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第19章

黎棠再度:“……”

我根本没往里挤好不好。

广告之后放到另一则新闻€€€€社会青年街头斗殴伤势严重,大叔捧着茶杯念叨:“这算哪门子严重,上回我们这儿来救护车,被扛上车的两个小年轻那才叫一个血肉模糊,脸都看不清咯。”

黎棠似有所觉,出声问道:“也是打架斗殴吗?”

“算是吧。”大叔望向窗外,往那通往地下的楼梯方向瞅一眼,“白天是正规拳馆,等到了晚上或者休息日,那里头的动静,啧……”

原来是拳馆。

依然是黎棠不了解的领域,他问:“拳馆不是健身的地方吗,怎么会受伤?”

大叔一脸讳莫如深:“知道格斗吗?听过黑拳没有?台上玩命,台下撒钱,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可千万别为了那仨瓜俩枣去那种地方学坏了。”

地下拳馆。

“嘭€€€€”

随着一声沉重而扎实的击打,对手在在冲击中轰然倒地,几度挣扎,终究没能再站起来。

场边的裁判走上前,拉过蒋楼的手高举,场馆内一时掌声雷动,欢叫炸响。

往台下走时,有人递来毛巾。蒋楼仍再喘促气,接过毛巾随便擦一把脸,再捂了捂左边耳朵。

无用的耳朵,平时捕捉不到一点声音,而当处在密闭环境里有高分贝音频,它反而会拉响警报般地出现尖锐耳鸣。

罕见的会令蒋楼感到疼痛的时刻。

到后台,老张替蒋楼摘下装备,紧接着检查他的伤势€€€€听劝戴了护头盔所以头脸没有大碍,肩膀,胸前,以及腹部,已经有淤血自皮肤下浮现出来。

即便善于防守,也练出坚实肌肉,在拳击台上受伤仍是家常便饭。

“让你周末好好休息不要过来,怎么就不听话。”老张叹气道,“以后两腿一蹬下了黄泉,你爸怪我没照顾好你,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他不会的。”蒋楼仍是平淡的口吻,“是他为了救别人把我丢下,怎么会怪您没照顾我?”

“要怪,也是我怪他。”

冲过澡,换上来时的衣服,蒋楼一边顺着楼梯上行,一边将外套拉链拉到顶。

刚踏上地面,就踩了一脚水。道路像是一张深浅斑驳的画布,低洼处暗淡,积水处反光,显是刚下过雨。

而画布的正中,一个人站在那里。

稍作停顿,蒋楼走上前去,到黎棠面前时已经带了笑:“怎么,朋友没留你吃饭?”

此时下午四点,远没到亮灯的时候,天色灰蒙,却足够蒋楼看见黎棠眼中的担忧。

这么多年,他好像一直没学会隐藏情绪。令蒋楼想起几个小时前在公交车上,他看向自己的崇拜眼神,以及更早以前,他也曾眼睛很亮地看着自己,童声稚嫩地说:“会写这么多字,哥哥你好厉害呀。”

何其真诚。

却让蒋楼在后来的十二年里,每当想起这个片段,就有如一捧雪水浇在心里,刺骨冰凉。

黎棠并未察觉,犹自担心着,连谎都顾不上圆:“我听说了,那里是拳馆。”

蒋楼深吸一口室外的空气:“你进去了?”

“没有,我进不去。”黎棠问,“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在里面……做什么?”

“你希望我在里面做什么?”

“我不希望你进去,那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蒋楼愣了下,随即又笑了:“那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商场,电影院,还是你们常去的咖啡店?”

他在笑黎棠天真,“那些要花钱,上学也要钱,想活着就绕不开吃喝拉撒睡,这些全部都需要花钱,进去就能赚到钱,就能有活路,你让我不要进去……那我应该去哪里,应该在什么地方?”

黎棠的眼神暗下去。

他想起曾经目睹蒋楼手臂上出现大片青紫,还有挂在屋里重逾百斤的沙袋。

原来那并不是摆设,而是他的谋生工具。

不是没有察觉蒋楼言语中的嘲讽,黎棠还是拾起了生日那天没问完的问题:“那你的休学,是不是因为耳朵……”

“是啊。”像是打定主意要满足他所有的好奇,蒋楼说,“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和初中生打架,四个打我一个,有个人抡花盆砸我脑袋,去医院的路上,左耳就听不见了。”

当时他已经从收养他的姑姑家搬走,姑姑觊觎蒋楼父亲名下的房子不成正怄气,出过一笔手术费后就声称到她手里的抚养费已经见底,不愿再出后续的治疗费用。后来是福利机构筹款为他继续治疗,然而颅脑损伤造成的神经性耳聋病因难寻,两次手术接连失败,左耳已被定性为重度以上听力损失,主治医师都建议别再折腾,不如植入人工耳蜗,或者佩戴助听器。

彼时助听器在孩子们眼里还是稀罕物,蒋楼戴着去上学,被高年级的男生围观嘲笑,他们还把助听器从他耳朵上扯下来,扔到地上踩。

蒋楼跟他们打了一架,差点又进医院。

这下不仅学校,连资助他的福利机构也认为这小孩脾性恶劣,难以管教,生来就是祸害。

身边的大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他先是被带到姑姑家,再辗转到福利院,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家里。

这段经历对于蒋楼来说并非难以启齿,但凡有人问起,他便如实讲述。

因此他知道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反应,惊诧,哀叹,或者怜悯€€€€人类对于悲惨的故事,大多会动恻隐之心。即便这故事,蒋楼已经重复讲过无数次,早就麻木无感,甚至像在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别人的故事。

而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黎棠的反应必然与那些人一样。

像他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多半同情心更泛滥。

这在蒋楼的预期之中,也是他为引狐狸上钩,设下的陷阱。

然而,当他讲完,看到的却是黎棠懵懂不解的神情。

那眼神里似乎还有……无奈?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黎棠比他矮一些,微微仰头看着他,“你问我累不累,可是你这样比我还累啊。”

笑容在唇边凝固。

像是冷不丁一脚踩空,失重感令蒋楼心脏陡悬。

待回过神来,便觉得荒唐。

黎棠说的话荒唐,自己的反应也荒唐。

怎么会有人听了他的故事,第一反应不是唏嘘,而是觉得他在强颜欢笑?

下意识哼笑一声,蒋楼问:“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黎棠摇了摇头:“吃过药了,已经退烧了。”

药还是蒋楼喂他吃的。

怕蒋楼不信,黎棠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你试试。”

冷风吹得蒋楼掌心微凉,让黎棠想贴近他,捂暖他。

“难过的话,就不要笑了。”

“你才十九岁,哭也是可以的。”

第15章 要不是你在这里

良久,蒋楼仍是笑着:“哭?你以为我是你吗?”

他收回手,插进裤袋:“既然退烧了,就早点回家吧,别让你妈妈担心。”

说完便越过黎棠,径自往前走。

黎棠想跟上去,走几步,又慢慢地停下脚步。

来到叙城虽有两个月,但由于并未融入,他对这里的印象一直模模糊糊。直到现在,看着蒋楼渐行渐远,似要走进这幅雨后秋景画中,一座城市仿佛也在此刻具像化。

凛风,落叶,潮湿的空气,还有少年孑然的背影。

让人好想冲上前抱住他,告诉他雨天已经过去。

周一课间操,叙城一中宣布秋季运动会圆满结束,高二(1)班以整体优异的表现荣获团体一等奖。

回到班级,周东泽就把奖状张贴到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正中,李子初蹦跳着要在上面贴一朵醒目的大红花,被正好经过的霍熙辰夺了去:“一边歇着吧班长大人。”

李子初的腿在三千米长跑中摔倒受伤,撑着课桌坐下,几分严肃地说:“你就别叫我班长了吧。”

霍熙辰刚把那大红花贴上去,扭头:“那叫什么?”

李子初呲牙一笑:“叫哥哥呀。”

静默三秒后,高二(1)班的教室里发出天崩地裂的动静。

而身处教师办公室的黎棠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他是被班主任刘老师喊来的,以为是惹上校外混混的事被学校知道了,黎棠心里直打鼓,已经在思考该怎么帮蒋楼脱身了。

他自己无所谓,反正学籍不在这里,可蒋楼是曾休过学、被学校放弃过的人,要是再生事端,说不定会影响他高考和毕业。

这样想着,黎棠几乎是屏息看着刘老师在抽屉里翻找什么,直到她拿出一张成绩表,黎棠才大松一口气。

“作为重点班的学生,你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可以说是十分不理想。”刘老师看着他的年级排名拧眉,“眼看就要第二次月考了,你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黎棠眨了眨眼睛:“什么准备?”

“进步的准备。”似是没见过如此迟钝的学生,刘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难不成你还想在班上吊车尾?”

黎棠心说四十名哪里就算吊车尾了,嘴上倒是诚恳:“上次月考是刚来不适应,这次或许能……好一点。”

犹豫是因为,结果如何他也没法打包票。

刘老师不喜学生骄傲自满,因而这番话反而让她听着踏实。

“我看你三门主科也就英语可以,语文老师说你写作文经常跑题。你同桌李子初,他语文成绩不错,还在作文比赛中拿过奖,你可以多向他学习。”

“嗯。”

“至于数学……”刘老师犯难道,“要说稳定拔尖,还得是课代表蒋楼,但他的座位离你有点远。”

黎棠一听蒋楼的名字就竖起耳朵:“我可以课间找他,向他请教。”

刘老师对黎棠求上进的态度很满意:“行,正好蒋楼的英语总是差口气,你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

自此,黎棠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往教室后排跑。

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黎棠自我意识觉醒,开始反感别人约束他的选择。其实他并不想出国留学,到国外又要重新适应环境,融入新的圈子,这对社恐人来说堪比噩梦。

而说服黎远山让他留在国内念大学的唯一筹码,就是他的成绩。

李子初不对他藏私,把多年来总结的写作经验倾囊相授,包括他常用的“万能钥匙”€€€€编一个和几乎所有人生道理都搭得上边的故事,再旁征博引以不变应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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