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言顿了顿,抬起头来。他的眼底爬满血丝,在沈孟枝脸上巡视片刻后,定在了楚晋身上。
“是旧秦的人害了你。”他喃喃道,“是他害了你。”
沈孟枝心跳微微停滞,缩紧的瞳孔里,遽然映出了雪亮的剑光€€€€
“不要!”
黑暗中骤然闪烁出两道刺目的白光,乍现如爆裂的闪电,随即掀起一阵疾风,吹翻了一片烛火。
即使沈云言情急之下收了力,沈孟枝还是被剑气逼退了数步,被楚晋拦腰揽住,才堪堪停了下来。
“孟枝,”沈云言寒声道,“你让开。”
沈孟枝咬紧了牙,并不回答,固执地挡在楚晋身前。
“是蛊。”楚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没有内力,对付不了,交给我吧。”
他抓着沈孟枝的手腕,指尖用力,按住了他的穴位,沈孟枝顿时手上失力,长剑被对方夺走。他脑中一片混乱,哑声道:“楚晋!”
回答他的是剑锋相决的尖锐声音。
两人几息间已经过了十数招,迅疾狠决,招招险要,皆是毫无保留。过快的动作让人只能窥见剑身残影,两个人的身形更是无法捕捉,破风声不绝于耳。
沈孟枝屏息凝神,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发汗。
他不清楚在剑术上沈云言与楚晋谁更胜一筹,但后者的伤势尚未好全,终归会反受牵制,而沈云言被种了蛊,他要杀楚晋,就绝对不会留手。
这个念头方一闪过,他便听见楚晋闷咳两声,动作有片刻的迟滞。
这一处纰漏已经足够致命,沈云言面沉如水,提剑向楚晋刺去。
然而这一截剑锋却没能刺下去。
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剑身,生生止住了它,使之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向前。
沈云言愣了愣,眼底的血色有片刻的消减,似乎没想到沈孟枝会突然挡在前面。
他看着剑上慢慢洇出来的血,手指颤了颤,不敢置信道:“孟枝?”
楚晋也怔了怔,随即一把抓过沈孟枝的手,后者却摇头,道:“没事。”
摄政王脸色很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牙压了下去,蹙眉不语。
沈云言面色发白,仿佛伤到了至亲之人的刺激让他短暂地从蛊虫的控制中恢复了过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好像也想看看沈孟枝的状况,但很快反应过来,又连连后退了数下,只敢远远站着。
“孟枝,哥哥不是故意的……”他费力解释起来,只是被控制的思绪却乱得很,“我……”
沈云言声音一顿,脑中传来刺痛,似乎有什么正在强制他回到掌控之中。他拿剑的手颤抖起来,又被左手狠狠压下,随即,颇为痛苦地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声在满室静寂中格外突兀刺耳,又是如此出乎意料,沈孟枝呼吸一滞,睁大了眼睛。
沈云言被自己打得清醒了些,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兄长!”沈孟枝伸手想要抓他,“我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错,你别这样……”
沈云言却又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神色挣扎道:“孟枝,别过来了,我出去……我去冷静下来。”
趁着这一丝的清醒,他抓起剑,骤然转过身,决绝地走了出去,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枝:你们不要再打了!
第145章 苏愁€€苦与甜
沈孟枝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拽住。
“放开我,”他动了动被钳制住的手腕,“我去找兄长。”
沈云言如今仍受蛊虫的控制,苏愁不知道还会利用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沈孟枝一想到这些,面色就变得很差。
楚晋不容拒绝地把他按在原地,找到了先前没用完的伤药,拉着他的手给人上药。
“你现在不够冷静,”他捧着对方兀自流血的手,动作极轻地给他抹上了一层药膏,“我不会让你走的。”
沈孟枝看着他,一整颗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不少。
他心绪倏地沉静下去,开口道:“是苏愁要借我兄长的手杀你?”
当时沈云言的种种行为的确反常,他为什么会突然查探自己的内力,又为什么会将矛头对准楚晋,一切都说不通。
沈云言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从来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他当真对楚晋不满,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果断动手,而不是等到今天。
楚晋沉声道:“有一种声蛊,蛊虫可学人音。种蛊人日夜以人声训练这种声蛊,蛊虫进入人体后,便可以用声音扰乱人的心神,进而控制对方的行为。”
“声蛊?”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即便种蛊人不在,也可以借助声蛊来控制对方。”
所以,苏愁才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恐怕早已躲藏起来,暗中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明面上还是阶下囚,没法跟你一起走,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楚晋垂眸,凝视着对方,“声蛊最难得也最难解,破蛊的办法,只有找到苏愁,逼他解蛊。”
沈孟枝道:“好。”
他知道对方担心自己,但是楚晋一旦离开地牢半步,不止他自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更是会牵连到沈孟枝被问责。
又何况沈云言身上所中的蛊是冲他而来。
握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力道松了些许,楚晋眉眼间浸着不甘和担忧,似乎并不想就此松手。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沈孟枝轻声道:“相信我。”
楚晋顿了顿,终于低声开口:“……小心。”
沈孟枝应声。他安抚般拍了拍腕上的那只手,将自己彻底从对方的掌中抽离,转过身,向地牢外走了出去。
*
沈云言从地牢冲出来后头脑昏昏沉沉,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血迹顺着额角与眉眼蜿蜒而下,他抬手抹去,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有点吓人。
“兄长。”
脑袋里的声音又开始叫了起来,每喊一声,他的呼吸就变得粗重一分。
“兄长……”
这声音仿佛蛰伏在脑海深处,飘渺不定,却带着笑,甚至有几分熟悉。
沈云言从一片神思不属的恍惚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柳梧街的那条巷子里。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乱走,可现在看来,是这个声音引导着自己,把他引到了这里。
从这幽长的巷道里,传出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沈云言定在原地,丝丝熟悉感蔓延心头。这条路、这间屋、这阵药香,他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荒唐无比。
脑中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院中坐着的人笑着望了过来,开口时,与脑海中的声音渐渐重叠:“兄长。”
沈云言神色复杂,看着这个欺骗自己的罪魁祸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丝毫波澜。
苏愁拿着一个白瓷汤匙,面前的桌上摆着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快要见底。
手筋断后,他甚至没有端碗的力气,就算拿着汤匙,手也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沈云言的视线,苏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兄长,你怎么不进来?”
“我回家晚了,兄长是在生我的气吗。”没有等到沈云言的回复,他了然,歉疚地笑了笑,“有事情耽搁了。我已经把药喝完了,看。”
他带着欣喜的笑容,将空空如也的药碗展示给对方看,就像是听话的孩子在讨要一句奖励,或者一颗糖。
只不过沈云言没有给他任何糖果。
“事已至此,”他说,“你还要演这场戏吗?”
苏愁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什么?”
他的神态语气,放得柔和的眉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交谈时下意识时的反应和小动作,都与沈孟枝别无二致,若是一晃神,根本无法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失去记忆的时候,沈云言的确被骗过了,也的确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弟弟,用十分的真心去对待。
但终究不是一个人,此刻只会显得刻意与生硬。
沈云言叹了口气。没有愤怒,没有厌弃,苏愁预料的种种反应,统统没有。
他微微愣了一下,听见沈云言开口道:“玩够了吗,江枕。”
苏愁感受到笑容僵硬在了自己脸上,凝固成了一副面具。
“不准这么叫我!”面具有一瞬间的碎裂,他怒声道,“不准提起这个名字!!!”
“谁告诉你的?”
药碗被打翻在地,惊醒了他。怒意从他脸上褪去,苏愁神经质般喃喃道:“是沈孟枝?还是楚晋?是谁?谁告诉你了?!”
“没人告诉我。”沈云言淡淡看着他,“十多年前,江大夫第一次到沈府,我在府上见过你。”
苏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是茫然的神情,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他九岁时就见过沈云言。
那时江启为了他的病,远赴王都,熬了三年,终于熬成了沈府的府医,把他从偏僻遥远的小城,接到了软红十丈的湘京,住进了雕栏玉砌的沈府。
他惶恐不安、畏手畏脚,被江启带到正堂见过了沈太尉。上位者冷肃庄严的压迫感吓得他发抖,但沈恪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用刻意放缓的语气对他说,沈府很大,想去哪玩都可以。
他松了口气,跑了出去。
但是沈府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池塘和假山都被围在了里面,大到他看不完也逛不完。他从前只听说过的新奇玩意,在这里却寻常可见。一行侍女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进了假山里,等脚步声消失后,却听见了有人的笑声。
这一声笑在安静忙碌的沈府显得突兀又鲜活,他愣了愣,身体却被牵动着,向着声音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假山洞口处亮起刺目的日光,他抬手挡了一下,适应过后,眯起的眼睛重又睁开。
他看见了假山下掩着的一口池塘。
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挽着裤脚站在水中,背影挺拔修长,像一根拔节的竹。他屏气凝神,动作小心地走了几步,随即猛地出手,于水花四溅中,捞起了一只小青蛙。
水波荡漾,夕阳下如涎玉沫珠,披了一层粼粼的金粉碎光。对方的脸上被溅得满是水珠,沾湿俊朗的眉眼,在光下折出奕奕的神采。
他缩在假山里,被强光刺激的眼睛缓缓睁大,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