰直摇头:“我没想到韩兄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倒是让我失望了。昌河百姓又如何?两国交恶,那是当权者们的较量,两边朝廷也可以相互敌视,却没有必要牵涉到普通百姓。哪怕是枉顾律法的江湖都还讲究一个祸不及家人,难道我们还不如江湖草莽?再退一步,韩兄渴望天下大同,那不管是昌河人还是大瑾人,不都是天下人?”
韩钰被问的一愣,是啊,不管是昌河人还是大瑾人,不都是天下人?枉他口口声声追求天下大同,却还在纠结昌区分河人与大瑾人!他的格局还是小了!
这一刻,韩钰对谢恒由衷生出一股钦佩之情!
“谢兄说的是!”
谢恒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叫我谢大人了。”
韩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之前是有些气你隐瞒身份,但现在想想,如果是我孤身进入大瑾,就算知道没人会认识我,与人相交时也一定会使用化名。”
孤身?
一旁的宁六默默看了一眼韩钰。
韩钰:“谢兄对我坦白身份,难道就不担心我会告知朝廷?”
谢恒:“韩兄当然不会。昌河王室若是知道我在,一定会绑了我要挟大瑾,致使与大瑾进一步交恶,其结果不过是在交战过程中大瑾会打得更狠,这绝对不是韩兄想看到的。”
谢恒这笃定的模样让韩钰稍稍有点不痛快,虽然他知道谢恒说的是事实,不过这种被人完全看透还有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不大好。他就算与父亲吵架,与同僚不和,但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看着韩钰有点气鼓鼓却又不得不服气的样子,谢恒心里偷笑。
他知道韩钰这种人,想要这类人能为己所用,就得让对方心悦诚服。
谢恒不认为自己比韩钰更聪明,也不觉得在治国的本领上能超过韩钰,他现在能让韩钰信服,靠的不过是先知的外挂。谢恒觉得自己能平步青云至今,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从来不会仗着先知而轻视古人,更不会忽略古人的智慧。当然他了解历史走向,也知道韩钰的为人和性情,这便能在他与韩钰的交往中提供极大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