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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南他们最终在一条僻静小街上找了一个大通铺住下,第二天,小朋友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他阿哥老早就跑出去看街景了,只阿爸坐在梓桐树下跟店主聊天,看见小崽跑出来,大手一伸一把抱住,拎到井台边打水洗脸。
洗完脸阿爸取出饼子,又问店家要了一大碗茶水,正要让小孩子吃早饭,旁边的店家阿婶连忙摆手:“哎哟,弄个小的伢崽哪能够天天啃饼子?来,来,过来吃软饼,和着汤水一起吃才不会停食。”
店家阿婶一边说一边把小孩子牵到廊下,廊下摆着一张小木桌,桌子边的长凳上已经坐了两个小朋友,一男崽一女娃,都是七八岁年纪,正好奇地看着走过来的小客人。
阿苏南被粗壮的店家阿婶拎到板凳上,看着桌子当中的一大盘软饼直咽口水。这种渗了野菜的饼子家里也有吃,算不得贵重,只是做起来比较费事,阿妈不爱做,在一连啃了四天的硬饼之后,非常具有吸引力,于是转过头去看阿爸,眼巴巴地等着阿爸点头。
桌子边的小朵朵很可爱,齐齐的留海下一双弯弯的细长眼睛,看他不动手,把盘子推到他面前:“我阿妈做的饼香香软软的,好吃的很,小阿哥你快吃啊。”
直到阿爸点了头,阿苏南才拿起一张饼,小声向朵朵道谢。
“不用谢呀,不是贵重物事,”小女娃开心了,眼睛眯成两道缝,语气里面一股子自豪,又自报姓名,“我叫米萝,你叫啥?”
阿苏南揉揉鼻子,思考起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一个黄毛小丫头的问题,旁边阿婶却乐呵呵地摸摸他的包头巾:“小伢崽不好意思啦?吃吧,多吃两张饼,长的弄个精细的伢崽可不好找,以后到乌衣寨来给阿婶做上门女婿好不好?”
“说好了我长大了要娶米萝朵朵的……”旁边小崽不干了,放下手里汤碗,严正抗议。
躺着也中枪的阿苏南:尼玛,我才六岁!
……
吃完一顿热热闹闹的早饭,阿苏南牵着阿爸的衣角往街上走。
这个时代这个地界,乌衣寨无疑是繁华的,寨子里有两条象模象样的八尺大街,最热闹的那条叫作“叫鱼街”,整条街临河而建,街东头有一座七尺宽的木头桥,叫作“钓鱼桥”。
说起这座钓鱼桥,那可是鼎鼎大名,连六岁伢崽阿苏南都有听说过€€€€据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乌衣寨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寨子的时候,桥上总有人钓鱼,曾经有人钓起来一种很奇怪的会叫的鱼,于是得了一个名儿叫作“钓鱼桥”,后来桥那边建起来一条街,人们想起那条会叫的鱼,于是就有了一条“叫鱼街”。
叫鱼街是“半边街”,街的一边商铺连着商铺,有食肆、布庄、首饰铺子、瓷器店漆器店,甚至还有一家专本售卖文具书籍的“文宝房”;街的另外一边则是乌衣河,大概是害怕小孩子掉进河里,沿河搭了一道两尺高的木栏杆,走的是巫夷式的粗犷简洁路线,天然又实用,正好给过往的行人歇脚用。不过这会子坐到栏杆上竭脚就不用想了,夷家人实诚可不笨,一年一度的赶山会,大好的商机本地人可不会放弃,一大早就有人沿着河边摆了一溜小摊,摊子连着摊子,吃的、用的、玩的……东西没有店里的好,却绝对是价廉实惠。
多出这么一溜路边摊子,八尺街面窄了一半,阿苏南站在桥上望过去,但见叫鱼街上人头攒动,阿朵们穿着鲜艳的百褶长裙,阿哥们披着长长的察瓦斗篷(注2),头上的竹笠色彩各异花样百出,在商贩间流连忘返……这副场景阿苏南还是第一次见到,黑漆漆的眼睛一时间瞪的又大又圆。
被阿爸牵着小手走入街市,一家一家的店铺看过来,他们没钱,大门面的商家进去看看就出来了,更多的时间给耗在了沿河的小摊子上面。这个时空或许也有非常精致的商品,但肯定不会出现在乌衣寨的路边摊上,阿爸看小孩子不吵不闹,更没有像其他伢崽样嚷嚷着乱要东西(他们旁边就有一个小伢崽正坐地上嚎淘大哭呢),只以为是自家孩子懂事,欣慰不已,却不知是东西入不了他家伢崽的眼。
临近中午的时候经过一家首饰铺,小孩子突然拽着阿爸进到店里,原来是看中了缀在窗前的一长串香囊,这家首饰铺主要售卖铜饰木饰,也卖些香囊之类的小玩件,香囊是巫夷人随身携带的物品,内里装的不是香料是药草,驱赶毒虫用。
阿爸只以为小孩子被花花绿绿的香包迷了眼,连拉几下没拉走,蹲下身哄孩子:“南仔乖,回家让阿朵给你做几个,比它们都要漂亮。”
小家伙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挣开阿爸的手,跑到柜上去了。
“阿叔,我有很漂亮的香囊,你看一下好不好?”阿苏南瞅着这人和颜悦色却很有些气度,像是老板,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攀上高高的柜台,递出手里的香囊。
第5章 邂逅乌衣
阿苏南好眼色,找上的正是店主,商家讲究和气生财,大都不会冷眼赶人,只赶山会期间客人实在是太多了,店里忙不过来,像阿苏南父子一看就不是正经买主,店家也是不愿意把时间白白耗费在他们身上的。现在看这小伢崽跑来添乱,先自烦燥了几分,再看孩子手上的香包,土布扎染,色泽也不鲜艳,一看就是山里人自家缝的东西,笑着敷衍了一句“是很漂亮”。
“阿叔你们要买吗?很便宜的。”
买吧买吧,废布头做的,三文钱就卖给你……阿苏南满眼都是期盼,仰头看向店家,只觉得这人好高,完全没意识到是自己太矮。
店家干咳两声,指指窗前那一长串香囊。
“对不住啊伢崽,你看我们是卖香囊的,不是买香囊的。”
“阿叔你看看好不好,我的香囊跟你们的都不一样,我的是新花样,做法也不一样,你们肯定都没有的……阿叔麻烦你看看好不好……”
阿苏南还不死心,踮着脚尖不住央求,店家恍若未闻,摆摆手,笑着走到旁边,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阿苏南看着老板的背影,放下手臂,落下脚尖,沮丧地垂下脑袋。
他记忆恢复后,看见阿朵绣的香包都是些大红大绿的鲜花飞鸟,跟前世随安的审美严重抵触,于是给画了几幅图样,又挑了相配的素静布头,让阿朵用刺绣加拼接的法子试试他的新花样。阿朵却会错了意,只以为他喜欢,冬日闲暇多,找出一堆碎布头全都给他做成了香包。阿朵的针线活一等一的好,做出来后他还真是很喜欢,出门前灵机一动,想着或许可以拿到赶山会上换些个小钱,专门带身上了,没想到店家只淡淡瞥了一眼,都不愿意细看。
第一次尝试挣钱就惨淡收场,说不失望是假的。
阿爸在旁边看着幼子,看他黑漆漆的一双眸子黯淡下去,心里面也不好受,走上前抱起儿子,蹭蹭他的小脸蛋:“香包南仔留着自家用,我们去买纸笔好不好,南仔好好念书,以后去月街做大巫的弟子。”
阿苏南在阿爸怀里垂着头,一个大男人(?)心里面竟是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小伢崽,把你的香囊给阿哥看看好不好?”
父子俩正要出店,旁边有人叫住他们。
阿苏南抬起头,说话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没披斗篷,窄腿裤配中长黑衣,腰间系着三指宽的银色腰带,标准的夷家打扮,乍一看,这人仿佛比同龄的巫夷少年要单薄些,再看时,却是剑眉星目,英气俊朗,透着一股子山里人中难得一见的大气。
嗯,从头到脚都是细纹布,领口袖口还绣着密密的暗花,小破孩儿这是……来头不小?
正宗小破孩儿阿苏南窝在阿爸怀里酸溜溜地品评着面前的翩翩少年郎,也不着声,默默递出香囊。
少年看他可爱,接香囊的时候抬起手,轻轻拂了拂他的脸颊,小家伙的眉头一下子拧起,少年给他逗的眉头一挑,眼底笑意四溢。
“疏影横斜,月下山寨,巫夷秋色……不错,不错,素淡雅致,意境隽永,很漂亮……小伢崽,卖给阿哥好不?”
阿苏南立时忘了眼前这人的调戏行径,他有点被惊到了:疏影横斜?……这个世界也有林逋林君复?……好吧,这个“疏影”什么的是他自己翻译的,把巫夷文翻译成上辈子的汉语,做不得数。
少年看他闷不吭声,一双眼睛却瞪的老大,眼睛里面光影流动,灵气十足,忍不住刮刮他的小鼻头,笑着逗他:“小伢崽不想跟阿哥讲话吗?告诉阿哥你的名字,讲了名字阿哥多付钱喔。”
阿苏南眨眨眼睛,还是不说话──他不喜欢被陌生人当作小朋友,尤其不喜欢被个小破孩儿当作小朋友,说白了,他这是红果果的忌妒了。
少年看他打定主意不开口,笑意更浓:“小伢崽你的香囊要卖多少银钱?五个一百文好不好,正好一个银角子,这下子不会哭鼻子了吧?”
“我才没有哭鼻子!”
二十七岁的随安肯定不会弄个幼稚,但他不仅是随安,他更是阿苏南,只有六岁半,标准小正太一枚,所以,他的眼睛立时瞪圆,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表达出强烈抗议。
少年笑了,阿爸却是涨红了脸,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自家做的东西,不值钱,小哥你要喜欢给个十文二十文就成……”
“阿叔,我说它们值这个价,放心,我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少年爽快地掏钱付账,真的是一个银角子,是阿苏南听过却从来没见过的传说中的银角子,连一旁的店家都看直了眼,连忙上前招揽生意,少年却摆摆手,走出店门。
阿苏南父子随着少年走到店外,阿苏南突然出声。
“阿哥你叫啥个名字?”
“哟,总算开口啦,我叫伊落,小伢崽,你的名子呢?”少年看着他水水嫩嫩的小脸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阿苏南满脸黑线,他个大男人居然被个小破孩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叔叔忍了婶婶都不能忍,刚刚张开的嘴唇又一次死死抿住,坚决不再说话:我就是不要告诉你,哼哼,就是不要讲!
阿爸看儿子闹脾气,连忙道:“他叫阿苏南,小南仔。”
“原来是南仔,南仔以后长大了去到月街,一定要记得去找阿哥哦。”
阿苏南继续木着脸扮葫芦。
少年见他一本正经的小模样,不禁莞尔,又一次拍拍他的小脸,一笑之后迈步上街,汇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
阿苏南细心旁观,看见街边一个黑塔样的高壮男子立即跟了上去,悄悄撇撇嘴,又轻轻踢踢小腿,阿爸顺着他的意思把人放到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不远处的“文宝房”走去……
这个时候的阿苏南想:这个人真是讨厌,动手动脚的,以后去到月街,会不会真的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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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赶山会是少男少女们的浪漫盛会,水边看人,山歌问名,篝火定情,神庙祈福,四个流程下来,乌衣寨每年的赶山会上,总有数百对阿哥阿朵找到意中人。但是,非常不幸的,阿苏南不是少男,他还是只小正太,对于小正太来说,除了白天看一个人多,赶山会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令人丧气啊。
做啥弄个说?
因为小孩子爱睡觉嘛!这些活动大多是在夜间举行,等到篝火燃起来彩裙舞起来的时候,他们早睡成小猪啦!
所以,阿苏南唯一有机会凑热闹的,就是“问名会”了,它的举行时间是在晚饭过后的黄昏时分(再晚就看不清楚模样啦),别看阿苏南还是一个小破孩儿,对于去看漂亮妹子还是颇有些意动的──夷家人的“问名会”是赛歌会来着,夷家阿朵成群结队挤在叫鱼街的栏杆边上,夷家少年一堆堆扎在河对岸,隔了一条十来米宽的乌衣河唱山歌。
当然罗,偶尔也会有几个不守规矩的不良份子,弄了木伐子不要命地跑到河中心参战──做啥叫作“不要命”?问出了心仪朵朵的名字还好,夷家汉子还是很宽厚的,对于夷家朵朵的心上人还是会网开一面的,不过,倘若是不幸没有问出来……嘿嘿,就等着被小子们弄到河里喝乌衣水去吧!
阿苏南既想看美女又想听赛歌,更想见识见识雄孔雀开屏出风头的样子,哦,巫夷山上没有孔雀只有金雀子,应该叫作看金雀子出风头的样子。所以,午睡过后他就开始闹腾,跟在阿爸身后团团转,磨着阿爸要去参加问名会,只可惜阿爸一点都不能理解他那颗燥动的夷家汉子的心,嚼着芫香球一阵阵闷笑。阿哥生怕多出一只小尾巴,连着劲儿地跟阿爸说赛歌的时候人太多,一不小心没照顾过来让南仔掉进河里就麻烦了……
最后,阿苏南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阿哥打扮的跟只金雀子一样奔出门,出门前还扇扇金翅膀得意洋洋地跟弟弟挺挺胸……可怜的阿苏南愈发地悲愤了,气鼓鼓地看向阿爸。
阿爸给幼崽逗的差点没笑破肚皮,问他:“阿哥是去看朵朵,你去看什么?”
“我也看朵朵。”
“那里没你朵朵,那里都是你的大阿朵,她们的年岁比你阿朵都要大。”
小崽不服气:“我都长大了。”
“是,是,我们家南仔长大了,可我们家南仔的朵朵还没有长大啊……”阿爸继续闷笑,眼角折子叠折子。
阿苏南急的跳脚:“阿爸,我们走了四天的路、四€€€€天€€€€的€€€€路,连问名会都没有看到,我、我、我……我亏死啦!”
阿爸哈哈大笑,把个炸毛的小家伙抱到腿上:“南仔,你去了问名会,就要晚睡觉,睡晚了,明天早上就起不来,你起不来,就要错过去神庙……南仔不想去神庙跟朗玛神祈福吗?”
阿苏南眨巴眨巴眼睛,他把这茬给忘了,嗯,也不是忘了,是他压根不以为神庙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可是阿爸,不是都说跳过舞定了情的阿哥阿朵才要到神庙祈福吗?”祈福都是成双成对的,他家老哥又不找朵朵,一个人去祈福做啥?至于他自己,他还小呢。
“谁说只有他们才能去,我们也可以去给南仔祈福啊。你阿妈说了,我们家南仔弄个聪明,我们要去感谢朗玛神把南仔赐到我们家,还要请求神明守护南仔,今年一整年都平平安安的。”
这样啊……
阿苏南继续眨巴眼睛,心一点一点的死掉,今天的问名会看样子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成了,因为他太清楚朗玛神在夷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朗玛神就是巫神,按照阿苏南的理解,他是自然之神,也是巫夷人供奉的唯一神€€,是传说中夷家人的守护之神,大寨子里都有专门的神庙供奉。按照传统,一家人一年只能向朗玛神祈求一件事,据说踏着第一缕晨光进入神庙的人才会得到赐福,阿苏南没想到今年家里的祈福对象会是自己,大概是去年他生的那场病把阿爸阿妈给吓坏了吧。
其实就算去了问名会他明早也起得来,但是阿爸肯定不会相信,呜呜呜,太悲催了,做啥他还是个小孩身嘛……别了,赛歌会,别了,花儿一样的夷家朵朵,咱们八年以后再相会……
第6章 便宜兄弟
太过失望,天没黑阿苏南就赌气钻进被窝,睡不着没关系,正好琢磨琢磨即将开始的发家大计,第一桶金今天挣到手了,整整一百文、一个银角子呢!
以前看网络小说,一个个都好似富可敌国,男主女主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然后一开口就是几十万两什么的,当时随安就觉着不靠谱,几十万两,那就是几万斤重,那是准备要用几十辆牛车去拉银子吗?……现在嘛,哼哼,就算是跟一百文铜钱相当的银角子,今天也才是第一次见到,对他来讲,都是好大一笔巨款。
这一百文,到底该弄个花呢?
……
阿苏南脑子里的发家草案刚刚起了个头,正对床铺的窗户上很诡异地现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圆脑袋,三月底的夜里不算冷,窗户大开着,两双眼睛€€€€对在一起。
半晌,小圆脑袋上的眼睛眨巴眨巴:“你都不去问名会吗?”
“阿爸不让我去。”
“我晓得,所以才来帮你嘛。”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苏南默默地看着小圆脑袋。
小圆脑袋咳嗽两声:“只要你保证不跟我抢米萝朵朵,我就帮你。”
看阿苏南没反应,有点急了:“喂,你答不答应啊?”
“哼,夷家汉子才不会可怜巴巴地请求别人让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