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蜜浓郁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甜得有些€€了。宿淮双并不嗜甜,也可以说他不琢磨如何满足口腹之欲,加上小时候吃的东西都不怎么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吃食只要可以入口,都不挑剔。但他记得江泫的口味,从山下为他带过数次吃食,甜的东西剩下的总要少一些。
他跟在江泫身后,一口一口将糖人啃完了,剩下一只竹签捏在手里背在背后,以免走动间不注意蹭到江泫的衣物。
走了几步,他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没控制住好奇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摊子是卖纸灯的,扎得形式各异,有花有狗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摊子的正中心摆着一只糊绿糊绿的纸灯,晃眼一看,像是一只白眼□□。
宿淮双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那又是什么东西?□□灯?
没看多久,面前便飘过一道人影。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江泫已经站在摊位前,掏出了随身的钱袋。
这下顾不上再看了,宿淮双几步上前按住江泫的手,道:“我没看!”
江泫笃定道:“你看了中间这个。”
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儿崩溃。
明明走在前头,江泫到底是如何得知他在哪边、还具体到某一样物品上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都说仙人通五感能观万物,但这岂能用来看他盯□□灯!
他道:“我不喜欢□□,公子。”
江泫看了他一眼,心道口是心非。然而他还没说话,一旁的摊主怒道:“说什么呢!这是玄武之首!”
他用指尖隔空用力戳了戳那对白眼,唾沫横飞道:“你看不出来这等威猛的眼神?!分明是神兽!快向它道歉!”
江泫觉得十分扯淡,带着宿淮双跑了。接下来的一路上,宿淮双都没再东张西望过,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脚下的路,江泫猜测自己这样明晃晃哄孩子的行为或许不太好,伤了他的自尊心,原本还打算再给他买一些,现下也只好作罢。
两人向人声渐隐的街角走去,找了一家颇为僻静的客栈。客栈不在繁华地,平日本来就门可罗雀,今日镇上有灯会,住客才勉强多了一些,一见两人进了店,立刻两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二位!可是要住店!”
江泫道:“天字两间,一夜。”
付了银钱,两人取了钥匙上楼。入夜以后,街市中的喧哗人声都慢慢淡了下去,灯火偃息,摊贩和游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归家,街上慢慢变得冷清了。江泫不怎么需要睡眠,入夜以后都在打坐静心,充作小憩.
估摸着丑时三刻,楼下传来一声门板碎裂的巨响。
第35章 心照桃源9
这响声甫一出现, 江泫就睁开了眼睛。他快步下床拉开房门,以为会看见同样提剑出门的宿淮双,却不想隔壁房间的门扉已然紧闭, 房中人似乎睡得很熟。
江泫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幻听?不,方才那一声如此真切, 应当不是幻觉。
他放出灵识, 探查楼下的情况。结果很正常,楼下同巨响发生之前一样安静, 既没有碎裂的门板,也没有闯入的不速之客, 甚至没有一个伙计被惊动, 出来查看情况。
……奇怪。
江泫思忖片刻, 伸手推了推宿淮双房间的门。
没有动, 门反锁了。
既然锁了门,自己也没有强行闯入的道理。江泫有些凝重的视线瞥了一眼楼下,想了想,转身回了房间, 从天字房配有的书案中抽了一张宣纸、一支笔,快速写了几句拍在案上,便转身出了房间。
他准备独自出去探查情况,留了一张字条免得宿淮双起来找不到他担心。
到了江泫这个境界, 很少会出现被幻觉迷惑的情况。他自身灵思清净, 又没有心魔,一般是没有什么幻境能困得住他的,在这种前提下, 方才那一声巨响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两种可能,一是魇魔, 二是有什么人在附近做坏事。
江泫更倾向于后者,并且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将他魇住,竟然让他幻听了。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怎么厚道。
他踏过木制地板,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气。恍惚间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随着他越往前走,雨势便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晰,潮湿的声响淅淅沥沥的洒进耳朵里,让人听着就觉得雨气寒冷,忍不住想到屋檐下避一避。
屋檐……?
江泫茫然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客栈里了,反而到了一片了无人息的小镇。镇子很小,石板铺就的地缝里早就长满了杂草,举目一望没有哪个屋顶的瓦是完好无损的,四处都是残破的墙垣,异常萧索。
屋顶坏了,若是再碰上下雨,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十分难受。
雨似乎下了有一段时间了,天边灰蒙蒙的,黑云压在头顶翻腾,其中隐隐有雷光闪动,须臾之后,这场雨一定会越下越大。
这一抬头,江泫就立刻察觉出了不同之处。寻常人看事物,只能看得见面前的,既看不到身后,也看不到头顶。可他这样一仰头,看见乌云的同时,竟然还能看清面前狭窄的石板路€€€€他哑然片刻,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在某个人的身体里,一举一动都不受他控制。
既然如此,江泫打算静观其变。他随着这具身体一路向前走,发现对方并非漫无目的地闲逛,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镇子不大,但排布很乱,七拐八拐的,要找什么东西需要绕很久。但好在身体的主人在雨势变大之前找到了,他停在路边,视线静静地落在不远处。
那时一间即将倒塌的破瓦房。虽然即将倒塌,但好歹也能遮风挡雨,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下,神情呆滞而麻木。
他太瘦了,似乎很多天没吃饱饭,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更不如说是一件脏兮兮的破布。他的手脚、脸颊也扑着灰,沾了雨便化开一些,泥泞不堪,狼狈异常,旁边的稻草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同样瘦骨嶙峋,但她双目紧闭,已经死了。
看清面前景色的瞬间,江泫的脑中嗡地一声,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的袭来。
实在太疼了,然而他此时没有能控制的身体,甚至连捂住额头都做不到。在这里似乎连灵力都失效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上前去,绣着锦纹的白靴踏过泥泞的草叶,停在了那孩子的面前。
风雨不侵躯体,雨幕之下,每一滴即将沾湿衣物的雨水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开,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依然衣冠整洁、轩如霞举。
身体的主人问道:“你叫江明衍?”
声色温润,无论是咬字还是声线都分外悦耳。
缩在檐下的孩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空,里面藏着一片萧索冷漠的荒郊,似乎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也不想再分出注意力给任何人,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人偶。
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用久不进水米的沙哑声音回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他完成了抬头的动作,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全貌。
那是怎样一个人?矜贵洒然,俊雅无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天生就不该站在凡尘里,世间的泥泞于他都是一种玷污。他用玉冠束发,身后背着佩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整洁的,就连俯身向他伸出手的动作,都像是在降尊纡贵。
身体的主人回答道:“我叫江泫。你的生父也姓江,我找了你很久,今日来接你回家。”
江明衍一下子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江泫的脸,无声地问道:江。江泫……?江家人?
江泫神色不变,耐心地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周身灵压逸散,替这一方小院拦住了摧人的大雨。
一直飘打在身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江明衍呆愣片刻,神情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原本空芜一片的眼瞳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将眼神烧得雪亮,瞳中浸满怨毒与夹杂着悲痛的愤恨。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江泫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泫的手腕,随意寻了块地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用上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咬着江泫手腕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恶犬撕咬嘴边的肉。
他一边咬一边呜呜的哭,眼泪搀着泥泞顺着脸颊淌下,又和着江泫的血一同顺着腕骨下滑,滴滴答答地落至地面。还尚且年幼就拥有如此狠劲,一口利齿将江泫手腕咬得血肉模糊,喉间嘶吼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早点来!阿娘……呜……阿娘找了你们那么久……她已经死了……!”
江泫任由他咬,另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摸了摸江明衍的头。
他道:“对不起。”
江明衍咬着咬着就没力气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那一小会儿的爆发过后很快就松了口,往后跌坐下去,拽着江泫的衣袖,在破瓦房下满脸无助地嚎啕大哭。
后面的事情江泫就看不清楚了。他的头实在太疼了,仿佛有人想要将他的灵魂从中撕开一般。况且他压根不想看见这一幕€€€€淡化伤口的方法之一便是忘记,这一世他差不多已能做到忘记,今日古旧的伤疤却猝不及防地被扯开,以最仓促的方式将他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将江明衍捡回来。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的人情、任何的好都像是笑话,他费尽半生心力,不过换来干脆利落的一剑。
江泫脸色惨白,向后退了一步。
退开这一步后,周围的景色潮水一般散去,他还站在夜中的客栈二楼,墙边点着昏暗的灯,脚下是古旧的木质地板,外头很晴朗,没有下雨。
背后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江泫陡然一惊,察觉到背后有人,正想出手制住,却听身后少年担忧道:“师尊?怎么站在这里?”
是宿淮双。
认出他的声音之后,江泫吊起的一颗心猛地落了地。与此同时,脑中绵密细针一般的隐痛又开始叫嚣起来,他低头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道:“无事。”
他打算让开些,却不想刚有抬脚的意图,宿淮双就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少年的手掌温热,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了进来,难得用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道:“您脸色不好,我扶您回去休息。”
江泫阖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后,他的神色已与平日里无异。
他道:“回房,取剑。有魇魔,交由你处理。”
第36章 心照桃源10
听见江泫的话, 宿淮双神色一凝。
魇魔,食梦为生。这东西说干净也算干净,只是吞食梦境, 算不上什么邪祟。但若有人恶意催化,它便会凝出幻境, 将力量范围内的人拉到幻觉之中, 将手伸向人的灵魂。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被它啃食一几口, 轻则头痛痴呆,重则失魂, 与活死人无异。执念越重者, 幻境就越有效,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 执念也可以叫“心魔”。
江泫的心魔藏于心底最深处,似乎只有亲手杀了江明衍方可化解。然而时间已经回溯了,这一世的江明衍不认识他,原本的江少主也不会特意离开栖鸣泽将他捡回去。他会按照原本的命运, 先进一些小宗小派修炼学习,频繁入世探查,后在某次任务中接触到江氏的人,再想尽千方百计认祖归宗。
然而认祖归宗并非为了名利, 而是为了复仇。
江明衍此人, 是江氏子弟下山历练时留在外面的私生子。这位族中渣滓与江明衍的母亲一夜风流,到了时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连“来日接你回去”这样的场面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江母未婚先孕, 坏了名声,父母便将她早早卖了嫁人。
买下她的是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平日里稍有不顺就对江母与江明衍又打又骂。江母一边承受丈夫的打骂,一边苦苦做些杂工拉扯孩子,在江明衍十岁那年终于忍受不住,带着他连夜逃出了家,从北州阜南带着孩子一路流浪,想寻到江明衍的生父,让他认祖归宗、进入仙门,不再跟着她受苦受累。
她的生命断在途中,是被活活饿死的。从此怨愤的种子在江明衍心中发芽,受苦寒无比的命运催动,随着年岁越长越深。在外流落近十年,认祖归宗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屠灭江氏的打算。
曾经江泫总觉得,江明衍是走错了路。走错一步倒也还好,可惜命运从不善待他,此后每一步都是错的。小时候算得上是良善的孩子,硬生生被命运逼成了搅乱人间的魔头,若在最开始将其引回正途,世间也不会遭受那等大难、江明衍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结局。
江明衍恨江氏,他早该知道的。但他那日见小小一个孩子呆呆地坐在雨里,最终还是将他带了回去。
自己的身体是江氏的少主,是江氏最为纯净尊贵的血脉,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江泫将江明衍带在身边,日后的挑拨离间、众叛亲离、殒命荒野几乎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固然恨,然而这一世他于江明衍,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江泫需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并助推他的死亡。宿淮双和江明衍未来必有一战,滚落在地的必然是江明衍的头颅。若宿淮双不敌,再由江泫亲自动手。
江明衍一定会死。只是时候未到……
在心中默念几句之后,江泫彻底冷静了下来。方才被幻境带出来的情绪如浮光掠影,顷刻间被他按入水底,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吩咐宿淮双的语气也一如往常,彻底恢复成了那个冷面仙人。
灵流周转,幻境带来的疼痛慢慢消退了。
原本他以为有人心怀不轨而并非魇魔,却不想两者皆有。魇魔是真,有人从中作恶也是真。催化了魇魔,再将其丢到镇中,不知究竟有何目的。这并非宿淮双能解决的事情,江泫准备亲自去看看。
思绪转了个来回,一抬头发现宿淮双竟然还站在原地。
江泫道:“怎么愣在这里?”
宿淮双眼神追着他的面容,见他神色、语气皆无异常,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就去。”他恭声道,将许多想问的问题都憋回了心底,回房取自己的佩剑。
他醒得很快,在天阶上受过心魔环境淬炼,再加上雪峰炼心,此次一被拉进幻境,他便立刻察觉出了异常。眉心由江泫亲手点上的那道禁制隐隐发烫,为他抵御幻境损害精神的攻击,由此,他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宿淮双立刻去查看江泫的情况。哪知隔壁的房门大开,本应在房中的江泫已经没了踪影,书案上拍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情况有异,留在房内等待。
宿淮双握着字条,抿唇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等了一刻钟。一刻钟以后,他就稍稍开始焦躁起来。又过了一刻钟,宿淮双带着认罚的觉悟迈出了房门。
哪知刚刚转角,就看见江泫一动不动站在走廊中的身影。这情状反常得很,江泫从未做过这般举动,很可能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宿淮双心中警惕,正想上前看一看,哪知刚走到江泫身后,对方就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宿淮双的胸膛。
再一看,脸色苍白,神情隐隐有些裂痕。
他从未看见过江泫这副表情,以至于回房取剑的路上都紧抿着唇。直到沉甸甸的佩剑太上握进手中,他神色才慢慢安定下来,如浓墨般漆黑的眼瞳中透出森冷的杀意。