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5章

李重华不做他声,捧起了几上的紫砂壶,触摸到壶壁的时候才发现是烫而满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沏上的茶。

见对方没阻拦,于是乎他给自己也满了一杯,暖暖手和身子。

不过半盏茶后,李浔忽然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是跟谁学的?”

“什么?”李重华听着险些没能反应过来,一息后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方才在戚永贞面前时,刻意摆出来的那些作态。

想到那些故作姿态的举动,他一时之间自己也有些羞赧。“往日我的贴身太监,也有个小奴。”

他看见李浔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顿了一会儿又问他。“你那随身太监多大了?那小奴又有多大了?”

“与你我年岁相仿。”他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如实说道。

“怪不得。”听到这句话,李浔露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而后一只手杵在几上撑着自己的侧脸,一边品着茶一边斜着眉眼看着他,说:“我道是那小太监的情爹爹吧。”

“你今日在戚永贞面前对我这样姿态,明日皇城内压在我李浔身上的罪状又要多一条。”

李重华听到前面那一句话面色已经不好看了,他却是从来也不知道那随身太监和自己的小奴竟然是那样的关系,也未曾有过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时刻,哪里晓得那样的娇憨之态是不对的。

李浔却像是没发现他的不悦,凑得更近了一些,微凉的鼻息洒在他的面颈之处,还压低着嗓子说:“说我李浔骄奢淫逸,偏好男风。”

听到后两个字,李重华被惊了一下,立刻往后挪了一些拉开距离。

膝盖不小心碰撞到了小几的矮腿,昨日跪得青紫的膝盖今日变得有些肿,磕碰之下让他痛呼了一声,却也来不及管顾了。

李浔口中是何等荒唐之事,与一个阉人……他不敢再想,也连看都不想看向李浔,便随手往碟中取了一块儿八珍糕便送到嘴里。

万幸李浔没有再继续靠近,也没接着这个话继续说下去。

李重华看着他半靠在马车壁上,又拿出来时的志怪小说接着看时,才松下一口气,手也才得空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膝盖。

得了空之后,他也开始细细地回想今日的事情,去猜测李浔这一番到底寓意何为。

戚永贞与晏鎏锦蛇鼠一窝,前者靠着后者的身为地位肆无忌惮地搜刮油水,而后者又借着前者贪赃而来的钱款发展自己的势力。

在他身为东宫太子的时候,曾数次想要将戚永贞这一脉的势力连根拔起,但怎奈何晏鎏锦不舍得丢弃自己钱兜子,胶着了很长一段时间,哪知还没有什么成果,就……

想到这里,李重华哽了一下,又逼迫着自己跳过此桩。

总而言之,李浔今日应该是刻意将他带到戚永贞的面前的,特地让对方看到他这一张和废太子晏淮清一模一样的脸。

可明知戚永贞和晏鎏锦关系亲近,对方为什么又要这么做呢?难道不怕戚永贞回去之后转头就告诉晏鎏锦,从而今上也会知晓此事?

纵使他李浔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当今天子,在府内藏着一个和废太子模样一般的人,即使治不了罪,也会在今上心中埋下一颗对于李浔怀疑的种子。

于理于情,这都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但李浔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去劳神费力地做无用功,所以其中一定藏着更深层次的隐情。

比如他根本就不忌惮、或者说就是有意而为之,想让晏鎏锦知道他掌印府里有一这样的人。

本还想顺着这继续往下思索几番,哪知还没开始,马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掌印府的正门口。还未下车,李重华就听见了沉重的朱门打开,金制的门环碰撞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李浔径直下了去,他接在后面下了马车,掀开帘子便瞧见子卯带着几个家丁站在大门口等待着,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老爷。”看到李浔之后他立马上前作揖,凑到李浔身边轻声说道了一会儿。

而后李重华就见李浔的步子便顿了顿,微微侧过身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摆了摆宽袖便大步地朝府内而去。

原本站在一旁的家丁也都一同随到了李浔身后,不过几息便进了大院里。

李重华在原地怔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周围已经没人后,理了理自己的大氅也进了掌印府,步子迈进去的那一瞬,身后厚重的朱门又重新关上了,金制的门环发出的声音似乎更要沉闷。

€€

“公子,热水烧好了。”小梅将热浴用的方巾挂在架上,却又不像从前般着急出去。

李重华准备解衣的手停下,转头看向了他。“怎么?”

“公子,这是总管托奴拿来的,说是老爷特意准备的。”小梅恭恭敬敬地从袖口拿出了一个矮瓷罐,釉面有些粗糙,用着潦草的技法画着一枝腊梅。

“这是什么?”他没有轻易去触碰。

于是小梅又往前送了送,“说是治跌打的药膏,淤青红肿都很快能消,怕是老爷惦念着公子的膝盖没能好。”

听着这话李重华立刻转身看向了他,“你说什么?”

“这是治跌打的药膏,老爷他怕……”

小梅意图再重复一遍,但却被他打断了。“是谁告诉你我的膝盖有伤的?是子卯,还是掌印?”

李重华从没有让他们近身伺候过,如若不是有人透露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小梅又怎么会知晓他的膝盖上有伤。

“奴不知。”小梅欠了欠身,嘴里还说的这一句和小柳惯说的一模一样,面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像是根本不在意李重华现在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知?”李重华藏在宽袖里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心中忽而郁起了一团火,却又明白怎么都不能发出来。“怕是这掌印府上下都知了吧。”

知晓他李重华曾经贵为东宫太子,如此不过也只是李浔的鼓掌之中的棋子;知晓他人前模样端方自尊,人后不过也要朝着一个阉人下跪。

李重华知道自己如今也没有什么资格再谈其他,但当粉饰太平下的残酷现实展露出来的时候,他难免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

他这些话说出来,小梅就不说话了,但还是维持着那样一个递送的姿势。

良久过后,李重华才轻颤着吞下了卡在喉口的那一口气,而后接过了小梅手中的瓷罐,凹凸不平的釉面在他的掌心摩擦着,渐渐生了一些热意。

“水有些凉了,再烧些热的来。”

小梅收回手欠了欠身,“是。”

第7章 【柒】丧生之人

纵使接下的时候心中有千百般的想法,但到底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置气。

知晓李浔这人不是可以长久依靠的,他还等待着时机一到自己救出晏泠河,去无人知晓的地方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所以得养好自己的身体。

这药膏的模样看着简陋,但药效却是极好的,初抹上去有些油腻,触碰到肌肤的热度之后变化为了半粘稠的水状,多揉几圈便吸收到了皮肉里,激得那一块儿有些发热,这热度又是恰好的、舒适的。

皮肉热了,也就不怎么疼了。

他暗叹了这药膏的神奇,将它藏到了床头最里处的枕头底下,自己也就着药膏催生出来的舒适睡去了。

第二日是个大雪天,李重华睁眼看着屋内还是昏黑,以为尚是半夜,小梅端了一盆热水进来,他才知晓确实是自己平日里醒来的时辰了。

“是落了一晚上的雪吗?”李重华梳洗罢,八仙桌上已经摆好早膳了,食盒上坠着几朵要化不化的雪花。

“是的。”小柳把大氅给他披上。

李重华畏寒,即使有地龙也抵挡不得。前些日子子卯让人送来的冬衣都是成衣,总有些不合身的地方,而且那几件冬衣也不怎么抵寒,所以从床上下了来,不管去哪里都总是要裹上大氅才行。小柳伺候了他这几日,也了解了这一点。

他净了净手,却先推开了案几前的雕花小窗,任由窗外的雪飘了进来,砸在了铜瓶里的腊梅上。

“今日的府里好安静。”收了手就坐回了八仙桌旁。

小柳站在桌旁给他施菜布筷,第一次做时还有些生涩,如今已经熟练得多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回他的话,“老爷喜静,府里总是安静的。”

“是嘛。”李重华多看了他一眼。

小柳平日里也话少,有什么吩咐就做什么事,问话也只是短短地几个字,但倘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会破绽百出地找些由头。

譬如被唤去李浔卧房那一日,又譬如今天。

但小柳不说,他也就不继续问了,关乎他的事情总是会让他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这掌印府上下一条心,怎么都不会让他知晓分毫。

最后也证明,今日确是发生了些什么。

李重华的院靠近恒荣街的后街,只有一墙之隔,往日里鲜少有人从那里路过,也乐得清净,今日却在他喝了小半碗粥之后接连被丢进东西,有烂了的菜叶、沾着泥土的半截白萝卜、棱角分明的石头还有干了的牛粪。

有几个力道大的石头,穿过院子直直地向他的窗内砸来,铜瓶被砸倒在地,瓶中的腊梅花枝分离。

他端着碗的手顿了顿,干脆放在了桌上。“外头似乎有些吵闹。”

“奴才也不知。”小柳直走到窗前把窗户关好了,又将地上的铜瓶拾了起来。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李重华习惯了这样的态度,走到了里间床头的窗前,微微打开了一些往外面看去。

这样的行为倒是没有得到阻拦。

杂乱的东西还在络绎不绝地被丢进来,被丢进雪地里混杂出一股腐烂的臭味。墙外的声音很是嘈杂,李重华细细分辨才听清了几句。

“狗阉人……偿命……蛇鼠一窝……”

“死得好惨……清官大老爷……让东厂……”

“……是大理寺左少卿……”

听清这些字眼,李重华便是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眼前黑了片刻险些没能站稳,多亏了手攥住了窗沿才没碰撞到其他东西。

大理寺左少卿薛古,三年前寒门出身的状元榜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家中仅有一妻一儿一女,还有一个年过古稀的瞽者母亲。

不过登科三年,便凭借政绩做上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左少卿。眼见得守得云开,来日也会仕途坦荡,怎料却殒命于半途,这教人如何不心痛。

东厂确实和大理寺结怨已久,但也不会如此贸然地杀了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想要借大理寺左少卿的死去敲打什么、暗示什么。

不凑巧的是,大理寺左少卿一直对废太子晏淮清尊重有佳。

也是这个时候,李重华才明白了昨日李浔在府外看他的那个眼神,也彻底明白了李浔将自己带去仙灵山见戚永贞的真正目的。

李浔根本不忌惮让晏鎏锦知道他的府中藏着一个和废太子一模一样的人,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有意而为之,因为这世上晏鎏锦才是那个最不想要晏淮清存在的人。

晏鎏锦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不但不会禀明圣上,还会想方设法地“帮”李浔隐瞒。

因为废太子已死,可太子党还密布在朝堂之上,哪怕只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都会让晏鎏锦蚕食权势的进程变得困难。

而谋反一事本就是强加之罪,一旦有人替废太子翻案,他晏鎏锦就会元气大伤。于晏鎏锦而言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所有人都遗忘废太子。

想清楚这些之后,李重华觉得周身更冷了,地龙的暖意怎么也压不过窗外的寒风,腐臭的味道吹了进来,缠住了他的四肢。

这些年李重华对薛古未有多少帮助,而薛古却要因为他李重华而死。

“公子,外头天凉,莫要受冻了。”小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微微欠身便准备帮他把窗户合上。

李重华收回了手蜷了蜷,发现好几个指头的指甲不知何时断了半截,还在往外渗血。

小柳从衣襟内掏出了一张方巾,利索地帮他把手裹上,又说:“等奴才禀报总管,要些药膏来。”

说着,他便想欠身告退去找子卯,给李重华伸手拦了下来。

“你若去了,便告诉子卯,我有要事找掌印,想在今日见上一面。”他吞咽了一下,把堵在喉口的那口气往下咽了咽,又说:“关于东宫还未搜索出来的东西。”

听到这样的字眼,小柳的眸光甚至都未闪动过分毫,只是欠了欠身说自己知道了,便迅速退去。

李重华不轻不重地咬了下自己的唇,坐回到了八仙桌旁。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