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南回神,连忙哭丧着脸补救:“伊落阿哥,我不要去神庙!”
伊落:“……”
“我不要去神庙,不要当神庙的门徒,我不要离开阿爸阿妈!”
伊落顿时哭笑不得:“神侍大人就是想要见见你,谁让你去当门徒啦?”
咦……
阿苏南转转眼珠子,不着声了。正好某只小黑球跳上书桌,团起身子想要睡觉,于是伸出手掌,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小黑球,小黑球今天却是老大的不乐意,一尾巴把他的手甩开。
伊落却看着他的小发旋若有所思,又道:“南仔,我们今年肯定要呆到回安庆典,要过了秋祭天才会离开。”拜那只树蜥所赐,他们的进度必然要拖后。
小朋友立时忘了小黑球,后背坐直,耳朵一下子竖的老高。
“每隔十天,所有队员都要回营地休整。”
咦、咦……
“我们都不太会做饭,所以……”
阿苏南终于忍不住了,扭着脖子看伊落,目光炯炯:“所以,休整的时候你们需要采买吃食?”
“是,以前我们没有找到采买吃食的地方,只有自己胡乱弄,”虽然意料之中,但是看了小孩子的反应,伊落仍然觉得一言难尽,“小南仔,你很想挣钱么?”
“嗯,有了钱就可以买一头牛,有了牛,阿爸和阿哥就不用弄个辛苦啦。”
伊落眼神沉了沉,片刻过后才开口:“南仔,阿哥下午去了你家,你阿爸阿妈还有你阿哥阿朵都有见到,他们都很好,还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在营地好好休养。你家的兔丁也很好吃,跟你说的一样,又香又辣,所以,我今天跟他们订了十只兔子两只鸡,还有40个蒸糕、40个烤糕,后天中午就可以吃到。而且,营地以后每旬都要去你家采买吃食,都是这个量,你看,你让阿哥买两只兔子,阿哥却买了弄个多,是不是很讲信用?”
阿苏南的小脸瞬间绽放出兴奋的光芒,伊落看他浓墨样的一双眼睛倏然间光采夺人,忍不住弯弯唇角,说不清楚原因,这个小伢崽总是让他很开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投缘”吧?
而阿苏南这边,心里面的算盘珠子已经拨的劈啪作响:10只兔子300文,两只鸡100文,40个蒸糕20文,40个烤糕40文,今天的这笔买卖他们家得钱460文。如果每十天460文,一个月就是1380文,一年就是……呃,不对,他们只呆到秋祭天,现在到秋祭天还有差不多六个月,就算六个月好啦,六个月的话……
伊落看小破孩满脸都写着“钱钱钱”,终于被彻底打败了:“算出来了吗,多少钱?”
“8280文,有八千二百八十文……哇!”
伊落被他感染到了,大笑出声:“八千二百八十文,真的很多呢,小南仔要弄个感谢阿哥?”
“伊落阿哥是大买主,我给你折扣。”
“折扣?”
“嗯,我让你八十文,总共只收八千二百文,就是八十二个银角子!”
好大方的小伢崽喔……
哭笑不得的伊落:“这样子的话,阿哥好像占了便宜呢?”
“没有没有,我们是互利互惠……”
“‘互利互惠’?”没听说过,不过意思很容易理解,“嗯,听上去很不错。那,南仔愿不愿意跟阿哥做成这笔买卖?”
阿苏南一把抱住伊落脖子,大叫一声:“愿意!”
八十二个银角子了都,好大一笔订单,说不定今年就可以买头牛回家,不,不,他可以说服伊落预付货款,家里很快就要多出一头牛啦!
只听伊落又道:“不过,阿哥也有一个条件呢……”
阿苏南:“……”
“过了秋祭天南仔就跟阿哥一起回月街去,好不好?”
阿苏南貌似好一阵子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松开双手。
然后,却见伊落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到他手里:“另外,阿哥还可以送给南仔一瓶冰片喔……”
看着瓷瓶,小人儿整个人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第19章 惊闻噩耗
阿苏南又做梦了,梦里,他来到一个仙境样的地方,可惜,弄个美好的地方却有一只凶狠丑陋的树蜥一路追着他满世界跑,他不停地跑不停地逃,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躲起来,没多久又被树蜥发现,当满是尖牙的巨口咬下来的时候,他一声大叫,然后……
然后他就醒了。
阿苏南浑身大汗地躺在床上,巨口咬下的瞬间过于清晰,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这里是营地是伊落的卧房,一场梦而已,完全用不着害怕。
不过床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再看看窗外,丝丝缕缕的亮光透过木窗上的缝隙渗透进来,天色早已经大亮,伊落都不知道离开了有多久。
觉是睡不成了,阿苏南从床上坐起身,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忽而失笑,此时此刻,控制他身体的无疑是随安,如果他这副样子被人看到,只怕是要笑断人肚肠。
撇撇嘴跳下床,跑到窗前撑起窗板,天光瞬间涌入,下一刻,他就看到了伊落。
朗阿是山地,气温偏低,就算是在初夏时节,晨昏时候也透着一股子寒意。营地又建在悬崖边上,山风猛烈,此时的伊落没有裹头巾,正坐在一棵大树下看书,清清冷冷的晨光中,山风不断地拍打着他腰间的带子,又吹起他颊边的黑发,落叶在他的脚边不停的打着旋子……这个画面看在阿苏南眼里,仿若一幅图画,却有几分冷落萧索的意味。
仿佛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伊落抬头看向这边,弯唇一笑,清冷的画面骤然间染上了暖色,萧索之意尽去,整幅画都变的暖和起来……看着笑意盈然的少年,阿苏南心底一暖,心底依稀生出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可惜,如此美好的画面转眼给一群熊孩子破坏掉,他们风风火火地自大屋的另一边冲过来,看见伊落,一个个都变老实了,磨磨蹭蹭不敢上前,直至伊落冲他们温和地点了点头,几个小孩子才如蒙大赦,飞奔而来。
当中有伢崽眼尖,看到了二楼窗边的阿苏南,立即冲着他挥手大叫:“快,南仔,快下来,先生他们马上就要来啦,我们今天可以回家啦……”
对于小孩子来说,营地里啥都好,好吃好喝,还没人管头管脚,更不用去学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想家想的厉害,这一点连阿苏南都不能幸免,有时候他也挺难以置信的,明明随安老早都成年了不是。这次他算是真正弄明白了,他不只是随安,他更是阿苏南,一个六岁半的小伢崽,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阿苏南的部分要远远多过随安,只有当他必须要认真开动脑筋的时候,他才会“随安附身”……这种事情很难解释,幸好他也不用跟谁解释。
阿苏南被一帮熊孩子拖下楼,当中还包括朗阿蛮,这熊崽昏睡三天,昨天下午醒过来后即刻坐到火塘边跟他们一起吃晚饭,从他清醒到现在才一个晚上,看他那副活蹦乱跳又熊又皮的样子,哪里有一丁点大病初愈的样子?
……
先生他们如期而至,还带来一顿丰盛大餐,只今天的雨瘴忒讨厌,午饭过后又下了起来,淅淅漓漓,迷雾层叠,一直等到下午过半雾气才散开,朗阿寨的小伢崽们终于踏上回家路。
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下崖回家的时候阿苏南才胆颤心惊地发现这条路到底有多惊险€€€€确切的说,压根就没有“路”!
营地建在高崖之上,上下崖搭脚的却是一块块凸出来的石头,有一段甚至还是栈道,每隔三尺有一块窄窄的石条嵌入山岩,就像是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钉了一排石钉子,“石钉”下面瘴雾弥漫,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难怪伊落要让三个阿哥护送他们下崖。
听先生解释说营地建在高处一是因为视野开阔,另外也是为了防止凶兽袭营,伊落他们人数少,且小队中不可能人人都是武者,更不可能把所有好手都留在营地,所以选址的时候必须要未雨绸缪,阿苏南这才知道原来巫士只是一个统称,当中还有武者巫师蛊医等等区别。
幸好营地的地势虽然险要,距离寨子却是不远,两刻钟过后,山寨已然在望,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要经过一处断崖。此处山崖向内凹入,无路可走,与下面的山林“断开”整整二三十米,只有几根小儿手臂粗细的绳索在山风中飘来荡去……
眼看着朗阿蛮几个攀着绳子在“喔嗬嗬”的叫唤声中利落滑下,阿苏南也心痒痒地伸出小爪想要抓住绳子。一路上他都被竹竿阿哥沽索明背着,明显是受到了特别照顾,非常伤他那颗夷家汉子的心,现在虽然看着有点高,但他看几个同龄小崽滑的都挺轻松,而且腰上还套了保护索,危险性不是很大的样子,摸拳擦掌决心自个儿也要试试。
结果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绳索,沽索明已经不由分说把他拎到背上,先生还在旁边教导:“南仔啊,人各有短长,不要跟蛮仔他们争这些。”
阿苏南没有反驳,只一张小脸紧紧绷着,下到崖下跟竹竿他们道别的时候都没有松开,先生不禁莞尔,心道这小崽也是有脾气的,气性还不小。
其他几个小崽没心没肺的,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阿爸阿妈了,个个都像喝了迷瘴酒,兴奋的无以得加,言语间都是如何如何向小伙伴们夸耀这几天的奇遇──那些个拥有巫力的阿哥阿朵,还有那些个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食,做梦一样呢,保管眼馋死一寨子的熊孩子,种种风光劲儿,光是想想都激动万分。
说到高兴处,几个小崽都有点疯魔了,完全忘记他们是私自跑出来的,而且还是绑架了阿苏南私自偷跑出来的,回去后还不知道是个啥境况呢。几个小家伙走一路闹一路,阿叔们也特别宽厚,由着他们闹腾,连蛮仔的爆脾气阿爸都没有阻止,只有阿苏南注意到他看向自家小崽的眼神特别的……悲伤?
一直等他们来到寨子边上,听见寨子里的钟声,三短一长,伢崽们这才齐齐安静下来。
正常情况寨子里一天至少要敲两次钟,早晚各一次。早上是说寨子外面没有异样,打算出寨的可以动身啦,下午天黑之前的钟声更加重要,钟声响起就意味着寨外干农活的汉子们全都必须返寨归家──天快黑了,再不回来就不安全啦。
除此之外,其它一些时候也会敲钟,比如祭祀大典婚丧嫁娶或者猛兽来袭等等,钟声各不相同,大家只听钟声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比如现在,还没到“催归钟”的时间就敲钟,钟声又与往常不同,三短一长,这是有人新丧的敲法。
他们才出来四天,寨子里就死人了吗?
看伢崽们犹疑不定地停下步子,蛮仔阿爸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轻声道:“蛮仔,朗玛神昨天把老阿妈接走了。”
蛮仔没着声,旁边一小崽却恍然道:“原来是刀月家的老阿妈走啦。”
过了一会子阿苏南才想明白,“刀月家的老阿妈”,那不就是朗阿蛮的姥姥嘛。
蛮仔的姥姥过世啦?!
蛮仔阿爸看儿子整个人都懵掉,心痛地把小孩子搂入怀中,他不善言辞,只能求助似地看向先生。
先生叹息一声,走到父子俩身边蹲下:“蛮仔不要难过,老阿妈活到四十六岁,她的时候到了,而且老阿妈是在得知你蛊虫进阶后才走的,是欢欢喜喜走的。寨子里面很久都没有弄个长寿的老人家了,都说是喜丧,连刀莱寨都带了信过来,说是等到送魂的时候,他们寨子也会有人过来为老阿妈唱灵歌,老阿妈走的安宁又尊贵,我们都要开开心心地送她回天家。”
阿苏南跟朗阿蛮一起木楞楞地看向先生。朗阿蛮发懵,是因为死者是他的至亲,那是他家的老阿妈、前几天还说过话的老阿妈,那个总是笑眯眯、经常塞给他吃食、每次挨打都跑过来救他的宠他疼他的老阿妈!
她过世了?她弄个可以过世呢?过世是个啥意思?弄个他一点都听不明白先生的话?……
而阿苏南也跟着发懵,就有点让人看不明白了。夷家人寿命短,又家家打猎,哪怕是朗阿这种小寨子,一年里头也总要操办好几场丧事,所以别说是他,就算是普通的夷家孩子,六七岁也都明白死亡的含义了。可是,也正是因为明白,他才自觉更加的糊涂:刀月家的老阿妈?就是那个脸上堆满折子的老阿妈?她才只有四十六岁吗?
老阿妈不是阿苏南的外婆,他对老人家没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此刻困扰他的是老阿妈的年龄,他正在努力回想老阿妈的样子。
朗阿寨统共几十户人家,刀月家的老阿妈阿苏南自是认得的,以前他出门打猪草,天气晴好的时候,经常看到老人家坐在太阳底下做针线,脸上的折子深的恍若刻下了百年时光,听寨子里人人都尊她一声“老阿妈”,他还以为没有七十也该有六十九岁呢,没想到只有四十六岁!
等等,活到四十六岁就是“喜丧”?
这算哪门子的“喜丧”!
第20章 家中晚餐
进到寨子,远远看到自家木楼,阿苏南都还有些神思恍忽,自打听到老阿妈过世的消息,他就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楚到底啥个地方不对劲。
家里的猎狗耳朵好,远远听到他的脚步声一起冲过来,绕在他身边欢蹦乱跳,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心头的怪异感。
听见自家大狗小狗一个劲儿的叫,阿妈阿朵连忙跑出塘屋,看见阿苏南连声惊呼。
阿哥后来居上,直接从楼上跳下来,三两步奔到他跟前,一把把人举过头顶,咬牙切齿:“你个小伢崽弄个笨啊,亏你还晓得回家……”边说边把人抛向半空。
阿苏南给阿哥稳稳接住,远远看见阿爸站在楼梯上,奔力挣开阿哥魔爪,伸出双手乱舞:“阿爸救我,阿爸救我……”
“救你?想都不要想,你个笨仔,笨到被人弄出寨子去,看我不收拾你!”
阿哥恶狠狠地把幼弟扛到肩上,甩开步子一路飞奔上楼,刚刚跑过来的阿妈只得掉转头,追在后边连声叫:“措仔你轻点你轻点,看把弟弟给伤个了……”
阿爸站在塘屋门前嚼着芫香,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儿子打闹。
阿苏南好不容易才从阿哥肩上抬起头,正好对上阿爸近在眼前的笑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脸,黝黑、粗糙、一条条沟壑已具雏形。
阿苏南顿时怔住──这是自家的阿爸吗?他有弄个老?不是说阿爸才三十一岁吗,弄个连头发都灰白了一半?看起来就像……就像……
前世五十岁都没有弄个老!
心脏蓦的抽紧,胸腔中一阵阵酸胀,铺天盖地的惶恐感接踵而至。
“南南,做啥哭了?”阿朵心细,第一个发现不对劲。
阿妈一看,小家伙确实是哭了,一巴掌拍在长子背上:“叫你轻点,叫你轻点,你听到没有!”
阿哥吓了一跳,只觉得冤枉无比,他没有出重手啊。
阿爸连忙接过幼子抱回屋里,连声问:“南仔,哪里痛?跟阿爸讲,是不是哪里痛?”
落下眼泪是一刹那的情不自禁,连阿苏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听了阿朵的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哭了。一个大男人在人前落泪,虽说是在自己家人面前,也怪难为情的,连忙用手背去擦……怪了,泪水越擦越多,越想它停越是停不住,心里酸胀的不行,泪珠成串儿地往下滴,跟不要钱似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好吧,它们本来就是不要钱!
阿苏南试了老久都止不住泪水,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抵抗,管他的,反正脸已经丢了,多哭一会儿少哭一会儿都是丢人,干脆痛痛快快哭一场……
阿苏南不是没有哭过,以前犯了错,阿妈竹板刚一举起他就开始干嚎,但一家人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哭过,泪珠儿挂了满脸,却光落泪不出声,直让人心底泛起一阵阵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