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晋眸光闪了闪,却没有多么意外,就好像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轻声道:“果然。”
“这把剑杀不了你。”
掌心的血凝成浓稠的血珠,在二人之间不断砸落。咫尺的距离,楚观颂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即便这具身体生机断绝,他也能活着。
楚观颂眯起眼睛,浑浊的视线中,对方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轻飘飘道:“李晟虽然死了,这时候倒还提醒了我一次。”
“就像他用神龛装着李启的魂一样,”楚晋道,“楚牧的身体是你的容器,你把你的魂也藏起来了。”
楚观颂蔑然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楚晋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怕死在我的手里,是因为你的魂还在,你可以随时复活€€€€这就是你口中的永生。”
“你离不开它,它一定就在这里。”
声音落下,楚观颂却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攥住了额前的剑刃,手掌轻而易举被切割开,流出的却是黑色的血。
“你找不到的。”他笃定道。
一国之君想要藏的东西,没有人能找到。
“就算你知道真相又如何?没有人能找到朕藏起来的东西,因此朕不会死。”楚观颂幽幽道,“哪怕你带来再多的人,也只不过是助朕长生的祭品。”
楚晋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瞬的迟滞却极大地取悦了楚观颂,他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看来你不知道。”
“宗政彦那个女人,可以用地宫里的奴隶做自己的祭品,朕为什么不能把封灵城当做祭品?”
宗政彦用三年建成了地宫,而他用数年,将封灵城变成了自己的地宫。
楚观颂喉咙里溢出古怪又沙哑的笑声。
“朕的摄政王,你该逃了。”
楚晋低头看着他,攥着剑柄的五指下意识地收紧。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透出一种刺骨的冷,良久,倏地一笑。
他手腕蓦然一动,长剑倏尔向前送去。嗤的一声,锋锐剑芒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贯穿了眼前人的脑袋,磅礴的后力将楚观颂生生钉在了龙椅上。
黑紫色的血没有喷薄而出,而是缓慢地从伤口处流了下来。楚观颂抬起眼,极力望向眉心处绽开的长长伤口,叹息一声,仿佛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朕说了,你杀不了朕。”
“这把剑杀不了你,”楚晋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情绪,潮水一般,吞没了所有光芒,“那火呢?”
……火?
燃着的蜡烛被人推倒,顷刻爬满了厚重的帷帘。
楚观颂瞳孔渐渐放大,泛白的面容被愈来愈盛的火光映红。
两旁的烛火被拂倒,滚落着点燃了地毯、窗帘、金丝玉线绣成的织品。人间价值连城的一切,在烈烈的火焰中付之一炬,须臾成灰。
火势越来越大,楚观颂眼睛艰难地动了动,盯住了持剑的人。
“你要烧了朕藏起来的魂?”他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发僵的面部神经挤出一个扭曲至极的表情,“你这个疯子€€€€”
被他称为疯子的人面无表情,连握剑的手势都未动一下。
“楚晋!”楚观颂声音沙哑得可怕,“在那之前你会先被烧死!!!”
楚晋垂着眼,淡淡道:“闭嘴,我知道。”
楚观颂终于没了此前的从容,狰狞道:“给朕松手!”
但无论他怎么喊,那柄剑还是死死地钉住了他,将他禁锢在这把龙椅上纹丝不动。
“楚晋€€€€!!!”楚观颂目眦尽裂,失声惨叫起来。
恐惧绝望的咒骂声被大火吞没,灼亮到逼人的火光中,楚晋无声笑了起来。
“陛下,”他轻声,一字一字道,“臣送你上路。”
……
*
跑马声遽然在幽长的宫道内响起。
马上的人长发凌乱,素白衣衫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土,望见对面远处同样赶来的一行人,猛地一勒马。
“听夏,”沈孟枝呼吸急促,“楚晋在哪里?”
听夏一行人正从混乱的城内抽身赶来,看见他,少年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师兄!你来了!”
他正想讲一遍摄政王是怎么打下了封灵城,却看见对方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底还有淡淡的血丝。他没见过沈孟枝这般疲惫的样子,立刻提起心来:“摄政王比我们先进了宫,现在应该在金銮殿里……”
话音未落,他神色忽地一变。
远处重重叠叠的宫檐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股浓烟。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流云飘散,如同流淌的血色。
沈孟枝骤然回头,猛然缩紧的瞳孔中映出了滔天的火焰。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身后,听夏不可思议地喃喃道:“那是……金銮殿的方向……”
话音未落,沈孟枝已然拽紧了缰绳,飞快向那个方向奔去。
听夏猛地回过神来,哆嗦了一下,立刻骑马跟了上去。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嘴上还在安慰自己:“师兄,摄政王这么厉害,肯定没事的对吧?”
他强挤出一个笑来:“他肯定是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顺手放了把火,把讨厌的地方给烧掉了。”
“他肯定早出来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外面等我们呢……”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听夏一愣,扭头去看一言不发的沈孟枝,对方死寂般的沉默让他第一次感到心惊肉跳。
马蹄扬起又落下,将两侧的建筑远远抛到身后。沈孟枝忽然停了下来,听夏紧跟着勒住了马,随他一起,怔怔地望向陷入一片火海中的金銮殿。
他还呆愣在原地,身旁的人已经下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走去。
听夏猛地打了个寒颤。
“师兄!”他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拼了命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别去!别去!!!”
沈孟枝忽地站住。
听夏以为他回心转意,流着泪紧紧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不能死,你死了姓楚的变成鬼也会杀了我的……我去叫人,对,我去喊人来灭火,你等我,摄政王肯定没事!我这就去,这就去……没事的,肯定没事……”
他说到最后已经几乎语无伦次,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应该催他的……我应该乖乖听话等你来……”
“我不能没有你们……”
泪水模糊了视线,听夏感觉到被抱住的人转过身来,随即一只手轻轻擦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听夏,”沈孟枝温声道,“往后的路是你的了,我得去陪他。”
听夏怔怔抬起头,近乎于懵懂。
那抚过他头发的手一顿,随即,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孟枝道。
听夏后颈一痛,身体猛然僵住,再也动弹不得:“师兄?”
然而对方已经离开了他的怀抱,那双满含复杂情绪的眼睛安静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火海中跑去,再也消失不见。
大火将一切吞没。
木梁被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宫殿彻底坍塌。
尘灰飞扬,掩盖了纷扬往事,兴衰更迭。
……
《秦史》有载:
大秦元年,楚观颂即位,为秦延帝。立大秦,迁都封灵,统一天下。
大秦五年,延帝卧病,世子楚晋为摄政王,暂理朝事。摄政王在位时,肃朝纲、除奸恶、清逆贼、斩不臣,于玉膏大败燕陵。平镇四海,无人敢犯。
延帝信奸邪,奉鬼神,引民愤。后摄政王起兵封灵,杀延帝,火烧金銮殿,身死。
……
大秦七年,楚听夏即位,为秦景帝。奉太傅梅诩为丞相,原廷尉丞陆青为御史大夫,复徐瑛太尉之位。肃清朝政,整顿百官。免宋家牢狱之灾,复其门楣。
第二年,重开褐山书院。
后减轻赋税,大赦天下。自此,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
新帝即位不过半年,胥方城便恢复了往日繁荣,一如既往地热闹。
花柳巷顶楼的一间天字号雅室内,有人倚窗而坐,目光垂落,支颐看着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潮。
曾经的满城箭雨、血流成河似乎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胥方很快忘却了那些往事,依旧祥和宁静。济水上的花舟摇摇晃晃驶过芙蓉桥,又是一阵香风花雨,说笑声悠扬。
“看着这天下,沈公子,有何感想?”
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沈孟枝收回思绪,轻轻摩挲着手心那枚嵌着珊瑚珠的戒指。
他笑了笑:“景帝没有辜负世人。”
他对面,容貌精致出挑的女子轻笑起来。她意有所指道:“这样的太平盛世,若没有沈公子和摄政王,单凭景帝,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
沈孟枝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薛姑娘,大秦已经没有摄政王了。”
“也是,你俩如今都是名义上的死人了。”薛凝扬眉,很是感慨地道,“假死脱身,正好卸下了沉甸甸的担子,如今倒很是逍遥自在嘛。”
沈孟枝道:“还好。”
那日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陪楚晋,在滚滚浓烟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形。
他们隔着火海彼此对视一眼,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尽是生死淡然的平静。
就当两人安静等待死亡时,楚观颂的尸体倒了下来,带倒了沉重的龙椅,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暗道。
……
生死无常,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