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傅景灏也不嚎了。入宗也这么久了,他跟江泫打过数次照面,已经不会有第一次交谈时磕磕巴巴、舌头打结的情况了,但骤然一见,还是免不了心中咯噔一下。
“伏、伏宵君……”他坚强地道,“我的剑、呃。对不起……”
宿淮双站在他身后,眼中浮起一点看戏似的戏谑。
这点戏谑被江泫瞧了出来,心道果真是损友一位。他扬手将长剑凌空掷出,剑尖灵光一闪,奉剑诀落入原本的剑鞘。
“切磋到此为止。”他言辞简洁地吩咐道,“淮双,去收拾行李,明日随我下山。”
第32章 心照桃源6
第二日晨起, 江泫拉开门,见宿淮双已经在门外站着了。
少年背对着门口,站在檐下看雪, 肩背挺拔、乌发束起,如一株覆雪苍松。行李都被他收进乾坤袋中, 通身上下就只有悬在腰间的玉令、以及背上背着的一柄长剑。殷红的剑穗随细风扬起, 轻轻拂过他的肩侧。
不知为何,江泫突然觉得, 宿淮双应该很适合红色。只是前世几次见面,对方都是非黑即灰, 颜色丝毫不鲜艳, 是传说中“沾了血也看不出来”的装束。
下山以后问问他, 若他喜欢, 便给他买两件。
听见身后门开的声响,宿淮双迅速回神,转过身来向着江泫垂首一礼。
此时天色尚早,看他周身寒气氤氲, 应当是在这儿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保不齐寅时一过就翻身起床,即使没睡多久,他的精神依然很好,看不出丝毫困意。
江泫在心中默默道:年轻真好。
槽完这一句, 他冲着宿淮双淡淡一点头道:“走吧。”
昨夜他已跟岑玉危交代过了事宜, 他离宗以后,万事交由岑玉危来打点。因此,现在可以说是一身轻松, 只管下山以后的事宜便是了。
宿淮双落于他身后几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道:“师尊,我们要去哪儿?”
江泫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解释。宿淮双也是个狠人,让他收拾行李就真收拾好了,还硬生生憋到现在才开口问到底该去哪儿。
要是自己不告诉去哪儿,打算将他带下山卖了,他也会乖乖跟上来的吧?
“下山救人,顺便历练。”江泫道,“习剑不能单单是‘习’,还得练。你进步很大,是该下山见见风浪了。”
宿淮双犹犹豫豫道:“是,可……”
转了一半儿,剩下半句话又被他咽回去了,又问道:“我们要去救谁?”
江泫知道他想说的是:可其余弟子下山历练,都是几个门派的凑到一块儿,再由一位师兄领队带下山的。上清宗历练规则一概如此,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例外,从没听说过师长亲自带人下山历练的情况,不如说,上清宗从来没人看见过几位峰主出山。
传言他们都不喜凡尘之气,于是长久居于苍梧山,百年间不问世事。
这条传闻江泫也有所耳闻,只是“不问世事”这一条要打个问号。既然都不问世事了,天陵怎么会知道姑胥城主得了一块陨铁,还叫徒弟顺手去取?
恐怕只是不喜下山。
江泫自己对尘世倒是不怎么抵触。他向来随遇而安,能在雪峰上当几百年不吃不喝的冰块人,也能走街串巷东奔西跑,死过两次,早已舍去心中禁锢,无论在哪儿都自得自在。这次横竖都是要下山的,将宿淮双顺手带上也问题不大。
江泫道:“别峰的师兄。勿要声张。”
宿淮双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江泫看了他一眼,在心中赞许道:很好,很有危机意识。虽然自己叫他不要声张,单纯只是因为能救回来,没有告知他人的必要而已。
昨日出时隐峰后,他又折回去,陪天陵卜算了一次。加上他以后,命盘上总算突破迷雾,显现一些征兆:名为方子澄的弟子现下并无生命危险,似乎只是被某样东西绊住了脚步。江泫亲自去救,还来得及。
到了苍梧山,江泫懒得御剑也懒得走天阶,便让宿淮双抓了他一只袖子,化作一阵雪气掠下山去。苍梧山地处中州,而幽州位置偏南,所幸距离不算太远,江泫带着弟子晃到几里外的小镇,租了一辆马车,又聘了一位认路的车夫。
车夫穿着粗布衣衫,笑容带着常年奔走市井的豪爽,又不失精明,接过银钱,用不含恶意单纯好奇的视线将两人打量了几眼。
宿淮双头脑灵光,猜到下山或许是要办事,没穿上清宗的弟子服,而是一身石青色,外衬颜色稍深些,箭袖轻袍,看起来飒爽利落。又因其背着剑,相貌明俊,看起来像是哪家习武的小公子。
江泫则是随手拣了件有颜色的,通身烟云浸染一般的烟青色,衣料柔软,行走起来如流云浮动,甚是美观,又因其久居高位,举动间从容不迫、矜贵洒然,车夫打量好一会儿,兄弟、挚友、上下属猜了个遍,愣是没猜出两人的关系是什么。
猜不出来,便统统称作公子,这样准没错。他面上带笑,将两位迎上马车,随后抬手理了理缰绳。
“幽州几日能到?”
车夫道:“脚程快些的话,只需两日。”
江泫道:“走吧。”
“好嘞,这就走!”
车外传来马的咴叫,马车一晃以后,开始平稳前行。江泫抬手拨开窗边的帘子,视线掠过窗外的市井闲情,心中些微感慨。距离他上一次下山,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然而不论哪个时代,人间烟火气都是同样的旺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他在心中感怀片刻,一侧头,看见了角落里的宿淮双。江泫租的马车不差,虽比不上世界子弟出门赴宴用,但也差不了多少,车内空间不小,不知为何宿淮双却坐去角落,神色看起来颇为拘谨。
江泫道:“坐那么远做什么?”
宿淮双抬头瞅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听话地将位置挪近了一些……一点点。
江泫目测了一下他挪动的距离,在心中惊道:小孩的心思真难猜啊!!
然而,对于宿淮双来说,和师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煮茶,可行。面对面练剑,可行。在书房聆听他的教诲,可行。悄悄给他送糕点,可行。但被他亲自带着下山历练、私服出行、还要同他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待两天,如论如何想都不可行吧!!
完全不知道该同师尊说什么……这次出行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对方甚至只给了他一个晚上做潦草的心理准备,导致他现在异常拘谨,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正眼观鼻鼻观心强作镇定之际,又听江泫道:“坐过来,到我身边来。”
宿淮双硬着头皮起身,挪了过去。
身边的软垫下陷,宿淮双坐得近了,江泫才终于嗅到空气中漂浮的、名为“紧张”的气味。与此同时,他心中感到有些茫然。
紧张什么?他是要交代事情,又不是要吃人。
江泫抬手,施了个静音咒。咒法附上马车,外头的车夫就再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就算他和宿淮双在马车里头打架,只要马车不散架,他绝不会听见一点声音。
宿淮双辨识出了江泫所施术法,心下稍稍安定,明白过来江泫是有话要同他说。当即正色,侧头做出倾听之态,神色分外平和专注,眼瞳中垂着浅浅碎光,让人观之便觉心弦微动。
只是他视线一落到江泫身上,扫过他白皙冷淡的侧脸,与耳边、肩上垂下的乌缎一般的长发,又不禁产生一种差点闪了舌头的惊慌感,立刻抿唇移开了目光。
江泫做好了隔音措施,开始向他交代此行的要点。
第一,需交付一物。
江泫道:“将玉令收起来,离宗历练无需暴露弟子身份。”
地方世家识得此令,必会给予几分优待。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出世历练的初衷。
宿淮双将腰间悬着的令牌收进乾坤袋。他方才收好,江泫便递去一枚明水坠。材质像是玉,玉质清透,其中有净水流动。玉形作壳包裹着这团水,水的正中沉着一枚梅花瓣,颜色艳丽似鲜血染就。
“带在身上,未来若走到绝路,可保你一命。”
宿淮双一顿,慢慢抬手,将明水坠从江泫掌心接过来。
“绝路……?”
他迟疑片刻,挑出这两个字,低声自语了一遍。
声音虽然小,但没有逃过江泫的耳朵。他瞥了一眼盯着手中坠子的宿淮双,猜他或许从未想过这些,眼中浮起一缕极浅的笑意。
“人都会死,只是若死于横祸,未免太过不甘。”江泫道,“我已死过一€€€€”
宿淮双倏地抬头,罕见失礼地打断了江泫的话。
“师尊不会死!”
江泫愣了愣,这下是真的有点想笑。他微微侧过头,仿佛是要掩饰嘴角笑意似的,再转过头来时,瞳中如栖着一泓静水,平静又不失柔和。
宿淮双极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顿觉心跳都快了几分。入峰以后,他隐隐能意识到,江泫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近人情。相反,他对待弟子相当宽和,不触及原则的事情都不作约束,有疑答疑、有求必应,亦会在合适范围内关心弟子的生活,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
而此时观江泫的神情,他突兀的、如同开蒙了一般意识到,在净玄峰一干弟子之中,自己似乎是受益最多的。
小时候他险些栽倒在雪地里,是江泫将他抱回去的。江泫亲自下山为他抓药、亲自在选试途中为他解围、时时督促手把手地教他习剑与各式灵诀。只要是自己送的东西,就算不合口味,他也总是会尝两口,除他以外,宿淮双也从未见过江泫为谁亲自烹茶、邀其对饮。
甚至,他现在亲自陪自己下山历练。
这些或大或小的事在宿淮双乱了拍的心跳之中,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一件又一件。他从未被谁偏爱过,心中隐隐确信的同时,又有些苦尽甘来的酸涩、与不知如何回报的茫然无措。
江泫道:“你如何知道,我不会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听到“师尊很强大不会死”一类的回答,却见自己的弟子紧紧抿唇,用指尖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玉坠,神色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
“我不会让师尊死的。”他轻轻道。
这话落在空气中,须臾便被吹散了。然而宿淮双很快抬起头,直视着江泫的眼睛,又用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师尊死的!”
少年人眼神赤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干净通透。江泫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什么情绪顺着心意淌进眼底,吹开面上霜雪。他尝试着弯起唇角,对宿淮双颔首道:“好。”
第33章 心照桃源7
江泫道:“第二件事, 此次下山历练,你可称呼我为江泫。”
宿淮双点头应下,知道江泫身份特殊, 若沿途仙门世家知道他亲自带弟子下山历练,必然会生出许多事端。但化名的姓氏……
他在上清宗修行, 现下世家势力几何、占地于何处, 宗内的文课都习过,对于玄门巨头栖鸣泽江氏自然有所了解。但他抬头看了看江泫的神色, 见其面上毫无异状、十分自然,便也按捺下了心中的疑问。
化名自然可以, 全名却是万万不能叫的, 若直呼全名, 则是不敬师长, 他实在叫不出口。
他垂首在心中犹豫,这边的江泫瞥他一眼,确定他听进去以后,开始交代第三件事。
他抬起一只手, 面色肃然道:“我没有灵力。”
宿淮双大惊失色,适时马车一颠簸,他险些从座位上摔下来。
少年人都好面子,很少会在外头、或者是自己尊敬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窘态。然而此时他顾不得这些, 先是迅速伸手撑上坐垫稳住平衡, 紧接着用另一只手将挡在眼前的狼狈头发拨开,露出一双满是不可置信与担忧的眼睛。
他看起来很想抓自己的手。
江泫想。
事实上,宿淮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犹豫片刻, 还是认为没有得到江泫的允许,自己不能擅自抓他的手, 于是忍住了。
他道:“师尊,出了什么事?您的灵力怎么……”
江泫奇怪道:“怎么这么问?既是你下山历练,我自然不必出手。将我当成没
有灵力的普通人就是了。”
宿淮双:“……”
他心中大骇,意识到江泫在和自己开玩笑。
夭寿了!师尊会开玩笑?
少年喉结上下一滑,在心中震惊片刻,艰难地回答道:“……是。”一边默默地将方才心里的担忧通通扔掉了。
旅途的前半段异常顺利,一路都没发生什么异常。他们走了一日半,在沿途的镇子中歇了几次脚宿了一夜、车夫采买了干粮,再走约莫半日,就能到幽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